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海集(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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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她上哪儿了?”
博士摇了摇头。又坐了会儿,他要走。我留他吃饭,他又摇头:“我回去,也许她还回来。我要是她,我一定回来。她大概是要回来的。我回去看看。我永远爱她,不管她待我怎样。”他的泪又要落下来,勉强地笑了笑,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这时候,我有点可怜他了。从一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个牺牲者——可是不能怨她。
过了两天,我找他去,他没拒绝我进去。
屋里安设得很简单,除了他原有的那份家具,只添上了两把藤椅,一张长桌,桌上摆着他那几本洋书。这是书房兼客厅;西边有个小门,通到另一间去,挂着个洋花布单帘子。窗上都挡着绿布帘,光线不十分足。地板上铺着一领厚花席子。屋里的气味很象个欧化了的日本家庭,可是没有那些灵巧的小装饰。
我坐在藤椅上,他还坐那把摇椅,脸对着花布帘子。我们俩当然没有别的可谈。他先说了话:“我想她会回来,到如今竟自没消息,好狠心!”说着,他忽然一挺身,象是要立起来,可是极失望地又缩下身去。原来这个花布帘被一股风吹得微微一动。
这个人已经有点中了病!我心中很难过了。可是,我一想结婚刚三个多月,她就逃走,想必她是真受不住了;想必她也看出来,这个人是无希望改造的。三个月的监狱生活是满可以使人铤而走险的。况且,夫妇的生活,有时候能使人一天也受不住的——由这种生活而起的厌恶比毒药还厉害。我由博士的气色和早睡的习惯已猜到一点,现在我要由他口中证实了。我和他谈一些严肃的话之后便换换方向,谈些不便给多于两个人听的。他也很喜欢谈这个,虽然更使他伤心。
他把这种事叫“爱”。他很“爱”她。他还有个理论:“因为我们用脑子,所以我们懂得怎样‘爱’,下等人不懂!”
我心里说,“要不然她怎么会跑了呢!”
他告诉我许多这种经验,可是临完更使他悲伤——没有女人是活不下去的!我去了几次,慢慢地算是明白了他一点:对于女人,他只管“爱”,而结婚与家庭设备的花费是“爱”的代价。这个代价假如轻一点,“博士”会给增补上所欠的分量。“一个美国博士,你晓得,在女人心中是占分量的。”他说,附带着告诉我:“你想要个美的,大学毕业的,年青的,品行端正的女人,先去得个博士,真哪!”
他的气色一天不如一天了。对那个花布帘,他越发注意了;说着说着话,他能忽然立起来,走过去,掀一掀它。而后回来,坐下,不言语好大半天。他的脸比绿窗绿得暗一些。
可是他始终没要找她去,虽然嘴里常这么说。我以为即使他怕花了钱而找不到她,也应当走一走,或至少是请几天假。为什么他不躲几天,而照常的上课,虽然是带着眼泪?后来我才明白:他要大家同情他,因为他的说法是这样:“嫁给任何人,就属于任何人,况且嫁的是博士?从博士怀中逃走,不要脸,没有人味!”他不能亲自追她去。但是他需要她,他要“爱”。他希望她回来,因为他不能白花了那些钱。这个,尊严与“爱”,牺牲与耻辱,使他进退两难,啼笑皆非,一天不定掀多少次那个花布帘。他甚至于后悔没娶个美国女人了,中国女人是不懂事,不懂美国精神的!
木槿花一开,就快放暑假了。毛博士已经几天没有出屋子。据老梅说,博士前几天还上课,可是在课堂上只讲他自己的事,所以学校请他休息几天。
我又去看他,他还穿着洋服在椅子上摇呢,可是脸已不象样儿了,最洼的那一部分已经象陷进去的坑,眼睛不大爱动了,可是他还在那儿坐着。我劝他到医院去,他摇头:“她回来,我就好了;她不回来,我有什么法儿呢?”他很坚决,似乎他的命不是自己的。“再说,”他喘了半天气才说出来:“我已经天天喝牛肉汤;不是我要喝,是为等着她;牺牲,她跑了我还得为她牺牲!”
