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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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皇宫御苑是多么庄严美丽呀!看,那些绿或黄的琉璃屋顶,那些雕梁画柱,那些白玉石的桥栏,那些多角的各式各样的亭子,和那些金碧辉煌的牌楼,都是多么优美的艺术品啊!这些楼台殿阁,无论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还是在秋风明月之下,都足以使人有身入仙境之感。多少代的诗人曾写出过多少篇诗歌,赞颂这些美景啊!
可是,在我小的时候,人民不但不能到那些琼楼玉宇里边去,连看一眼的福气也没有啊!许多的地方不许人民通行,而这些地方正是最美丽的建筑和亭园所在地。后来在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下,这些古迹名胜或任其颓倒,或遭到破坏,反动派甚至盗窃古物出卖。现在呢,市政府保护古物,有历史价值的老建筑先后修葺,油饰一新。故宫、博物院里历代珍藏的名画、铜器、磁器,和人间罕见的艺术品都从新整理排列,分设专室,以便人民群众参观欣赏。发掘出的古物随时展览。名闻全世的颐和园,和天坛,社稷坛,都加以修葺。什刹海修建了很大的公众游泳池。用劳动人民的血汗与智慧修成的,理应由人民享受;在这些名园中的游廊或松阴下休憩游玩的已不是有闲阶级,而是广大的人民。这些宫宇园庭不但受到保护,而且增加了新的卫生设备,施行了科学的管理方法。
在这些原有的名胜之外,人民的市政府还在继续开辟新的公园。昔日的贫民窟和荒凉的城角,现在都有了公园。人民政府首先为劳动人民服务!这是个原则。根据这个原则,北京增建了新剧院,新电影院,新的中学小学,新的诊疗所,新的文化馆,新的自来水站,新的马路,新的电灯线,和新的汽车站等。
真的,假若我这几年没在北京,而今天忽然地回来,我一定不认识我的故乡了。谁能凭空想象到在那最荒凉污浊的地带会有了公园或学校呢?以前,统治阶级的宫邸的确是富丽堂皇的,可是北京并不清洁;现在,到处都是一样,紫禁城和最偏僻的小巷都是干净整洁的。卫生运动是普遍而深入的。前几天,我到西城去参加一个区政府的会议。那离我出生的地方不远。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里原是一大片空地,夏天只有垃圾、野草和积水;小时候,我在那里捉过蜻蜓。今天呢,那里却是一大片楼房!是的,野草、垃圾、积水,已无法在新中国的首都存在了!再看,新盖的大楼有多少座啊!北京,一向是消费都市,如今有了新的工厂啊!这是个极大的改变。一方面修建了新的工厂,另一方面又整顿了北京原有的、驰名全世的手工业。地毯、景泰蓝、雕漆、象牙雕刻等,现在全有了合作的组织,提高了质量,而且研究出新的形式与花样。
这个大变动,不但使北京改了面貌,连北京的精神也变了。看吧,北京一向是文化城,有许多大学、中学、小学。可是,在解放前,甚至于小学也没有穷人子女入学的份儿。今天呢,大学中学都有很多工农子弟。中学生已有八万多人,小学生有二十八万多人,比一九四九年增加了一倍。同样的,医院、图书馆、剧场、大饭馆……以前劳动人民不能进去,如今都是为他们预备的。以前,学校只为培养书香门第的儿女,所以课程只限于普通的文学与科学,使青年们得到一点知识,毕业后可以去作官发财。今天,学校的课程和社会发展的需要密切结合起来。谁想得到,我的第三个女孩是去学石油专科啊!
是的,一切都变了,变化最突出的是妇女。看吧,小学校里,女教师占过半数。我的大女孩已是人民教师了。机关里、医院里、一切企业机构里,哪里都有女干部。而且,电车有女司机,工地上有女瓦匠,新选的北京市人民代表,女代表占了百分之一八·八!北京真是变了,面貌与精神一齐变了,在这变化之中,我们看出来,男女的确是平等了!想想看,在三十年前,我自己的姐姐都圈在家里,专等媒婆来给她们说亲。她们没有到剧院去的资格。今天,我们有多少女演员啊!
