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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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场是在天坛的柏林里。我到得相当早,可是林下已经坐满了人。往四下看了看,我看到好些个熟识的脸。工人、农人、市民们、教授、学生、公务人员、艺人、作家,全坐在一处。我心里说:这是个民主的国家了,大家坐在一处解决有关于大家的问题。解放前,教授们哪有和市民们亲热地坐在一处的机会呢。
开会了。台上宣布开会宗旨和恶霸们的罪状。台下,在适当的时机,一组跟着一组,前后左右,喊出“打倒恶霸”与“拥护人民政府”的口号;而后全体齐喊,声音象一片海潮。
人民的声音就是人民的力量,这力量足以使恶人颤抖。
恶霸们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头,多少手指,都伸出去,象多少把刺刀,对着仇敌。恶霸们,满脸横肉的恶霸们,不敢抬起头来。他们跪下了。恶霸的“朝代”过去了,人民当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上台去控诉。控诉到最伤心的时候,台下许多人喊“打”。我,和我旁边的知识分子,也不知不觉地喊出来:“打!为什么不打呢?!”警士拦住去打恶霸的人,我的嘴和几百个嘴一齐喊:“该打!该打!”这一喊哪,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向来是个文文雅雅的人。不错,我恨恶霸与坏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诉大会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愤怒,激动了我,我变成了大家中的一个。他们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该“袖手旁观”。群众的力量,义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涩。说真的,文雅值几个钱一斤呢?恨仇敌,爱国家,才是有价值的、崇高的感情!书生的本色变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样的书生!
有一位控诉者控诉了他自己的父亲!除了在这年月,怎能有这样的事呢!我的泪要落下来。以前,中国人讲究“子为父隐,父为子隐”,于是隐来隐去,就把真理正义全隐得没有影儿了。今天,父子的关系并隐埋不住真理;真理比爸爸更大,更要紧。父亲若是人民的仇敌,儿子就该检举他,控诉他。一个人的责任,在今天,是要对得起社会;社会的敌人也就是自己的敌人;敌人都该消灭。这使我的心与眼都光亮起来。跪着的那几个是敌人,坐着的这几万人是“我们”,象刀切的那么分明。什么“马马虎虎”、“将就将就”、“别太叫真”这些常在我心中转来转去的字眼,全一股脑儿飞出去;黑是黑,白是白,没有第二句话。这么一来,我心里清楚了,也坚定了;我心中有了劲!
这不仅是控诉几个恶霸,而是给大家上了一堂课。这告诉了曾受过恶霸们欺负的人们:放胆干吧,检举恶霸,控诉恶霸,不要再怕他们!有毛主席给我们作主,我们还怕什么呢?检举了恶霸们,不单是为个人复仇,也是为社会除害啊!这告诉了我和跟我一样文文雅雅的人们:坚强起来,把温情与文雅丢开,丢得远远的;伸出拳头,瞪起眼睛,和人民大众站在一起,面对着恶霸,斗争恶霸!恶霸们并不是三头六臂的,而是在我们眼前跪着、颤抖着的家伙们。恶霸们不仅欺负了某几个人,与我们无关;他们是整个社会的仇敌!
一位卖油饼的敦厚老实的老人控诉恶霸怎样白吃了他的油饼,白吃了三十年!控诉完了,他转过身去,向毛主席的像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这一鞠躬的含义是千言万语也解释不过来的。我也要立起来,也鞠那么一躬!人民是由心里头感激毛主席,不是仅在嘴皮子上说说的!