我实在找不到话说了。这个人几乎是可佩服的了。待了半天,他的眼忽然亮了,抓住椅子扶手,直起胸来,耳朵侧着,“听!她回来了!是她!”他要立起来,可是只弄得椅子前后的摇了几下,他起不来。
外边并没有人。他倒了下去,闭上了眼,还喘着说:“她——也——许——明天来。她是——我——的!”暑假中,学校给他家里打了电报,来了人,把他接回去。以后,没有人得到过他的信。有的人说,到现在他还在疯人院里呢。
柳屯的
要计算我们村里的人们,在头几个手指上你总得数到夏家,不管你对这一家子的感情怎么样。夏家有三百来亩地,这就足以说明了一大些,即使承认我们的村子不算是很小。夏老者在庚子年前就信教。他的儿子夏廉也信教。他们有三百来亩地,这倒比信教不信教还更要紧:不过,他们父子决不肯抛弃了宗教,正如不肯割舍一两亩地。假如他们光信教而没有这些产业,大概偶尔到乡间巡视的洋牧师决不会特意地记住他们的姓名。事实上他们有三百来亩地,而且信教,这便有了文章。
他们的心里颇有个数儿。要说为村里的公益事儿拿个块儿八毛的,夏家父子的钱袋好象天衣似的,没有缝儿。“我们信教,不开发这个。”信教的利益,在这里等着你呢。村里的人没有敢公然说他们父子刻薄的,可也没有人捧场夸奖他们厚道。他们若不跳出圈去欺侮人,人们也就不敢无故地招惹他们,彼此敬而远之。不过,有的时候,人们还非去找夏家父子不可;这可就没的可说了。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知道我们厉害呀,别找上门来!事情是事情!”他们父子虽不这么明说,可确是这么股子劲儿。无论买什么,他们总比别人少花点儿;但是现钱交易,一手递钱,一手交货,他们管这个叫作教友派儿。至于偶尔被人家捉了大头,就是说明了“概不退换”,也得退换;教友派儿在这种关节上更露出些力量。没人敢惹他们,而他们又的确不是刺儿头——从远处看。
找上门来挨刺,他们父子实在有些无形的硬翎儿。
要是由外表上看,他们离着精明还远得很呢。夏老者身上最出色的是一对罗圈腿。成天拐拉拐拉地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好象失落了点东西,找了六十多年还没有找着。被罗圈腿闹得身量也显着特别的矮,虽然努力挺着胸口也不怎么尊严。头也不大,眉毛比胡子似乎还长,因此那几根胡子老象怪委屈的。红眼边;眼珠不是黄的,也不是黑的,更说不上是蓝的,就那么灰不拉的,瘪瘪着;看人的时候永远拿鼻子尖瞄准儿,小尖下巴颏也随着翘起来。夏廉比父亲体面些,个子也高些。长脸,笑的时候仿佛都不愿脸上的肉动一动。眼睛老望着远处,似乎心中永远有点什么问题,他最会发楞。父亲要象个小蒜,儿子就象个楞青辣椒。
我和夏廉小时候同过学。我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志愿是什么,他们不和别人谈心,嘴能象实心的核桃那么严。可是我晓得他们的产业越来越多。我也晓得,凡是他们要干的,哪怕是经过三年五载,最后必达到目的。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似乎没有失败过。他们会等;一回不行,再等;还不行,再等!坚忍战败了光阴,精明会抓住机会,往好里说,他们确是有可佩服的地方。很有几个人,因为看夏家这样一帆风顺,也信了教;他们以为夏家所信的神必是真灵验。这个想法的对不对是另一问题,夏家父子的成功是事实。
或者不仅是我一个人有时候这么想:他们父子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失败呢?以我自己说,这不是出于忌妒,我并无意看他们的哈哈笑,这是一种好奇的推测。我总以为人究竟不能胜过一切,谁也得有消化不了的东西。拿人类全体说,我愿意,希望,咱们能战胜一切,就个人说,我不这么希望,也没有这种信仰。拿破仑碰了钉子,也该碰。
在思想上,我相信这个看法是不错的。不错,我是因看见夏家父子而想起这个来,但这并不是对他们的诅咒。谁知道这竟自象诅咒呢!我不喜欢他们的为人,真的;可也没想他们果然会失败。我并不是看见苍蝇落在胶上,便又可怜它了,不是;他们的失败实在太难堪了,太奇怪了!这件“事”使我的感情与理智分道而驰了。
前五年吧,我离开了家乡一些日子。等到回家的时候,我便听说许多关于——也不大利于——我的老同学的话。把这些话凑在一处,合成这么一句:夏廉在柳屯——离我们那里六里多地的一个小村子——弄了个“人儿”。
这种事要是搁在别人的身上,原来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夏廉,不行。第一,他是教友;打算弄人儿就得出教。据我们村里的人看,无论是在白莲教,或什么教,只要一出教就得倒运。自然,夏廉要倒运,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所以大家的耳朵都竖起来,心中也微微有点跳。至于由教会的观点看这件事的合理与否的,也有几位,可是他们的意见并没引起多大的注意——太带洋味儿。
第二,夏廉,夏廉!居然弄人儿!把信教不信教放在一边,单说这个“人”,他会弄人儿,太阳确是可以打西边出来了,也许就是明天早晨!
