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海集(校对)第7部分在线阅读
“那要凭怎么看了。病理学家看疯人都很有趣。”老梅的语气不对,我听着。想了想,我问他:“老梅,博士得罪了你吧?我知道你一向对他不敬,可是——”他笑了。“耳朵还不离,有你的!近来真有点讨厌他了。一天到晚,女人女人女人,谁那么爱听!”
“这还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又给了他一句。我深知道老梅的为人:他不轻易佩服谁;可是谁要是真得罪了他,他也不轻易的对别人讲论。原先他对博士不敬,并无多少含意,所以倒肯随便的谈论;此刻,博士必是真得罪了他,他所以不愿说了。不过,经我这么一问,他也没了办法。“告诉你吧,”他很勉强地一笑:“有一天,博士问我,梅先生,你也是教授?我就说了,学校这么请的我,我也没法。可是,他说,你并不是美国的博士?我说,我不是;美国博士值几个子儿一枚?我问他。他没说什么,可是脸完全绿了。这还不要紧,从那天起,他好象死记上了我。他甚至写信质问校长:梅先生没有博士学位,怎么和有博士学位的——而且是美国的——挣一样多的薪水呢?我不晓得他从哪里探问出我的薪金数目。”
“校长也不好,不应当让你看那封信。”
“校长才不那么胡涂;博士把那封信也给了我一封,没签名。他大概是不屑与我为伍。”老梅笑得更不自然了。青年都是自傲的。
“哼,这还许就是他要求加薪的理由呢!”我这么猜。“不知道。咱们说点别的?”
辞别了老梅,我打算在暑假放学之前至少见博士一面,也许能够打听出点什么来。凑巧,我在街上遇见了他。他走得很急。眉毛拧着,脸洼得象个羹匙。不象是走道呢,他似乎是想把一肚子怨气赶出去。
“哪儿去,博士?”我叫住了他。
“上邮局去,”他说,掏出手绢——不是胸袋掖着的那块——擦了擦汗。
“快暑假了,到哪里去休息?”
“真哪!听说青岛很好玩,象外国。也许去玩玩。不过——”
我准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没等“不过”的下回分解说出来,便又问:“暑假后还回来吗?”
“不一定。”或者因为我问得太急,所以他稍微说走了嘴:不一定自然含有不回来的意思。他马上觉到这个,改了口:“不一定到青岛去。”假装没听见我所问的。“一定到上海去的。痛快地看几次电影;在北方作事,牺牲太大了,没好电影看!上学校来玩啊,省得寂寞!”话还没说利落,他走开了,一迈步就露出要跑的趋势。
我不晓得他那个“省得寂寞”是指着谁说的。至于他的去留,只好等暑假后再看吧。
刚一考完,博士就走了,可是没把东西都带去。据老梅的猜测:博士必是到别处去谋事,成功呢便用中国精神硬不回来,不管合同上定的是几年。找不到事呢就回来,表现他的美国精神。事实似乎与这个猜测相合:博士支走了三个月的薪水。我们虽不愿往坏处揣度人,可是他的举动确是令人不能完全往好处想。薪水拿到手里究竟是牢靠些,他只信任他自己,因为他常使别人不信任他。
过了暑假,我又去给老梅代课。这回请假的原因,大概连老梅自己也不准知道,他并没告诉我嘛。好在他准有我这么个替工,有原因没有的也没多大关系了。
毛博士回来了。
谁都觉得这么回来是怪不得劲的,除了博士自己。他很高兴。设若他的苦闷使人不表同情,他的笑脸看起来也有点多余。他是打算用笑表示心中的快活,可是那张脸不给他作劲。他一张嘴便象要打哈欠,直到我看清他的眼中没有泪,才醒悟过来;他原来是笑呢。这样的笑,笑不笑没多大关系。他紧这么笑,闹得我有点发毛咕。
“上青岛去了吗?”我招呼他。他正在门口立着。“没有。青岛没有生命,真哪!”他笑了。
“啊?”
“进来,给你件宝贝看!”
