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3/75

窗外的朋友们比我还着急:“坏了!莫非盲肠已经烂掉?”
我机械的,一会儿一问:“找到没有?”而得到的回答只是:“莫出声!”
苦了刘主任与助手们,室内没有电灯。两位先生立在小凳上,打着电棒。夹伤口的先生们,正如打电棒的始终不能休息片刻。整整一个钟头!
一个钟头了,盲肠还未露面!
我的鼻子上来了点怪味。大概是吴医生的声音:“数一二三四!”我数了好几个一二三四,声音相当的响亮。末了,口中一噎,就象刮大风在城门洞中喝了一大口风似的我睡过去,生命成了空白。
睁开眼,我恍惚的记得梁实秋先生和伯青兄在屋中呢。其实屋中有好几位朋友,可是我似乎没有看见他们。在这以前,据朋友们告诉我,我已经出过声音,我自己一点也不记得。我的第一声是高声的喊王抗——老向的小男孩。也许是在似醒非醒之中,我看见王抗翻动我的纸笔吧,所以我大声的呼叱他;我完全记不得了。第二次出声是说了一串中学时的同学的外号:老向,范烧饼,闪电手,电话西局……弄得大家都莫名其妙。生命在这时候是一片云雾,在记忆中飘来飘去,偶然的露出一两个星星。
再睁眼,我看见刘主任坐在床沿上。我记得问他:“找到没有?割了吗?”这两个问题,在好几个钟头以内始终在我的口中,因为我只记得全身麻醉以前的事。
我忘了我是在病房里,我以为我是在伯青的屋中呢。我问他:“为什么我躺在这儿呢?这里多么窄小啊!”经他解释一番,我才想起我是入了医院。生命中有一段空白,也怪有趣!
一会儿,我清醒,一会儿又昏迷过去。生命象春潮似的一进一退。清醒了;我就问:找到了吗?割去了吗?
口中的味道象刚喝过一加仑汽油,出气的时候,心中舒服?吸气的时候,觉得昏昏沉沉。生命好象悬在这一呼一吸之间。
胃里作烧,脊梁酸痛,右腿不能动,因打过了一瓶盐水。不好受。我急躁,想要跳起来。苦痛而外,又有一种渺茫之感,比苦痛还难受。不管是清醒,还是昏迷着,我老觉得身上丢失了一点东西。我用手去摸。象摸钱袋或要物在身边没有那样。摸不到什么,我于失望中想起:噢,我丢失的是一块病。可是,这并不能给我安慰,好象即使是病也不该遗失;生命是全的,丢掉一根毫毛也不行!这时候,自怜与自叹控制住我自己,我觉得生命上有了伤痕,有了亏损!已经一天没吃东西;现在,连开水也不准喝一口——怕引起呕吐而震动伤口。我并不觉得怎样饥渴。胃中与脊梁上难过比饥渴更利害,可是也还挣扎去忍受。真正恼人的倒是那点渺茫之感。我没想到死,也没盼祷赶快痊愈,我甚至于忘记了赶写小说那回事。我只是飘飘摇摇的感到不安!假若他们把割下的盲肠摆在我的面前,我也许就可以捉到一点什么而安心去睡觉。他们没有这样作。我呢,就把握不到任何实际的东西,而惶惑不安。我失去了自信,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呢!因此我烦躁,发脾气,苦了看守我的朋友!
老向,璧如,伯青,齐致贤,席微膺诸兄轮流守夜;李佩珍小姐和萧亦五兄白天亦陪伴。我不知道怎样感激他们才好!医院中的护士不够用,饭食很苦,所以非有人招呼我不可。
体温最高的时候只到三十八度,万幸!虽然如此,我的唇上的皮还干裂得脱落下来,眼底有块青点,很象四眼狗。
最难过的是最初的三天。时间,在苦痛里,是最忍心的;多慢哪!每一分钟都比一天还长!到第四天,一切都换了样子;我又回到真实的世界上来,不再悬挂在梦里。
本应当十天可以出院,可是住了十六天,缝伤口的线粗了一些,不能完全消化在皮肉里;没有成脓,但是汪儿黄水。刘主任把那节不愿永远跟随着我的线抽了出来,腹上张着个小嘴。直到这小嘴完全干结我才出院。
神经过敏也有它的好处。假若我不“听见风就是雨”,而不去检查,一旦爆发,我也许要受很大的苦楚。我的盲肠部位不对。不知是何原因,它没在原处,而跑到脐的附近去,所以急得刘主任出了好几身大汗。假若等到它汇了脓再割,岂不很危险?我感谢医生们和朋友们,我似乎也觉得感谢自己的神经过敏!引为遗憾的也有二事:(一)赵清阁先生与我合写的《桃李春风》在渝上演,我未能去看。(二)家眷来渝,我也未能去迎接。我极想看到自己的妻与儿女,可是一度神经过敏教我永远不会粗心大意,我不敢冒险!
