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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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七点到了徐州。一天一夜没有吃什么,见着石头仿佛都愿意去啃两口。头一眼,我看见了个卖干饼子的,拿过来就是一口。我差点儿噎死。一边打着嗝儿,我一边去买郑州的票。我上了绿钢车,安闲的,漂亮的,停在那里,好象“战地之花”似的。
到郑州,我给家中与汉口朋友打了电报,而后歇了一夜。
到了汉口,我的朋友白君刚刚接到我的电报。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这是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从这一天起,我开始过流亡的生活。到今天——三十四年十二月四日——已整整八年了。
三 在武昌
离开家里,我手里拿了五十块钱。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五十元钱有多么大的用处呀!它使我由济南走到汉口,而还有余钱送给白太太一件衣料——白君新结的婚。
白君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在武汉,还另有两位同学,朱君与蔡君。不久,我就看到了他们。蔡君还送给我一件大衣。住处有了,衣服有了,朋友有了:“我将干些什么呢?”这好决定。我既敢只拿着五十元钱出来,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挣饭吃的本领。我的资本就是我自己。只要我不偷懒,勤动着我的笔,我就有饭吃。
在汉口,我第一篇文章是给《大公报》写的。紧紧跟着,又有好几位朋友约我写稿。好啦,我的生活可以不成问题了。
倒是继续住在汉口呢?还是另到别处去呢?使我拿不定主意。二十一日,国府明令移都重庆。二十二日,苏州失守。武汉的人心极度不安。大家的不安,也自然的影响到我。我的行李简单,“货物”轻巧,而且喜欢多看些新的地方,所以我愿意再走。
我打电报给赵水澄兄,他回电欢迎我到长沙去。可是武汉的友人们都不愿我刚刚来到,就又离开他们;我是善交友的人,也就犹豫不决。
在武昌的华中大学,还有我一位好友,游泽丞教授。他不单不准我走,而且把自己的屋子与床铺都让给我,教我去住。他的寓所是在云架桥——多么美的地名!——地方安静,饭食也好,还有不少的书籍。以武昌与汉口相较,我本来就欢喜武昌,因为武昌象个静静的中国城市,而汉口是不中不西的乌烟瘴气的码头。云架桥呢,又是武昌最清静的所在,所以我决定搬了去。
游先生还另有打算。假若时局不太坏,学校还不至于停课,他很愿意约我在华中教几点钟书。
可是,我第一次到华中参观去,便遇上了空袭,这时候,武汉的防空设备都极简陋。汉口的巷子里多数架起木头,上堆沙包。一个轻量的炸弹也会把木架打垮,而沙包足以压死人。比这更简单的是往租界里跑。租界里连木架沙包也没有,可是大家猜测着日本人还不至于轰炸租界——这是心理的防空法。武昌呢,有些地方挖了地洞,里边用木头撑住,上覆沙袋,这和汉口的办法一样不安全。有的人呢,一有警报便往蛇山上跑,藏在树林里边。这,只须机枪一扫射,便要损失许多人。
华中更好了,什么也没有。我和朋友们便藏在图书馆的地窖里。摩仿,使日本人吃了大亏。假若日本人不必等德国的猛袭波兰与伦敦,就已想到一下子把军事或政治或工业的中心炸得一干二净,我与我的许多朋友或者早已都死在武汉了。可是,日本人那时候只派几架,至多不过二三十架飞机来。他们不猛袭,我们也就把空袭不放在心上。在地窖里,我们还觉得怪安全呢。
