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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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一九三四年八月一日《论语》第四十六期
东方学院
从一九二四的秋天,到一九二九的夏天,我一直的在伦敦住了五年。除了暑假寒假和春假中,我有时候离开伦敦几天,到乡间或别的城市去游玩,其余的时间就都消磨在这个大城里。我的工作不许我到别处去,就是在假期里,我还有时候得到学校去。我的钱也不许我随意的去到各处跑,英国的旅馆与火车票价都不很便宜。
我工作的地方是东方学院,伦敦大学的各学院之一。这里,教授远东近东和非洲的一切语言文字。重要的语言都成为独立的学系,如中国语,阿拉伯语等;在语言之外还讲授文学哲学什么的。次要的语言,就只设一个固定的讲师,不成学系,如日本语;假如有人要特意的请求讲授日本的文学或哲学等,也就由这个讲师包办。不甚重要的语言,便连固定的讲师也不设,而是有了学生再临时去请教员,按钟点计算报酬。譬如有人要学蒙古语文或非洲的非英属的某地语文,便是这么办。自然,这里所谓的重要与不重要,是多少与英国的政治,军事,商业等相关联的。
在学系里,大概的都是有一位教授,和两位讲师。教授差不多全是英国人;两位讲师总是一个英国人,和一个外国人这就是说,中国语文系有一位中国讲师,阿拉伯语文系有一位阿拉伯人作讲师。这是三位固定的教员,其余的多是临时请来的,比如中国语文系里,有时候于固定的讲师外,还有好几位临时的教员,假若赶到有学生要学中国某一种方言的话;这系里的教授与固定讲师都是说官话的,那么要是有人想学厦门话或绍兴话,就非去临时请人来教不可。
这里的教授也就是伦敦大学的教授。这里的讲师可不都是伦敦大学的讲师。以我自己说,我的聘书是东方学院发的,所以我只算学院里的讲师,和大学不发生关系。那些英国讲师多数的是大学的讲师,这倒不一定是因为英国讲师的学问怎样的好,而是一种资格问题:有了大学讲师的资格,他们好有升格的希望,由讲师而副教授而教授。教授既全是英国人,如前面所说过的,那么外国人得到了大学的讲师资格也没有多大用处。况且有许多部分,根本不成为学系,没有教授,自然得到大学讲师的资格也不会有什么发展。在这里,看出英国人的偏见来。以梵文,古希伯来文,阿拉伯文等说,英国的人才并不弱于大陆上的各国;至于远东语文与学术的研究,英国显然的追不上德国或法国。设若英国人愿意,他们很可以用较低的薪水去到德法等国聘请较好的教授。可是他们不肯。他们的教授必须是英国人,不管学问怎样。就我所知道的,这个学院里的中国语文学系的教授,还没有一位真正有点学问的。这在学术上是吃了亏,可是英国人自有英国人的办法,决不会听别人的。幸而呢,别的学系真有几位好的教授与讲师,好歹一背拉,这个学院的教员大致的还算说得过去。况且,于各系的主任教授而外,还有几位学者来讲专门的学问,象印度的古代律法,巴比仑的古代美术等等,把这学院的声价也提高了不少。在这些教员之外,另有位音韵学专家,教给一切学生以发音与辨音的训练与技巧,以增加学习语言的效率。这倒是个很好的办法。
大概的说,此处的教授们并不象牛津或剑桥的教授们那样只每年给学生们一个有系统的讲演,而是每天与讲师们一样的教功课。这就必须说一说此处的学生了。到这里来的学生,几乎没有任何的限制。以年龄说,有的是七十岁的老夫或老太婆,有的是十几岁的小男孩或女孩。只要交上学费,便能入学。于是,一人学一样,很少有两个学生恰巧学一样东西的。拿中国语文系说吧,当我在那儿的时候,学生中就有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一位老人是专学中国字,不大管它们都念作什么,所以他指定要英国的讲师教他。另一位老人指定要跟我学,因为他非常注重发音;他对语言很有研究,古希腊,拉丁,希伯来,他都会,到七十多岁了,他要听听华语是什么味儿;学了些日子华语,他又选上了日语。这两个老人都很用功,头发虽白,心却不笨。这一对老人而外,还有许多学生:有的学言语,有的念书,有的要在伦敦大学得学位而来预备论文,有的念元曲,有的念《汉书》,有的是要往中国去,所以先来学几句话,有的是已在中国住过十年八年而想深造……总而言之,他们学的功课不同,程度不同,上课的时间不同,所要的教师也不同。这样,一个人一班,教授与两个讲师便一天忙到晚了。这些学生中最小的一个才十二岁。