夏家已有三辈是独传。夏廉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活到十岁上就死了。夏嫂身体很弱,不见得再能生养。三辈子独传,到这儿眼看要断根!这个事实是大家知道的,可是大家并不因此而使夏廉舒舒服服地弄人儿,他的人缘正站在“好”的反面儿。
“断根也不能动洋钱”,谁看见那个楞辣椒也得这么想,这自然也是大家所以这样惊异的原因。弄人儿,他?他!
还有呢,他要是讨个小老婆,为是生儿子,大家也不会这么见神见鬼的。他是在柳屯搭上了个娘们。“怪不得他老往远处看呢,柳屯!”大家笑着嘀咕,笑得好象都不愿费力气,只到嗓子那溜儿,把未完的那些意思交给眼睛挤咕出来。
除了夏廉自己明白他自己,别人都不过是瞎猜;他的嘴比蛤蜊还紧。可是比较的,我还算是他的熟人,自幼儿的同学。我不敢说是明白他,不过讲猜测的话,我或者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拿他那点宗教说,大概除了他愿意偶尔有个洋牧师到家里坐一坐,和洋牧师喜欢教会里有几家基本教友,别无作用。他当义和拳或教友恐怕没有多少分别。神有一位还是有十位,对于他,完全没关系。牧师讲道他便听着,听完博爱他并不少占便宜。可是他愿作教友。他没有朋友,所以要有个地方去——教会正是个好地方。“你们不理我呀,我还不爱交接你们呢;我自有地方去,我是教友!”这好象明明地在他那长脸上写着呢。
他不能公然地娶小老婆,他不愿出教。可是没儿子又是了不得的事。他想偷偷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搭上个娘们,等到有了儿子再说。夏老者当然不反对,祖父盼孙子自有比父亲盼儿子还盼得厉害的。教会呢,洋牧师不时常来,而本村的牧师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反正没晴天大日头地用敞车往家里拉人,就不算是有意犯教规,大家闭闭眼,事情还有过不去的?
至于图省钱,那倒未必。搭人儿不见得比娶小省钱。为得儿子,他这一回总算下了决心,不能不咬咬牙。“教友”虽不是官衔,却自有作用,而儿子又是心不可少的,闭了眼啦,花点钱!
这是我的猜测,未免有点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见得比别人的更刻薄。至于正确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优等。
在家没住了几天,我又到外边去了两个月。到年底下我回家来过年,夏家的事已发展到相当的地步:夏廉已经自动地脱离教会,那个柳屯的人儿已接到家里来。我真没想到这事儿会来得这么快。但是我无须打听,便能猜着:村里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个地方,不过三天就能把长城咬塌了一大块。柳屯那位娘们一定是被大家给咬出来了,好象猎狗掘兔子窝似的,非扒到底儿不拉倒。他们的死咬一口,教会便不肯再装聋卖傻,于是……这个,我猜对了。
可是,我还有不知道的。我遇见了夏老者。他的红眼边底下有些笑纹,这是不多见的。那几根怪委屈的胡子直微微地动,似乎是要和我谈一谈。我明白了:村里人们的嘴现在都咬着夏家,连夏老头子也有点撑不住了;他也想为自己辩护几句。我是刚由外边回来的,好象是个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诉诉委屈。好吧,蛤蜊张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错过这个机会。
他的话是一派的夸奖那个娘们,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这个老家伙有两下子,我心里说。他不为这件“事”辩护,而替她在村子里开道儿。村儿里的事一向是这样:有几个人向左看,哪怕是原来大家都脸朝右呢,便慢慢地能把大家都引到左边来。她既是来了,就得设法叫她算个数;这老头子给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简直的有些诗味!“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红眼边忙着眨巴。“比大嫂强多了,真泼辣!能洗能作,见了人那份和气,公是公,婆是婆!多费一口子的粮食,可是咱们白用一个人呢!大嫂老有病,横草不动,竖草不拿;‘柳屯的’什么都拿得起来!所以我就对廉儿说了,”老头子抬着下巴颏看准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给儿子掩饰了:“我就说了,廉儿呀,把她接来吧,咱们‘要’这么一把手!”说完,他向我眨巴眼,红眼边一劲的动,看看好象是孙猴子的父亲。他是等着我的意见呢。“那就很好,”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四面不靠边的。“实在是神的意思!”他点头赞叹着。“你得来看看她;看见她,你就明白了。”
“好吧,大叔,明儿个去给你老拜年。”真的我想看看这位柳屯的贤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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