不久,何容,老向与望云诸兄也都来到武昌千家街福音堂。冯先生和朋友们都欢迎我们到千家街去。那里,地方也很清静,而且有个相当大的院子。何容与老向打算编个通俗的刊物;我去呢,也好帮他们一点忙。于是我就由云架桥搬到千家街,而慢慢忘了到长沙去的事。流亡中,本来是到处为家,有朋友的地方便可以小住;我就这么在武昌住下去。
四 略谈三镇
把个小一点的南京,和一个小一点的上海,搬拢在一处,放在江的两岸,便是武汉。武昌很静,而且容易认识——有那条象城的脊背似的蛇山,很难迷失了方向。汉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样的嘈杂混乱,而没有上海的忙中有静,和上海的那点文化事业与气氛。它纯粹的是个商埠,在北平,济南,青岛住惯了,我连上海都不大喜欢,更不用说汉口了。
在今天想起来,汉口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虽然武昌的黄鹤楼是那么奇丑的东西,虽然武昌也没有多少美丽的地方,可是我到底还没完全忘记了它。在蛇山的梅林外吃茶,在珞珈山下荡船,在华中大学的校园里散步,都使我感到舒适高兴。
特别值得留恋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这是老字号。掌柜与多数的伙计都是河北人。我们认了乡亲。每次路过那里,我都得到最亲热的招呼,而他们的驰名的二锅头与碧醇是永远管我喝够的。
汉阳虽然又小又脏,却有古迹:归元寺、鹦鹉洲、琴台、鲁肃墓,都在那里。这些古迹,除了归元寺还整齐,其他的都破烂不堪,使人看了伤心。
汉阳的兵工厂是有历史的。它给武汉三镇招来不少次的空袭,它自己也受了很多的炸弹。
武汉的天气也不令人喜爱。冬天很冷,有时候下很厚的雪。夏天极热,使人无处躲藏。武昌,因为空旷一些,还有时候来一阵风。汉口,整个的象个大火炉子。树木很少,屋子紧接着屋子,除了街道没有空地。毒花花的阳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上,令人望而生畏。
越热,蚊子越多。在千家街的一间屋子里,我曾在傍晚的时候,守着一大扇玻璃窗。在窗上,我打碎了三本刊物,击落了几百架小飞机。
蜈蚣也很多,很可怕。在褥下,箱子下,枕下,我都洒了雄黄;虽然不准知道,这是否确能避除毒虫,可是有了这点设施,我到底能睡得安稳一些。有一天,一撕一个的小的邮卷,哼,里面跳出一条蜈蚣来!
提到饮食,武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除了珍珠丸子一类的几种蒸菜而外,烹调的风格都近似江苏馆子的——什么菜都加点烩粉与糖,既不特别的好吃,也不太难吃。至于烧卖里面放糯米,真是与北方老粗故意为难了!
五 写鼓词
当我还在济南的时候,因时局的紧张,与宣传的重要,我已经想利用民间的文艺形式。我曾随着热心宣传抗战的青年们去看白云鹏与张小轩两先生,讨论鼓书的作法。
在汉口,我遇见了富少舫(山药旦)先生,董莲枝女士,和她的丈夫郑先生。这三位,都能读书写字,他们的爱国心也自然比一班的艺员更丰富。他们的眼睛不完全看着生意。只要有人供给他们新词儿,他们就肯下工夫去琢磨腔调,去背诵,去演唱,即使因此而影响到生意,(都市中有闲的人们,既不喜新词儿,又不喜接受宣传,)他们也不管。他们以为能在生意之外,多尽些宣传的责任,是他们的光荣。和他们认识之后,我便开始写鼓词。
这时候,冯先生正请几位画家给画大张的抗战宣传画,以便放在街上,照着“拉大片”——一名西湖景——的办法,教民众们看。这需要一些韵语,去说明图画,我也就照着“看了一篇又一篇,十冬腊月好冷天”的套子,给每张作一首歌儿。
在战争中,大炮有用,刺刀也有用,同样的,在抗战中,写小说戏剧有用,写鼓词小曲也有用。我的笔须是炮,也须是刺刀。我不管什么是大手笔,什么是小手笔;只要是有实际的功用与效果的,我就肯去学习,去试作。我以为,在抗战中,我不仅应当是个作者,也应当是个最关心战争的国民;我是个国民,我就该尽力于抗敌;我不会放枪,好,让我用笔代替枪吧。既愿以笔代枪,那就写什么都好;我不应因写了鼓词与小曲而觉得有失身分。