我,傻子似的,跟他进去。
屋里和从前一样,就是床上多了一个蚊帐。他一伸手从蚊帐里拿出个东西,遮在身后:“猜!”
我没这个兴趣。
“你说是南方女人,还是北方女人好?”他的手还在背后。我永远不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看我没意思回答,把手拿到前面来,递给我一张像片。而后肩并肩的挤着我,脸上的笑纹好象真要往我脸上走似的;没说什么;他的嘴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直唧唧的响。
女人的像片。拿像片断定人的美丑是最容易上当的,我不愿说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就它能给我看到的,不过是年纪不大,头发烫得很复杂而曲折,小脸,圆下颏,大眼睛。不难看,总而言之。
“定了婚,博士?”我笑着问。
博士笑得眉眼都没了准地方,可是没出声。
我又看了看像片,心中不由得怪难过的。自然,我不能代她断定什么;不过,我倘若是个女子……“牺牲太大了!”博士好容易才说出话来:“可是值得的,真哪!现在的女人多么精,才二十一岁,什么都懂,仿佛在美国留过学!头一次我们看完电影,她无论怎说也得回家,精呀!第二次看电影,还不许我拉她的手,多么精!电影票都是我打的!最后的一次看电影才准我吻了她一下,真哪!花多少钱也值得,没空花了;我临来,她送我到车站,给我买来的水果!花点钱,值得,她永远是我的;打野鸡不行呀,花多少钱也不行,而且有危险的!从今天起,我要省钱了。”我插进去一句:“你一向花钱还算多吗?”
“哎哟!”元宝底上的眼睛居然努出来了。“怎么不费钱!一个人,吃饭,洗衣服。哪样不花钱!两个人也不过花这么多,饭自己作,衣服自己洗。夫妇必定要互助呀。”“那么,何必格外省钱呢?”
“钢丝床要的吧?澡盆要的吧?沙发要的吧?钢琴要的吧?结婚要花钱的吧?蜜月要花钱的吧?家庭是家庭哟!”他想了想:“结婚请牧师也得送钱的!”
“干吗请牧师?”
“郑重;美国的体面人都请牧师证婚,真哪!”他又想了想:路费!她是上海的;两个人从上海到这里坐二等车!中国是要不得的,三等车没法坐的!你算算一共要几多钱?你算算看!”他的嘴咕弄着,手指也轻轻地掐,显然是算这笔账呢。大概是一时算不清,他皱了皱眉。紧跟着又笑了:“多少钱也得花的!假如你买个五千元的钻石,不是为戴上给人看么?一个南方美人,来到北方,我的,能不光荣些么?真哪,她是上海最美的女子;这还不值得牺牲么?一个人总得牺牲的!”
我始终还是不明白什么是牺牲。
替老梅代了一个多月的课,我的耳朵里整天嗡嗡着上海、结婚、牺牲、光荣、钢丝床……有时候我编讲义都把这些编进去,而得从新改过;他已把我弄胡涂了。我真盼老梅早些回来,让我去清静两天吧。观察人性是有意思的事,不过人要象年糕那样粘,把我的心都粘住,我也有受不了的时候。
老梅还有五六天就回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博士又出了新花样。他好象一篇富于技巧的文章,正在使人要生厌的时候,来几句漂亮的。
他的喜劲过去了。除了上课以外,他总在屋里拍拉拍拉的打字。拍拉过一阵,门开了,溜着墙根,象条小鱼似的,他下楼去送信。照直去,照直回来;在屋里咚咚地走。走着走着,叹一口气,声音很大,仿佛要把楼叹倒了,以便同归于尽似的。叹过气以后,他找我来了,脸上带着点顶惨淡的笑。“噗!”他一进门先吹口气,好象屋中尽是尘土。然后,“你们真美呀,没有伤心的事!”
他的话老有这么种别致的风格,使人没法答碴儿。好在他会自动的给解释:“没法子活下去,真哪!哭也没用,光阴是不着急的!恨不能飞到上海去!”
“一天写几封信?”我问了句。
“一百封也是没用的!我已经告诉她,我要自杀了!这样不是生活,不是!”博士连连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