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四卷(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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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得说幼年入学的光景喽。“幼怀大志,寡言笑,囊萤刺股……”这多么好听!可是咱呢,不记得有过大志,而是见别人吃糖馅烧饼就馋得慌——到如今也没完全改掉。逃学的事倒不常干。而挨手板与罚跪说起来似乎并不光荣。第三章,即使勉强写出,也不体面。
没有前三章,只好由第四章写了,先不管有这样的书没有。这一章应写青春时期。更难下笔。假如专为泄气,又何必自传;当然得吹腾着点儿。事情就奇怪,想吹都吹不起来。人家牛顿先生看苹果落地就想起那么多典故来,我看见苹果落地——不,不等它落地就摘下来往嘴里送。青春时期如此,现在也没长进多少,不但没作过惊天动地的事,而且没有存过惊天动地的心。偶尔大喊一声,天并不惊;跺地两脚,地也不动。第四章又是糖心的炸弹,没响儿!
以下就不用说了,伤心!
自传呢,下世再说。好在马上为善,或者还不太晚,多积点阴功,下辈子咱也生在贵族之家,专是自传的第一章就能写八万字。气死无数小布尔乔亚。等着吧,这个事是急不得的。
载一九三四年一月《大众画报》第三期
哭白涤洲
十月十二接到电报:“涤洲病危”。十四起身;到北平,他已过去。接到电报,隔了一天才动身,我希望在这一天再得个消息——好的。十二号以前,什么信儿都没听到,怎能忽然“病危”?涤洲的身体好,大家都晓得,所以我不信那个电报,而且深信必再有电更正。等了一天,白等;我的心凉了。在火车上我的泪始终在眼里转。车到前门,接我的是齐铁恨——他在南京作事——我俩的泪都流下来了。我恨我晚来了一天,可是铁恨早来一天也没见到“他”。十二的早晨,“他”就走了。
这完全象个梦。八月底,我们三个——涤洲、铁恨、与我——还在南京会着。多么欢喜呀!涤洲张罗着逛这儿那儿,还要陪我到上海,都被我拦住了。他先是同刘半农先生到西北去;半农先生死后,他又跑到西安去讲学。由西安跑到南京,还要随我上上海。我没叫他去。他的身体确是好,但是那么热的天,四下里跑,不是玩的。这只是我的小心;梦也梦不到他会死。他回到北平,有信来,说:又搬了家。以后,再没信了,我心里还说:他大概是忙着作文章呢。敢情他又到河南讲学去了。由河南回来就病。十二号我接到那个电报。这不象个梦?
今天翻弄旧稿,夹着他一封信——去年一月十日在西山发的。“苓儿死去……咽气恰与伊母下葬同时,使我不能不特别哀痛。在家里我抱大庄,家母抱菊,三辈四人,情形极惨。现在我跑到西山,住在第三小学的最下一个院子,偌大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天极冷,风顶大,冰寒的月光布满了庭院,我隔着玻窗,凝望南山,回忆两礼拜来的遭遇,止不住的眼泪流下来!”
“两礼拜来的遭遇”是大孩子蓝死,夫人死,女孩苓死。跟着——老天欺侮起来好人没完!——是菊死,和白老伯死;一气去了五口。蓝是夜间死的,他一边哭一边给我写信。紧跟着又得到白夫人病故的信,我跑回北平去安慰他。他还支持着,始终不放声的哭,可是端茶碗的时候手颤。跟着又死去三口,大家都担心他。他失眠,闭上眼就看见他的孩子。可是他不喝酒,不吸烟,象棵松树似的立着。他要作好到底。现在,剩下六十多的老母,廿多岁的续娶的夫人,与五岁的大庄!人生是什么呢?