只有人变了,才是真的变化——这不仅是变化,而是发展与进步。北京还有古老的城墙,古老的皇宫,古老的文化传统,可是因为人变了,这些古老的东西便有了新的作用,新的精神,和新的生命!向来就美的,今天更美了,表里一致的美。正如同北京最有名的木刻彩印,它保存了几世纪来优美的技术,可是又加上了新的精神。它使用传统的艺术刻出印出今天人民所喜爱的彩画来,改进了技巧,也改进了刻画的内容!就是这样,新的旅馆、学校,有一切新的设备,而保存了建筑的民族风格。屋脊上的绿琉璃的奇形怪状的兽头,变成了绿的和平鸽。绿琉璃鸽既不奇形怪状,而且象征着和平!这就是毛主席所说的“推陈出新”。一切都是这样。
这就是我所热爱的北京,也就是一切为了人民的福利,一切为了和平,一切为了社会主义的建设,而建设着的新中国的首都!
写于一九五四年
写字
假若我是个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为中国字有趣。换个样儿说,一个中国人而不会写笔好字,必定觉得不是味儿;所以我常不得劲儿。
写字算不算一种艺术,和作官算不算革命,我都弄不清楚。我只知道好字看着顺眼。顺眼当然不一定就是美,正如我老看自己的鼻子顺眼而不能自居姓艺名术字子美。可是顺眼也不算坏事,还没有人因为鼻子长得顺眼而去投河。再说,顺眼也颇不容易;无论你怎样自居为宝玉,你的鼻子没有我的这么顺眼,就干脆没办法;我的鼻子是天生带来的,不是在医院安上的。说到写字,写一笔漂亮字儿,不容易。工夫,天才,都得有点。这两样,我都有,可就是没人求我写字,真叫人起急!
看着别人写,个儿是个儿,笔力是笔力,真馋得慌。尤其堵得慌的是看着人家往张先生或李先生那里送纸,还得作揖,说好话,甚至于请吃饭。没人理我。我给人家作揖,人家还把纸藏起去。写好了扇子,白送给人家,人家道完谢,去另换扇面。气死人不偿命,简直的是!
只有一个办法:遇上丧事必送挽联,遇上喜事必送红对,自己写。敢不挂,玩命!人家也知道这个,哪敢不挂?可是挂在什么地方就大有分寸了。我老得到不见阳光,或厕所附近,找我写的东西去。行一回人情总得头疼两天。
顶伤心的是我并不是不用心写呀。哼,越使劲越糟!纸是好纸,墨是好墨,笔是好笔,工具满对得起人。写的时候,焚上香,开开窗户,还先读读碑帖。一笔不苟,横平竖直;挂起来看吧,一串倭瓜,没劲!不是这个大那个小,就是歪着一个。行列有时象歪脖树,有时象曲线美。整齐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个个字象傻蛋,怎么耍俏怎么不行。纸算糟蹋远了去啦。要讲成绩的话,我就有一样好处,比别人糟蹋的纸多。
可是,“东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我也出过两回锋头。一回是在英国一个乡村里。有位英国朋友死了,因为在中国住过几年,所以留下遗言。墓碣上要几个中国字。我去吊丧,死鬼的太太就这么跟我一提。我晓得运气来了,登时包办下来;马上回伦敦取笔墨砚,紧跟着跑回去,当众开彩。全村子的人横是差不多都来了吧,只有我会写;我还告诉他们:我不仅是会写,而且写得好。写完了,我就给他们掰开揉碎的一讲,这笔有什么讲究,哪笔有什么讲究。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眼珠里满是惊叹号。我一直痛快了半个多月。后来,我那几个字真刻在石头上了,一点也不瞎吹。“光荣是中国的,艺术之神多着一位。天上落下白米饭,小鬼儿口闷口闷的哭;因为仓颉泄露了天机!”我还记得作了这样高伟的诗。
第二回是在中国,这就更不容易了。前年我到远处去讲演。那里没有一个我的熟人。讲演完了,大家以为我很有学问,我就棍打腿的声明自己的学问很大,他们提什么我总知道,不知道的假装一笑,作为不便于说,他们简直不晓得我吃几碗干饭了,我更不便于告诉他们。提到写字,我又那么一笑。喝,不大会儿,玉版宣来了一堆。我差点乐疯了。平常老是自己买纸,这回我可捞着了!我也相信这次必能写得好:平常总是拿着劲,放不开胆,所以写得不自然;这次我给他个信马由缰,随笔写来,必有佳作。中堂,屏条,对联,写多了,直写了半天。写得确是不坏,大家也都说好。就是在我辞别的时候,我看出点毛病来:好些人跟招持我的人嘀咕,我很听见了几句:“别叫这小子走!”“那怎好意思?”“叫他赔纸!”“算了吧,他从老远来的。”……招待员总算懂眼,知道我确是卖了力气写的,所以大家没一定叫我赔纸;到如今我还以为这一次我的成绩顶好,从量上质上说都下得去。无论怎么说,总算我过了瘾。
我知道自己的字不行,可有一层,谁的孩子谁不爱呢!是不是,二哥?
