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第9部分在线阅读
桂秋没有说什么,只淡淡的一笑。桂枝生了气:“不理你了!咱们走,我去打电话找瓦匠来,我不能陪着你叫炸弹炸成灰!”蓇葖着嘴,桂枝扯着牧乾,欲忙而更媚的往回走,走了几步,她又立住,回头向哥哥说:“你爱听不听,反正我尽到我的心告诉你。刚才听说城西炸坏了一片房,死了不少的人,你怎么不送点钱去,救济救济他们呢?一天到晚老坐在房里瞎想,一点正事儿不办!没办法,真……得了,我不愿再说什么!”
桂秋正要用嘲弄的字句反驳,那个猫似的仆人极规矩的走来回话:“祥厂的冯掌柜来了,见不见?”桂秋本想拒绝,可是不便在平牧乾眼前显出自己的高傲来,很勉强的点了点头。“你就告诉老冯给挖防空壕好了!”桂枝说完,依旧立在那里,似乎还不放心,而要等着冯掌柜进来,亲自告诉他。
冯掌柜是自从一学手艺,直到如今——已有五十多岁了——始终没有和洗家断过来往。洗家有瓦木活,总是由他承办,洗家有婚丧事,他也象老朋友似的来庆吊。即使没有任何事情,他一月也要来看一两次。五十多岁,紫脸堂儿,老带着几分醉意,笑得非常的亲热随便,而心里很有尺寸。“小姐也在这儿哪?好哇?早晨没叫飞机吓着哇?!”老冯对桂枝说着而不住的向桂秋点头。
“我说老冯,赶紧派人来作个防空壕;会不会?”桂枝拿冯掌柜当作个老小孩似的对待,可是神气中多少有点尊敬个老朋友的意思。
“怎么不会?小姐画好了图,我就做得上来。”向桂枝说着,他走到桂秋的身旁。“我不耽误先生的工夫,你们念书的人,借给我俩钱用用。你看,今天早晨这一炸,各处都得做防空壕,洋灰,麻袋,各样材料都缺得很,北边不是打仗哪呢,火车日夜运兵,什么东西也来不了。我想先找些存货,买过来,好去应工程,赶到工程一下来,叫各家都知道了,存货可就没人肯撒手了……”冯掌柜知道话已说够,笑了几声,又咳嗽了一阵,眼珠放在眼角,测量着桂秋的神色。
桂枝拉着牧乾又凑了过来,她没等哥哥发言,便对老冯讲:“哼!你要是会做防空壕才怪!”
“赚俩钱是真的!”老冯缩了缩脖,恬不为耻的说了实话。
桂秋没意思和老冯瞎扯,只说了声:“明天再说吧。”“千万帮我这一把儿,两三千块钱就顶很大的事!”老冯把钱数也顺手交代明白,一边笑着一边往外走:“明天我早半天来,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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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冯刚走,仆人又来回话:“德成药房的桂大夫求见。”
桂秋把手放在房门上,象要晕过去的样子。他正在摆这个姿态,桂大夫已经走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西医,脸上象刚出锅的油条那么油汪汪的。老远,他便把肥胖的右手伸出来:
“嘿喽,嘿喽,嘿喽,老没见!”右手握住桂秋的手,左手搭在桂秋的肩上:“气色不错,真的!喂,总又长了十磅,十磅!”放开桂秋,把手递给桂枝:“嘿喽,嘿喽,你也胖了!”而后把手递给牧乾:“这位小姐贵姓,啊,平,好,好得很!”
桂秋似乎已支持不住了,想往屋里走;大夫的胖手把他拦住:
“就说两句话,我忙得很,在这儿说吧,多见阳光,有益处!啊,桂秋兄,还得帮我一步,摘给我俩钱。想作些防毒面具口罩什么的。投机,不瞒着你,咱们合股也行。一言为定,今个晚上我来拿钱!拜拜,秋!拜拜,小姐!拜拜,啊,平小姐!晚八点见!”