朋友里,他最好。他对谁也好。有他,大家的交情有了中心。什么都是他作,任劳任怨的作,会作,肯作,有力气作。对家人、对朋友,永远舍己从人。对事情,明知上当,还作,只求良心上过得去。他很精明,但不掏出手段;他很会办事,多一半是因为肯办,肯认真办。他就这么累死了。
对学问,他很谦虚,总说他自己“低能”。可是在事情那么忙乱的时候,他居然在音韵学上有成就,有著作。他作到别人所不能作到的了:就在家中死了五口以后,他会跑到西北去调查方音!他还笑着说呢:到外边散散心。死了五口,散心?拿调查工作散心,他不是心狠,是尽人力所及的铸造自己。他老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朋友,对得起一生。卅五岁就死去,这样的人,只有无知的老天知道怎回事!
自我一认识他,他仿佛就是个高个子。老推平头,老穿深色的衣服,腮上胡子很重。偶尔穿上洋服,他笑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漂亮。同样,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缺点。有一次,他把件绸子大衫染得发了绿头,他笑着把它藏起去:“这不行,这不行,穿它还能上街?”他什么也不行,他觉得。于是高过他的人,他不巴结。低于他的人,他帮忙。对他自己,在幽默的轻视中去努力。高高的个子,灰色或蓝色的长袍,一天到晚他奔忙。他没有过人的思想,只求在他才力所及的事上、学问上、作人上,去作。他实在。说给他一件新事,或一个新的思想,他要想了,然后他拍着腿:“高!高!”到此为止;他能了解,而永远不能作出来,新的。旧社会的享受,他没享受过;新的,也没享受过。他老想使别人过得去,什么新的旧的,反正自己没占了便宜。自己不占便宜就舒服。因此,他心宽。死了五口,还能支持,还替朋友办事,还努力工作,就是这个力量的果实。谁都说,过了那一场,涤洲什么也不怕了。他竟会死了!
他死的时候,一群朋友围着他,眼看着咽气,没办法。他给朋友帮过多少忙,而大家只能看着他死。他死后,由上海汉口青岛赶来许多朋友,来哭;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死在医院了,老太太还拉着大庄给他送果子来。噢,什么也别说了吧,要惨到什么地步呢!涤洲,涤洲,我们只有哭;没用,是没用。可是,我们是哭你的价值呀。我们能找到比你俊美的人,比你学问大的人,比你思想高的人:我们到哪儿去找一位“朋友”,象你呢?
载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人间世》第十七期
我有一个志愿
我是个没有什么大志愿的人。我向来没说过自己有如何了不起的学问与天才,也没觉得谁的职业比我自己的高贵或低贱。我只希望吃的饱,穿的暖,而尽心尽力的写些文章。
在写文章中我可是有个志愿,希望能写出一本好的剧本来。虽然我是没有什么远大志愿的人,这个志愿,写个好剧本可的确不算很小。要达到这个志愿,我须第一,去读很多很多的书,顶好是能上外国去读几年书。第二,我须有戏必看,去“养”我的眼睛。第三,我想我应当到什么剧团中作二年职员,天天和导演、演员、与其他的专门的技术人员有亲密的接触。第四,或者我还应当学学演戏,常扮个什么不重要的角色。把上述四项都作到,我还不知道我是否有写剧的天才。假若没有,我的工夫虽然下到了,可还是难以如愿。这个志愿真的不算小!
恐怕有人以为我不很实诚吧,写个剧本也值得发这么大的愿?好,让咱们往远里说说吧。第一,即使在没有用文字写出来的小说的民族中,他们也必定有口传的诗歌与故事,人,从一个意义来说,是活在记忆中的。他记得过去,才关切将来。否则他们活在虚无飘渺中,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和要往哪里去。因此,文艺不管是写出来的还是口传的老不会死亡。文艺出丧的日子,也就是文化死亡的时候。你看,文艺有多么重要!
第二,等到文化较高了,人们受宗教的或社会行动的带动才发明了戏剧。戏剧比诗歌与故事年轻,而在服装上,动作上,谈吐上,都比它的哥哥们更漂亮、活泼、文雅的多。戏剧把当时的文化整个的活现在人的眼前。文化有多么高,多么大,它也就有多么高,多么大。有了戏剧的民族,不会再返归野蛮,它需要好的故事,好的思想,好言语,好的音乐、服装、跳舞,与好的舞台。它还需要受过特别训练的演员与有教养的观众。它不但要包括艺术,也要包括文化!戏剧,从一个意义来说,是文化的发言人。假如你还不大看起戏剧,就请想想看吧,有没有第二个东西足以代替它?准保没有!再看看,哪一个野蛮民族“有”真正的戏剧?和哪个文化高的民族,“没有”戏剧?