在冯先生那里,还来了三位避难的唱河南坠子的。他们都是男人,都会拉会唱。他们都是在河南乡间的集市上唱书的,所以他们需要长的歌词,一段至少也得够唱半天的。我向他们领教了坠子的句法,就开始写一大段抗战的故事,一共写了三千多句。他们都是河南人,所以在他们的书词里有好多好多河南土语。他们的用韵也以乡音为准,譬如“叔”可以押“楼”,因为他们的“叔”读如北平的“熟”。我是北平人,只会用北平的俗语;于是,我虽力求通俗,可是有许多用语与词汇不是他们所能了解的。由这点经验,我晓得了通俗文艺若失去它的地方性,无论在言语上,还是在趣味上,它就必定也失去它的活跃与感动力。因此,我觉得民间的精神食粮,应当用一个地方的言语写下来,而后由各地方去翻译成各地方的土语;它的故事与趣味也照各地方的所需,酌量增减改动,才能保存它的文艺性。反之,若仅用死板的,没有生气的官话写出,则尽管各地方的人可以勉强听懂,也不会有多大的感动力量。
这三千多句长的一段韵文,可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确知道那三位唱坠子的先生已把它背诵得飞熟,并且上了弦板。说不定,他们会真在民间去唱过呢——他们在武汉危急的时候,返回了故乡。
六 组织文协
文人们仿佛忽然集合到武汉。我天天可以遇到新的文友。我一向住在北方,又不爱到上海去,所以我认识的文艺界的朋友并不很多,戏剧界的名家,我简直一个也不熟识。现在,我有机会和他们见面了。
郭沫若,茅盾,胡风,冯乃超,艾芜,鲁彦,郁达夫,诸位先生,都遇到了。此外,还遇到戏剧界的阳翰笙,宋之的诸位先生,和好多位名导演与名艺员。
朋友们见面,不约而同的都想组织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以便团结到一处,共同努力于抗敌的文艺。我不是好事喜动的人,可是大家既约我参加,我也不便辞谢。于是,我就参加了筹备工作。
筹备得相当的快。到转过年三月二十七日成立大会便开成了。文人,在平日似乎有点吊儿郎当,赶到遇到要事正事,他们会干得很起劲,很紧张。文艺协会的筹备期间并没有一个钱,可是大家肯掏腰包,肯跑路,肯车马自备。就凭着这一点齐心努力的精神,大家把会开成,而且开得很体面。
这是,一点也不夸大,历史上少见的一件事。谁曾见过几百位写家坐在一处,没有一点成见与隔膜,而都想携起手来,立定了脚步,集中了力量,勇敢的,亲热的,一心一德的,成为笔的铁军呢?
大会是在商会里开的,连写家带来宾到了七八百人。主席是邵力子先生。这位老先生是文协首次大会的主席,也是后来历届年会的主席。上午在商会开会。中午在普海春聚餐;饭后即在普海春继续开会,讨论会章并选举理事。真热闹,也真热烈。有的人登在凳子上宣传大会的宣言,有的人朗读致外国作家的英文与法文信。可是警报器响了,空袭!谁也没有动,还照旧的开会。普海春不在租界,我们不管。一个炸弹就可以打死大一半的中国作家,我们不管。
紧急警报!我们还是不动。高射炮响了。听到了敌机的声音。我们还继续开会。投弹了。二十七架敌机,炸汉阳。
解除警报,我们正在选举。五点多钟散会,可是被推为检票——我也是一个——及监票的,还须继续工作。我们一直干到深夜。选举的结果,正是大家所期望的——不分党派,不管对文艺的主张如何,而只管团结与抗战。就我所记得的,邵力子,郭沫若,茅盾,胡风,冯乃超,郁达夫,姚蓬子,楼适夷,王平陵,陈西滢,张恨水,老向,诸位先生都当选。只就这几位说,就可以看出他们代表的方面有多么广,而绝对没有一点谁要包办与把持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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