载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论语》第五十五期
吊济南
从民国十九年七月到二十三年秋初,我整整的在济南住过四载。在那里,我有了第一个小孩,即起名为“济”。在那里,我交下不少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我从那里过,总有人笑脸地招呼我;无论我到何处去,那里总有人惦念着我。在那里,我写成了《大明湖》,《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和收在《赶集》里的那十几个短篇。在那里,我努力地创作,快活地休息……四年虽短,但是一气住下来,于是事与事的联系,人与人的交往,快乐与悲苦的代换,便显明地在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划在心中;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它介乎北平与青岛之间。北平是我的故乡,可是这七年来,我不是住济南,便是住青岛。在济南住呢,时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济南的新家。好在道路不远,来来往往,两地都有亲爱的人,熟悉的地方;它们都使我依依不舍,几乎分不出谁重谁轻。在青岛住呢,无论是由青去平,还是自平返青,中途总得经过济南。车到那里,不由的我便要停留一两天。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胜,闭了眼也曾想出来,可是重游一番总是高兴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着一些生命的痕迹;每一小小的变迁,都引起一些感触;就是一风一雨也仿佛含着无限的情意似的。
讲富丽堂皇,济南远不及北平;讲山海之胜,也跟不上青岛。可是除了北平青岛,要在华北找个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闭塞,而生活程度又不过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属济南了。况且,它虽是个大都市,可是还能看到朴素的乡民,一群群的来此卖货或买东西,不象上海与汉口那样完全洋化。它似乎真是稳立在中国的文化上,城墙并不足拦阻住城与乡的交往;以善作洋奴自夸的人物与神情,在这里是不易找到的。这使人心里觉得舒服一些。一个不以跳舞开香槟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这里自自然然会感到一些平淡而可爱的滋味。
济南的美丽来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湖山而外,还有七十二泉,泉水成溪,穿城绕郭。可惜这样的天然美景,和那座城市结合到一处,不但没得到人工的帮助而相得益彰,反而因市设的敷衍而淹没了丽质。大路上灰尘飞扬,小巷里污秽杂乱,虽然天色是那么清明,泉水是那么方便,可是到处老使人憋得慌。近来虽修成几条柏油路,也仍旧显不出怎么清洁来。至于那些名胜,趵突泉左右前后的建筑破烂不堪,大明湖的湖面已化作水田,只剩下几道水沟。有人说,这种种的败陋,并非因为当局不肯努力建设,而是因为他们爱民如子,不肯把老百姓的钱都化费在美化城市上。假若这是可靠的话,我们便应当看见老百姓的钱另有出路,在国防与民生上有所建设。这个,我们却没有看见。这笔账该当怎么算呢?况且,我们所要求的并不是高楼大厦,池园庭馆,而是城市应有的卫生与便利。假若在城市卫生上有相当的设施,到处注意秩序与清洁,这座城既有现成的山水取胜,自然就会美如画图,用不着浪费人工财力。
这到并非专为山水喊冤,而是借以说明许多别的事。济南的多少事情都与此相似,本来可以略加调整便有可观,可是事实上竟废弛委弃,以至一切的事物上都罩着一层灰土。这层灰土下蠕蠕微动着一群可好可坏的人,隐覆着一些似有若无的事;不死不生,一切灰色。此处没有崭新的东西,也没有彻底旧的东西,本来可以令人爱护,可是又使人无法不伤心。什么事都在动作,什么可也没照着一定的计划作成。无所拒绝,也不甘心接受,不易见到有何主张的人,可也不易见到很讨厌的人,大家都那么和气一团,敷敷衍衍,不易捉摸,也没什么大了不起。有电灯而无光,有马路而拥挤不堪,什么都有,什么也都没有,恰似暮色微茫,灰灰的一片。
按理说,这层灰色是不应当存到今日的,因为五卅惨案的血还鲜红的在马路上,城根下,假若有记性的人会闭目想一会儿。我初到济南那年,那被敌人击破的城楼还挂着“勿忘国耻”的破布条在那儿含羞的立着。不久,城楼拆去,国耻布条也被撤去,同被忘掉。拆去城楼本无不可,但是别无建设或者就是表示着忘去烦恼最为简便;结果呢,敌人今日就又在那里唱凯歌了。
在我写《大明湖》的时候,就写过一段:在千佛山上北望济南全城,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何等气象。可是市声隐隐,尘雾微茫,房贴着房,巷联着巷,全城笼罩在灰色之中。敌人已经在山巅投过重炮,轰过几昼夜了,以后还可以随时地重演一次;第一次的炮火既没能打破那灰色的大梦,那么总会有一天全城化为灰烬,冲天的红焰赶走了灰色,烧完了梦中人灰色的城,灰色的人,一切是统制,也就是因循,自己不干,不会干,而反倒把要干与会干的人的手捆起来;这是死城!此书的原稿已在上海随着一二八的毒火殉了难,不过这一段的大意还没有忘掉,因为每次由市里到山上去,总会把市内所见的灰色景象带在心中,而后登高一望,自然会起了忧思。湖山是多么美呢,却始终被灰色笼罩着,谁能不由爱而畏,由失望而颤抖呢?