你看,戏剧有多么重要!
戏剧既是这么大的东西,我怎能不为要写个剧本而下个很大的志愿呢?它的根子虽然生长在文艺的园地里,它所吸取的却是艺术全部的养分啊!
好吧,虽然我是个没有什么远志的人,我却要在今天戏剧节定下这么一个大志愿。这并不是要凑凑热闹,而是想在文化的建设中写写少不得的戏剧呀!文化滋养艺术,艺术又翻回头来领导文化,建设文化。在艺术中,能综合艺术各部门而求其总效果的,只有戏剧。
抗战与文化建设须携手而行。那么,我要立志写个好剧本,大概并不能算作无聊。至于我能否如愿以偿,那就看我的努力如何了。愿与戏剧同仁共勉之。
载一九四四年二月十五日《新民报》晚刊
一九三四年计划
没有职业的时候,当然谈不到什么计划——找到事再说。找到了事作,生活较比的稳定了,野心与奢望又自减缩——混着吧,走到哪儿是哪儿;于是又忘了计划。过去的几年总是这样,自己也闹不清是怎么过来的。至于写小说,那更提不到计划。有朋友来信说“作”,我就作;信来得太多了呢,便把后到的辞退,说上几声“请原谅”。有时候自己想写一篇,可是一搁便许搁到永远。一边作事,一边写作,简直不是回事儿!
一九三四年了,恐怕又是马虎的过去。不过,我有个心愿:希望能在暑后不再教书,而专心写文章,这个不是容易实现的。自己的负担太重,而写文章的收入又太薄;我是不能不管老母的,虽然知道创作的要紧。假如这能实现,我愿意暑后到南方去住些日子;杭州就不错,那里也有朋友。
不论怎样吧,这是后半年的话。前半年呢,大概还是一边教书,一边写点东西。现在已经欠下了好几个刊物的债,都该在新年后还上,每月至少须写一短篇。至于长篇,那要看暑假后还教书与否;如能辞退教职,自然可以从容的乱写了。不能呢,长篇即没希望。我从前写的那几本小说都成于暑假与年假中,因除此再找不出较长的时间来。这么一来,可就终年苦干,一天不歇。明年暑假决不再这么干,我的身体实在不能说是很强壮。春假想去跑泰山,暑假要到非避暑的地方去避暑——真正避暑的地方不是为我预备的。我只求有个地点休息一下,暑一点也没关系。能一个月不拿笔,就是死上一回也甘心!
提到身体,我在四月里忽患背痛,痛得翻不了身,许多日子也不能“鲤鱼打挺”。缺乏运动啊。篮球足球,我干不了,除非有意结束这一辈子。于是想起了练拳。原先我就会不少刀枪剑戟——自然只是摆样子,并不能去厮杀一阵。从五月十四开始又练拳,虽不免近似义和团,可是真能运动运动。因为打拳,所以起得很早;起得早,就要睡得早;这半年来,精神确是不坏,现在已能一气练下四五趟拳来。这个,我要继续下去,一定!
自从我练习拳术,舍猫小球也胖了许多,因我一跳,她就扑我的腿,以为我是和她玩耍呢。她已一岁多了,尚未生小猫。扑我的腿,和有时候高声咪喵,或系性欲的压迫,我在来年必须为她定婚,这也在计划之中。
至于钱财,我向无计划。钱到手不知怎么就全另找了去处。来年呢,打算要小心一些。书,当然是要买的。饭,也不能不吃。要是俭省,得由零花上设法。袋中至多只带一块钱是个好办法;不然,手一痒则钞票全飞。就这样吧,袋中只带一元,想进铺子而不敢,则得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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