这样,我上了一课,惊心动魄的一课。我学到了许多有益处的事。这些事教我变成另一个人。我不能再舍不得那些旧有的习惯、感情,和对人对事的看法。我要割弃它们象恶霸必须被消灭那样!我要以社会的整体权衡个人的利害与爱憎,我要分清黑白,而不在灰影儿里找道理。真的,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我愿在这个学校里作个肯用心学习的学生。
载一九五一年十月一日《人民日报》853老舍文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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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方二哥在公园里开过“个展”,有字有画,画又分中画西画两部。第一天到会参观的有三千多人,气晕了多一半,当时死了四五十位。
据我看,方二哥的字确是不坏,因为墨色很黑,而且缺着笔划的字也还不算多。可是方二哥自己偏说他的画好。在“个展”中,中画的杰作——他自己规定的——是一张人物。松树底下坐着俩老头儿。确是松树,因为他题的是“松声琴韵”。他题的是松,我要是说象榆树,不是找着打架吗?所以我一看见标题就承认了那是松树:为朋友的面子有时候也得叫良心藏起一会儿去。对于哪俩老头儿,我可是没法不言语了。方二哥的俩老头儿是一顺边坐着,大小一样,衣装一样,方向一样,活象是先画了一个,然后又照描了一个。“这是怎么个讲究?”我问他。
“这?俩老头儿鼓琴!”他毫不迟疑的回答。
“为什么一模一样?”我问的是。
“怎么?不许一模一样吗?”他的眼里已然冒着点火。“那么你不会画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讲究画成一样!这是艺术!”他冷笑着。
我不敢再问了,他这是艺术。
又去看西画。他还跟着我。虽然他不很满意我刚才的质问,可究竟是老朋友,不好登时大发脾气。再说,我已承认了他这是艺术。
西画的杰作,他指给我,是油画的几颗鸡冠花,花下有几个黑球。不知为什么标签上只写了鸡冠花,而没管那些黑球。要不是先看了标签,要命我也想不起鸡冠花来——一些红道子夹着蓝道子,我最初以为是阴丹士林布衫上洒了狗血,后来才悟过来那是我永不能承认的鸡冠花。那些黑球是什么呢?不能也是鸡冠花吧?我不能不问了,不问太憋得慌。“那些黑玩艺是什么?”
“黑玩艺?!!!”他气得直瞪眼:“那是鸡!你站远点看!”
我退了十几步,歪着头来回的端详,还是黑球。可是为保全我的性命,我改了嘴:“可不是鸡!一边儿大,一样的黑;这是艺术!”
方二哥天真的笑了:“这是艺术。好了,这张送给你了!”
我可怪不好意思接受,他这张标价是一千五百元呢。送点小礼物,我们俩的交情确是过得着;一千五,这可不敢当!况且拿回家去,再把老人们气死一两位,也不合算。我不敢要。
我正谦谢,方二哥得了灵感:“不要这张也好,另给你画一张,我得给你画像;你的脸艺术!”
我心里凉了!不用说,我的脸不是象块砖头,就是象个黑蛋。要不然方二哥怎说它长得艺术呢?我设尽方法拦阻他:没工夫;不够被画的资格;坐定了就抽疯……他不听这一套,非画不可;第二天还就得开始,灵感一到,机关枪也挡不住;不画就非疯了不可!我没了办法。为避免自己的脸变成黑蛋,而叫方二哥入疯人院,我不忍。画就画吧。我可是绕着弯儿递了个口语:“二哥,可画细致一点。家里的人不懂艺术,他们专看象不象。我自己倒没什么,你就画个黑球而说是我,我也能欣赏。”
“艺术是艺术,管他们呢!”方二哥说,“明天早晨八点,一准!”
我没说出什么来,一天没吃饭。
第二天,还没到八点,方二哥就来了;灵感催的。喝,拿着的东西多了,都挂着颜色。把东西堆在桌上,他开始惩治我。叫我坐定不动,脸儿偏着,脖子扭着,手放在膝上,别动,连眼珠都别动。我吓开了神。他进三步,退两步,向左歪头,抓抓头发,又向右看,挤挤眼睛。闹腾了半点多钟,他说我的鼻子长的不对。得换个方向,给鼻子点光。我换过方向来,他过来弹弹我的脑门,拉拉耳朵,往上兜兜鼻子,按按头发;然后告诉我不要再动。我不敢动。他又退后细看,头上出了汗。还不行,我的眼不对。得换个方向,给眼睛点光。我忍不住了,我把他推在椅子上,照样弹了他的脑门,拉了他的耳朵……“我给你画吧!”我说。
为艺术,他不能跟我赌气。他央告我再坐下:“就画,就画!”
我又坐好,他真动了笔。一劲嘱咐我别动。瞪我一眼,回过头去抹一个黑蛋;又瞪我一眼,在黑蛋上戳上几个绿点;又回过头来,向我的鼻子咧嘴,好象我的鼻子有毒似的。画了一点多钟,他累得不行了,非休息不可,仿佛我歪着头倒使他脖子酸了。我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去细看他画了什么。很简单,几个小黑蛋凑成的一个大黑蛋,黑蛋上有些高起的绿点。
“这是不是煤球上长着点青苔?”我问。
“别忙啊,还得画十天呢。”他看着大煤球出神。“十天?我还得坐十天?”
“啊!”
当天下午,我上了天津。两天后,家中来信说:方二哥疯了。疯了就疯了吧,我有什么办法呢?
载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论语》第五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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