载一九四四年三月《经纬》第二卷第四期
新年的二重性格
一想到新年,不知怎么心里就要喜欢一下,同时又有点胆战心惊:好象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味儿。喜的什么呢?很难说;大概是一种遗传病,到了新年总得喜欢。忧,这个很简单,怕讨债的。这是新年的二重性格。
想个什么法儿,能把这二重性格改成一重呢?我不算不聪明,我曾把极不一致的道理设法调和起来,如把一元论和二元论改为“一元半论”,可是我想不出法儿使新年只有喜,而无忧。
幽默也不行,讨债的人好象最不懂幽默。你越说轻松可笑的话,他越跟你瞪眼。他非看见钱不笑。你要跟他瞪眼呢,那就更糟,他似乎和巡警是亲戚,一招呼就来。
似乎根本不应当借债。没有亏空,到了新年自然是高高兴兴;新年本来应该高高兴兴。可是有一层,不借债在理论上是很好喽,实际上作得到么。假如有一天两手空空,肚子乱叫,你怎办?为求新年的无忧而一定不去借钱,你就活不到新年了。这个不能不算计好了。为过新年而先把命丧了,幽默倒还幽默,可是犯得着这么幽默吗?圣人有云,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句有味儿的话。
有债随时还,不要都积到新年,似乎是个好方法。可是谁有这份能力呢。今天借了,明天还上,那满可以不借。借,就是因为有个长期间不还的享受,于是一压便压到新年。谁也没想到新年来得这么快!
取销新年呢,照样的不是办法。你自己取销了新年,新年还是到时候就来。债权者即便健忘,说什么也忘不了新年讨债。
说来说去还是没办法。如果非把新年的二重性格减去一重不可,似乎只好减去“喜”的那一面。在新年的前半月,就应当皱上眉头,表示无论如何也不喜。那么,讨债的到了家门,自然视若无物。假若他看不出你的眉头是自杀的标志,你满可以当着他的面上一回吊。这倒许引起他的幽默,而展限到端阳节再说。若是他不肯这么办呢,你上吊就完了,反正你已经承认新年是有忧无喜,生死还有什么多大的关系。这似乎不象仁者之言,可是世界就这个样,有什么好办法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到了要命的关头,也就无法。
载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申报·自由谈》
春风
济南与青岛是多么不相同的地方呢!一个设若比作穿肥袖马褂的老先生,那一个便应当是摩登的少女。可是这两处不无相似之点。拿气候说吧,济南的夏天可以热死人,而青岛是有名的避暑所在;冬天,济南也比青岛冷。但是,两地的春秋颇有点相同。济南到春天多风,青岛也是这样;济南的秋天是长而晴美,青岛亦然。
对于秋天,我不知应爱哪里的:济南的秋是在山上,青岛的是海边。济南是抱在小山里的;到了秋天,小山上的草色在黄绿之间,松是绿的,别的树叶差不多都是红与黄的。就是那没树木的山上,也增多了颜色——日影、草色、石层,三者能配合出种种的条纹,种种的影色。配上那光暖的蓝空,我觉到一种舒适安全,只想在山坡上似睡非睡的躺着,躺到永远。青岛的山虽然怪秀美,不能与海相抗,秋海的波还是春样的绿,可是被清凉的蓝空给开拓出老远,平日看不见的小岛清楚的点在帆外。这远到天边的绿水使我不愿思想而不得不思想;一种无目的的思虑,要思虑而心中反倒空虚了些。济南的秋给我安全之感,青岛的秋引起我甜美的悲哀。我不知应当爱哪个。
两地的春可都被风给吹毁了。所谓春风,似乎应当温柔,轻吻着柳枝,微微吹皱了水面,偷偷的传送花香,同情的轻轻掀起禽鸟的羽毛。济南与青岛的春风都太粗猛。济南的风每每在丁香海棠开花的时候把天刮黄,什么也看不见,连花都埋在黄暗中,青岛的风少一些沙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时节忽然来一阵或一天的冷风,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脱,花儿不敢开,海边翻着愁浪。
两地的风都有时候整天整夜的刮。春夜的微风送来雁叫,使人似乎多些希望。整夜的大风,门响窗户动,使人不英雄的把头埋在被子里;即使无害,也似乎不应该如此。对于我,特别觉得难堪。我生在北方,听惯了风,可也最怕风。听是听惯了,因为听惯才知道那个难受劲儿。它老使我坐卧不安,心中游游摸摸的,干什么不好,不干什么也不好。它常常打断我的希望:听见风响,我懒得出门,觉得寒冷,心中渺茫。春天仿佛应当有生气,应当有花草,这样的野风几乎是不可原谅的!我倒不是个弱不禁风的人,虽然身体不很足壮。我能受苦,只是受不住风。别种的苦处,多少是在一个地方,多少有个原因,多少可以设法减除;对风是干没办法。总不在一个地方,到处随时使我的脑子晃动,象怒海上的船。它使我说不出为什么苦痛,而且没法子避免。它自由的刮,我死受着苦。我不能和风去讲理或吵架。单单在春天刮这样的风!可是跟谁讲理去呢?苏杭的春天应当没有这不得人心的风吧?
我不准知道,而希望如此。好有个地方去“避风”呀!
载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四日《益世报》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3/75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