因此,教授与讲师都没法开一定的课程,而是兵来将挡,学生要学什么,他们就得教什么;学院当局最怕教师们说:“这我可教不了。”于是,教授与讲师就很不易当。还拿中国语文系说吧,有一回,一个英国医生要求教他点中国医学。我不肯教,教授也瞪了眼。结果呢,还是由教授和他对付了一个学期。我很佩服教授这点对付劲儿;我也准知道,假若他不肯敷衍这个医生,大概院长那儿就更难对付。由这一点来说,我很喜欢这个学院的办法,来者不拒,一人一班,完全听学生的。不过,要这样办,教员可得真多,一系里只有两三个人,而想使个个学生满意,是作不到的。
成班上课的也有:军人与银行里的练习生。军人有时候一来就是一拨儿,这一拨儿分成几组,三个学中文,两个学日文,四个学土耳其文……既是同时来的,所以可以成班。这是最好的学生。他们都是小军官,又差不多都是世家出身,所以很有规矩,而且很用功。他们学会了一种语言,不管用得着与否,只要考试及格,在饷银上就有好处。据说会一种语言的,可以每年多关一百镑钱。他们在英国学一年中文,然后就可以派到中国来。到了中国,他们继续用功,而后回到英国受试验。试验及格便加薪俸了。我帮助考过他们,考题很不容易,言语,要能和中国人说话;文字,要能读大报纸上的社论与新闻,和能将中国的操典与公文译成英文。学中文的如是,学别种语文的也如是。厉害!英国的秘密侦探是著名的,军队中就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人才呀:和哪一国交战,他们就有会哪一国言语文字的军官。我认得一个年轻的军官,他已考及格过四种言语的初级试验,才二十三岁!想打倒帝国主义么,啊,得先充实自己的学问与知识,否则喊哑了嗓子只有自己难受而已。
最坏的学生是银行的练习生们。这些都是中等人家的子弟,不然也进不到银行去。可是没有军人那样的规矩与纪律,他们来学语言,只为马马虎虎混个资格,考试一过,马上就把“你有钱,我吃饭,”忘掉。考试及格,他们就有被调用到东方来的希望,只是希望,并不保准。即使真被派遣到东方来,如新加坡,香港,上海,等处,他们早知道满可以不说一句东方语言而把事全办了。他们是来到这个学院预备资格,不是预备言语,所以不好好的学习。教员们都不喜欢教他们,他们也看不起教员,特别是外国教员。没有比英国中等人家的二十上下岁的少年再讨厌的了,他们有英国人一切的讨厌,而英国人所有的好处他们还没有学到,因为他们是正在刚要由孩子变成大人的时候,所以比大人更讨厌。
班次这么多,功课这么复杂,不能不算是累活了。可是有一样好处:他们排功课表总设法使每个教员空闲半天。星期六下午照例没有课,再加上每周当中休息半天,合起来每一星期就有两天的休息。再说呢,一年分为三学期,每学期只上十个星期的课,一年倒可以有五个月的假日,还算不坏。不过,假期中可还有学生愿意上课;学生愿意,先生自然也得愿意,所以我不能在假期中一气离开伦敦许多天。这可也有好处,假期中上课,学费便归先生要。
学院里有个很不错的图书馆,专藏关于东方学术的书籍,楼上还有些中国书。学生在上课前,下课后,不是在休息室里,便是到图书馆去,因为此外别无去处。这里没有运动场等等的设备,学生们只好到图书馆去看书,或在休息室里吸烟,没别的事可作。学生既多数的是一人一班,而且上课的时间不同,所以不会有什么团体与运动。每一学期至多也不过有一次茶话会而已。这个会总是在图书馆里开,全校的人都被约请。没有演说,没有任何仪式,只有茶点,随意的吃。在开这个会的时候,学生才有彼此接谈的机会,老幼男女聚在一处,一边吃茶一边谈话。这才看出来,学生并不少;平日一个人一班,此刻才看到成群的学生。
假期内,学院里清静极了,只有图书馆还开着,读书的人可也并不甚多。我的《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与《二马》,大部分是在这里写的,因为这里清静啊。那时候,学院是在伦敦城里。四外有好几个火车站,按说必定很乱,可是在学院里并听不到什么声音。图书馆靠街,可是正对着一块空地,有些花木,象个小公园。读完了书,到这个小公园去坐一下,倒也方便。现在,据说这个学院已搬到大学里去,图书馆与课室一个友人来信这么说——相距很远,所以馆里更清静了。哼,希望多喒有机会再到伦敦去,再在这图书馆里写上两本小说!