再说,破碎的城楼可以拆去,而敌人并未曾退出;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小鬼们就在眼前,怎能疏忽过去,视而不见呢?敌人的医院,公司,铺户,旅馆,分散在商埠各处。哪一个买卖也带“白面”,即使不是专售,也多少要预备一些,余利作为妇女与孩子们的零钱。大批的劣货垄断着市场,零整批发的吗啡白面毒化着市民,此外还不时的暗放传染病的毒菌,甚至于把他们国内穿残的破裤烂袄也整船的运来销卖。这够多么可怕呢?可是我们有目无睹,仍旧逍遥自在;等因奉此是唯一的公事,奉命唯谨落个好官,我自为之,别无可虑。人家以经济吸尽我们的血,我们只会加捐添税再抽断老百姓的筋。对外讲亲善,故无抵制;对内讲爱民,而以大家不出声为感戴。敌人的炮火是厉害的,敌人的经济侵略是毒辣的,可是我们的捆束百姓的政策就更可怕。济南是久已死去,美丽的湖山只好默然蒙羞了!
平日对敌人的经济侵略不加防范,还可以用有心无力或事关全国为词。及至敌军已深入河北,而大家依旧安闲自在,就太可怪了。山东的富力为江北各省之冠,人民既善于经营,又强壮耐苦。有这样的才力与人力,假若稍有准备,即使不能把全省防御得如铜墙铁壁至少也得教敌人吃很大的苦头,方能攻入。可是,济南是省会,既系灰色,别处就更无可说的了。济南为全省的脑府,而实际上只是空空的一个壳儿,并无脑子。这个空壳子响一响便是政治,四面低低的回应便算办了事情。计划、科学、文化、人才,都是些可疑的名词,因为它们不是那空壳子所能了解的。反之,随便响一响,从心所欲正好见出权威。济南是必须死的,而且必不可免的累及全省。
这里一点无意去攻击任何人;追悔不如更新,我们且揭过这一页去吧。灰色的济南,可爱的济南,已被敌人的炮火打碎。可是湖山难改,我们且去用血把它刷新重建个美丽庄严的新都市。别矣济南!那是一场恶梦!再会面时,你将是清醒的合理的,以人民的力量筑成而归人民享用的。我将看到那城河更多一些绿柳,柳荫下有白石的小凳,任人休息。我将看见破旧的城墙变为宽坦的马路,把乡郊与城市打成一家;在城里可望见南山的果林,在乡间可以知道城内的消息。我将看到大明湖还田为湖,有十顷白莲。我将看见趵突泉改为浴场,游泳着健壮的青年男女。我将看见马鞍山前后有千百烟囱,用着博山的煤,把胶东的烟叶制成金丝,鲁北的棉花织成细布,泰山的樱桃,莱阳的梨,肥城的蜜桃,制成精美的罐头;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酿成美酒,供给全国的同胞享用。还有那已具雏型的造钟制钢,玻璃磁器,绵绸花边等等工业,都能合理的改进发展,富国裕民。我希望济南成为全省真正的脑府,用多少条公路,几条河流,和火车电话,把它的智慧热诚的清醒的串送到东海之滨与泰山之麓。挣扎吧,济南!失去一城,无关于最后的胜负。今日之泪是悔认昨日之非;有此觉悟,便能打好明日的主意。济南,今日之死是脱胎换骨,取得新的生命;那明湖上的新蒲绿柳自会有我们重来欣赏啊!
载一九三八年一月《大时代》三号
要热爱你的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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