桂大夫刚把右手插在裤袋里,往外扭动,由外面又进来一位;桂秋的嘴唇颤动起来。桂大夫对迎面进来的人点了点头,迎面来的人对他很响的立正,行了个军人的敬礼。而后,这位军官——三十岁上下,高身量,白净脸,一身极整齐的军服——赶过来,立正,向大家敬礼。
“桂秋,我不耽误你的工夫。请你跑一趟,面见文司令,非面见不可!我刚得来的消息,大概城里城外又得纳防空捐,以前纳过的不算了,从新征收,好造防空壕。你跑一趟,把造壕这项差事给我弄下来。你看,我在军队十来年了,老作副官;这个机会不能再放过去,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咱们的交情,我用不着说别的了。你现在有功夫没有?司令还在家呢,正好去找他!”
“我没工夫!”桂秋要往屋里走。
“何必呢,桂秋!”军官的脸上皱起许多的纹,象忽然老了好几岁的样子。“你总得帮帮忙,这是个机会;我不要求升官,还不教我弄俩钱吗?再说,反正把差事派给谁都是一样,为什么咱们不拾些好处呢?”
“我没工夫!”
桂枝见哥哥真急了,说什么不好,不说什么也不好,只好扯了扯牧乾,打算走开。
军官的脸上十分不好看了:“桂秋,我拿你当个朋友看待,你可别太不懂交情!我们吃军队饭的,什么手段也使得出来!”桂枝不敢离开哥哥了,她必须说些什么:“待一会儿,我教他去就是了,何必这么急呢?”
“哎,不是,桂枝,”军官的脸上有点笑容,虽然是很勉强:“我倒不是闹脾气,我们是多年的朋友;饱汉不知饿汉子饥,桂秋太不了解我;我真怕失掉了这个机会!好了,好桂枝妹,你替我催催他!事情下来,我送你一套——啊,你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谁稀罕!”桂枝撇了撇嘴。
军官又向大家行了礼,极威严的告辞。
桂秋差不多失了常态,一下子坐在了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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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秋先生为什么不骂那些人一顿呢?”牧乾笑着问桂枝——她们已回到屋中。“敌人的轰炸,反倒教他们高了兴,他们也不是有人心没有!?”
“哥哥不想这些实际问题;他生了气,纯粹为大家打断了他的思路。”桂枝想了想:“八九不离十,他是正计划着点什么不着边际的事儿,可巧就来了那三位客人。假若他们能猜到他心中的计划,而来说要帮他的忙,他们要多少钱就可以蒙骗多少去。他就是那么个人!”
“那么,去见司令不去呢?”
“怎么不去?他胆子顶小了!”
“思想可是挺高?”牧乾说完又有点后悔了,急忙改了话。
第七
1
易风在街上看见一张政治工作训练班的招生广告。刚看到一半,身后来了好几个青年,都象高中的学生。他们围上来,他想走开。可是他们的话吸引住了他。他们似乎已经在别处看过这广告,而要指点着字句从新再讨论一遍。他们都愿去报名,可是有的说只怕训练太严,不大好受;有的说受训之后,恐怕出路还成问题。易风咽了口气,没敢再看他们,极快的走开。
他并不小看那些学生。即使他们显着怯懦,他想,也不过是一时的;到时候,他们必会鼓起勇气,不顾一切的去舍身报国。这一时的怯懦有他的来源——他们受过“那样”的教育。
他自己怎办呢?干脆去当兵。假若他再看布告,那就必是招兵的布告。头一天上阵便丧了命,也赚个痛快。这未免近乎有勇无谋,但也许正是抗战中应有的“作风”;或者至少可以叫年轻的朋友们受些感动,把老民族的“出窝老”的气派收起点去,而增多几个初出山的小虎吧。抗战中的一切须拿勇气为主,而上前线去是“最”勇的。他想回去对那几个青年谈一谈,可是他并没停住脚。无须去说什么。若能有些个象他自己这样的青年,扛上枪,在街上走一次,就必能使许多年轻人的心跳动起来。
转了一天,他没找到任何招兵的消息与地方。回洗家?至少先休息休息去,且不说别的。但是,既已不怕死,为什么要这样慢条斯理的呢?走!上车站!见了兵车就往上跑,跑上去再说!连向朋友们说声“再会”也不必。用不着什么客气,在这要把个人消失在神圣战争里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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