载一九三七年三月《西风》第七期
我热爱新北京
北京是美丽的,我知道,因为我不但是北京人,而且到过欧美,看见过许多西方的名城,假若我只用北京人的资格来赞美北京,那也许就是成见了。
我知道北京美丽,我爱她象爱我的母亲。因为我这样爱她,所以才为她的缺点着急,苦闷。我关切她的缺欠正象关切一个亲人的疾病。是的,北京确实是有缺欠。那些缺欠是过去的皇帝、军阀和国民党政府带给北京的。他们占据着北京,也糟踏北京。
在过去,举例说吧,当皇帝或蒋介石出来的时候,街道上便打扫干净,洒上清水;可是,他们的大轿或汽车不经过的地方便永远没见过扫帚与水桶。达官贵人住着宫殿式的房子,而且有美丽的花园;穷人们却住着顶脏的杂院儿。达官贵人的门外有柏油路,好让他们跑汽车;穷人的门前却是垃圾堆。
一九四九年年尾,我回到故乡北京。我已经十四年没回来过了。虽然别离了这么久,我可是没有一天不想念着她。不管我在哪里,我还是拿北京作我的小说的背景,因为我闭上眼想起的北京是要比睁着眼看见的地方更亲切,更真实,更有感情的。这是真话。
到今天,我已经在北京住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所看到听到的都证明了,新的政府千真万确是一切仰仗人民,一切为了人民的。只就北京的建设来说,证据已经十分充足了。让我们提出几项来说吧。
一,下水道。北京的下水道年久失修,每逢一下大雨,就应了那句不体面的话:“北京,刮风是香炉,下雨是墨盒子。”北京市人民政府自从一成立就要洗刷这个由反动政府留下的污点,一方面修路,一方面挖沟。我知道,在十几年抗日与解放战争之后,百废待举,政府的财力是不怎么从容的。可是,政府为人民的福利,并不因经济的困难而延迟这重大的任务。各城的暗沟都挖了,雨水污水都有了排泄的路子。北京再不怕下雨;下雨不再使道路成为“墨盒子”。
最使我感动的是:这个为人民服务的政府并不只为通衢路修沟,而且特别顾到一向被反动政府忽视的偏僻地方。在以前,反动政府是吸去人民的血,而把污水和垃圾倒在穷人的门外,叫他们“享受”猪狗的生活。现在,政府是看哪里最脏,疾病最多,便先从哪里动手修整。新政府的眼是看着穷苦人民的。
在北京的南城,有一条明沟,叫龙须沟。多么美的名字啊!龙须沟!可是,实际上,那是一条最臭的水沟。沟的两岸密匝匝地住满了劳苦的人民,终年呼吸着使人恶心的臭气,多少年了,这条沟没有人修理过,因为这里是贫民窟。人民屡次自动地捐款修沟,款子都被反动的官吏们吞吃了。去年夏初,人民政府在明沟的旁边给人民修了暗沟,秋天完工,填平了明沟。人民怎样地感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我亲自去看过这条奇臭的“龙须”和那新的暗沟,并且搜集了那一带人民的生活情形和他们对政府给他们修沟的反映,写成一出三幕话剧,表示我对政府的感激与钦佩。
二,清洁。北京向来是美丽的,可是在反动政府下并不处处都清洁。是的,那时候人民确是按期交卫生费的,但是因为官吏的贪污与不负责,卫生费并不见得用在公众卫生事业上。现在,北京象一个古老美丽的雕花漆盒,落在一个勤勉人手里,盒子上的每一凹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一点积垢。真的,北京的每一条小巷都已经清清爽爽,连人家的院子里也没有积累的垃圾,因为倾倒秽土的人员是那么勤谨,那么准时必来,人们谁都愿意逐日把院子里外收拾清洁。美丽是和清洁分不开的。这人民的古城多么清爽可喜呀!我可以想象到,在十年八年以后,北京的全城会成为一座大的公园,处处美丽,处处清洁,处处有古迹,处处也有最新的卫生设备。
三,灯和水。北京,在解放前,夜里常是黑暗的。她有电灯,但灯光是那么微弱,似有若无,而且时时长时间地停电。政治的黑暗使电灯也无光。水也是这样。夏天水源枯竭,便没有水用。就在平日,也是有势力的拚命用水,穷人住的地带根本没有自来水管。他们必得喝井水。这七百年的古城,在反动政府的统治下,灯水的供应似乎还停留在七百年前的光景。
北京解放了,人的心和人的眼一齐见到光明。由于电厂有了新的管理法,由于工人的进步与努力,北京的电灯真象电灯了。工人们保证不缺电,不停电。这古老的都城,在黑夜间,依然露出她的美丽。那金的绿的琉璃瓦,红的墙,白玉石的桥,都在明亮的灯光下显现出最悦目的颜色。而且,电力还够供给各工厂。同样的,水也够用了。而且,就是在龙须沟的人们也有自来水吃啦。
我爱北京,我更爱今天的北京,她是多么清洁、明亮、美丽!我怎么不感谢毛主席呢?是他,给北京带来了光明和说不尽的好处哇!我只提到下水道和灯水什么的,可是我的感激是无尽的,因为提到的这些不过是新北京建设工作的一部分哪。
载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五日《人民日报》
习惯
不管别位,以我自己说,思想是比习惯容易变动的。每读一本书,听一套议论,甚至看一回电影,都能使我的脑子转一下。脑子的转法象螺丝钉,虽然是转,却也往前进。所以,每转一回,思想不仅变动,而且多少有点进步。记得小的时候,有一阵子很想当“黄天霸”。每逢四顾无人,便掏出瓦块或碎砖,回头轻喊:看镖!有一天,把醋瓶也这样出了手,几乎挨了顿打。这是听《五女七贞》的结果。及至后来读了托尔斯泰等人的作品,就是看了杨小楼扮演的“黄天霸”,也不会再扔醋瓶了。你看,这不仅是思想老在变动,而好歹的还高了一二分呢。
习惯可不能这样。拿吸烟说吧,读什么,看什么,听什么,都吸着烟。图书馆里不准吸烟,干脆就不去。书里告诉我,吸烟有害,于是想戒烟,可是想完了,照样点上一支。医院里陈列着“烟肺”也看见过,颇觉恐慌,我也是有肺动物啊!这点嗜好都去不掉,连肺也对不起呀,怎能成为英雄呢?!思想很高伟了;乃至吃过饭,高伟的思想又随着蓝烟上了天。有的时候确是坚决,半天儿不动些小白纸卷儿,而且自号为理智的人——对面是习惯的人。后来也不是怎么一股劲,连吸三支,合着并未吃亏。肺也许又黑了许多,可是心还跳着,大概一时还不至于死,这很足自慰。什么都这样。按说一个自居“摩登”的人,总该常常携着夫人在街上走走了。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做不到。大家一看,我就毛咕,“你慢慢走着,咱们家里见吧!”把夫人落在后边,我自己迈开了大步。什么“尖头曼”“方头曼”的,不管这一套。虽然这么说,到底觉得差一点。从此再不双双走街。
明知电影比京戏文明一些,明知京戏的锣鼓专会供给头疼,可是嘉宝或红发女郎总胜不过杨小楼去。锣鼓使人头疼的舒服,仿佛是吧。同样,冰激凌,咖啡,青岛洗海澡,美国桔子,都使我摇头。酸梅汤,香片茶,裕德池,肥城桃,老有种知己的好感。这与提倡国货无关,而是自幼儿养成的习惯。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我的幼年还赶上了野蛮时代。那时候连皇上都不坐汽车,可想见那是多么野蛮了。
跳舞是多么文明的事呢,我也没份儿。人家印度青年与日本青年,在巴黎或伦敦看见跳舞,都讲究馋得咽唾沫。有一次,在艾丁堡,跳舞场拒绝印度学生进去,有几位差点上了吊。还有一次在海船上举行跳舞会,一个日本青年气得直哭,因为没人招呼他去跳。有人管这种好热闹叫作猴子摹仿,我倒并不这么想。在我的脑子里,我看这并不成什么问题,跳不能叫印度登时独立。也不能叫日本灭亡。不跳呢,更不会就怎样了不得。可是我不跳。一个人吃饱了没事,独自跳跳,还倒怪好。叫我和位女郎来回的拉扯,无论说什么也来不得。看着就是不顺眼,不用说真去跳了。这和吃冰激凌一样,我没有这个胃口。舌头一凉,马上联想到泻肚,其实心里准知道没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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