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第6部分在线阅读
“假如咱们也都象兵们那么简单,咱们的血也不过是白流在地上,对谁也没有好处!”
“你说应当怎办呢?”易风赶着问。
“我们必须有我们的政治的立场与信仰。”桂秋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了,语气非常的坚决。“假若在最前进的理论与信念里,流尽我们的血,我们的血便没有白流;反之,我们只是自杀。在最前进的思想里,救国等名词是凡庸,为国舍身是偏狭。最有意义的流血,也许无益于国家;国家灭亡,也许正是真正和平的实现。”
“假若明天敌人来到这里,”金山的圆眼放着攻击的光儿,“你怎么办呢?”
桂秋又笑了,可是轻蔑的:“崇高的理想和琐屑的现实中间,有个很大的距离;我不愿为自己顾虑什么。”“你也不为被杀戮奸劫的同胞们顾虑什么?”金山的眼光好象要钉入桂秋的肉里去。
桂秋冷笑起来:“老实不客气的讲,我实在不愿听同胞这一名词,同志似乎较好一些。假如同胞们被日本人杀掉,而同志可以乘机会发挥战斗力量,那也无所不可!”“你们说点别的好不好?”桂枝皱着眉,纵着肩,极娇弱婉转的说:“说点,比如,戏剧与电影。噢,牧乾,明天咱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牧乾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倒是个困难,”桂秋用雪茄指着他的妹妹,“日本要是真到了这里,咱们可就没有电影看了!”
“你老是这样吓唬人!”桂枝极敏捷的立了起来,噘起来鲜红的嘴唇。“我已经愁了好几天!万一日本来到,咱们得逃走,咱们的东西怎么带走呢?”
“有钱,哪里也有东西,我的小姐!”桂秋真的笑了,似乎他很爱他的妹妹。然后,他急忙的板起脸来,向大家说:“仇恨是军人与军人之间的,谅解是人与人之间的;把国家观念放在一边,用不着流血呢,心中就非常的静朗;必须流血呢,效用就更大,至少大于为国报效。”
“你看,我们几个都应当——”曲时人老老实实的问。“应当把热心放在冰箱里去冷一冷!”桂秋因为得意,把烟灰落在了地毯上一堆,想低头去吹一吹,又不屑于,心中颇为混乱。
“成个冷血动物?!”金山楔进去一句,也很得意。“热血的小国民,冷血的世界革命者!”桂秋的眼扫射着大家,似乎等待着大家给他鼓掌。
厉树人忽然立了起来:“对不起,我们若能睡在这里,现在就是睡去的时候了。我们太疲乏了。”
“咱们先走,”桂枝扯起牧乾来,而后向大家一扭脖:“Goodnight-”
“那么就明天再谈,”桂秋有些失望。“明天十一点吃早餐。时人你喊一声赵元,他会带你们去休息。”他慢慢的立起来:“可千万别走,明天咱们还得畅谈!吃住都不成问题,家里很有俩糟钱!还有,在我这里说什么激烈话也没有危险;阴城那帮官吏还不敢来捉拿我!赵元!”那个猫似的仆人已立在门外,“明天预备好各位的牙刷毛巾,牙刷要那种中间洼下去的,毛巾要先用开水烫好。”
金山想故意的说,他可以不刷牙洗脸;刚要张嘴,厉树人拐了他一肘。
6
曲时人几乎是把衣服还没脱完,就睡着了。
金山因咖啡与刚才说话的刺激和兴奋,连串的打哈欠,而睡不着。听见厉树人在床上翻身,他问了句:“树人,刚才你为什么一言不发?”
“有什么可说的。他什么都有,只欠一点前进的思想,所以就拿思想作个玩艺儿耍耍。思想,有两本书就够说半天的;卖命,可是得把所有的一切都牺牲了。一个殉国的壮士,哪怕他一个字不识呢,是和圣人有同等价值的。跟他——桂秋——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要跟咱们讲理论,理论永远讲不完,而敌人的炮火并不老等着我们。理论永远越讲越分歧,而战争需要万众一心——军队里只有命令,不许驳辩。”“假如敌兵真来到了,你看他怎么办?”
“他会上香港去讲立场去!”
“咱们明天怎办呢?”
“快睡,明天早早起来,再想办法。”
“喝了咖啡我就睡不着,这小子真损!”
厉树人没再言语。
第五
1
他们五个人之中,要算金山的思想最激烈。正象曲时人所说的,他什么也不学,什么也都会。在学校里,同学们呼他为才子,教师们不敢惹他。他知道自己聪明,所以讲堂上的功课,他不大去听,不管那些功课对他有用与否。他专念讲堂上不讲的新书;把新书读厌,或是该不通了,他便去读些冷僻的书,作为消遣。这些冷僻书的阅读差不多是使他成为才子的主要原因。那些书并不奇,而冷僻没人肯去念;他并不渊博,但能利用这些冷书突击教授们,使教授们没法开口,惶愧的自认学疏才浅。金山便成了才子。至于他读的那些新书,别人也曾读过,并且别人读得或者比他还仔细还清楚。因此,他只能在举止行动上表现得更放荡不羁,比别的同学都多着一股“新气”,假若不能比他们多着些新知识与新思想。
他并决无意取巧,用最小的劳力取得最大的成功。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沿着青年好胜好奇的心,把自己的聪明老挂在最明显的地方;慢慢的,自己想改变态度也无从转过弯子来,只好就那么一直的下去,于是不能不自信自负,聪明的上面涂饰上一道狂傲的颜色。
可是,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城头的太阳旗,看见了路旁的死尸,看见了学校变成敌人的军营。他那些新书,经解除了武装的保安警察的劝告,都一把火烧完。图书馆那些冷书,再也不给他以摸住书皮上的尘土的机会;图书馆已全关了门,而善本的图书已被日本强盗用卡车拉了走。什么都没有了,他成了亡国奴!新思想么,新姿态么,才子么,革命青年么,都是废话;要救国,得简单得象个赳赳武夫;血肉是真的,只有牺牲了血肉才能保住江山,别的都是瞎扯。是的,他一时不能完全改变了他那狂傲的态度;可是,在心里,他不能不把爱国的热气代替了空洞的自负。
在平日,他必定会和洗桂秋这样的人红了脖筋的驳辩,或变成顶好的朋友;今天,他简单的凡庸的问洗桂秋:“假若明天敌人来到这里,你怎么办呢?”因为他看见了亡国的事实,尝到了亡国奴的滋味。
他决不想和洗桂秋交朋友,他愿意急快的离开洗家。
2
平牧乾学绘画,都只是因为考不上比艺术学院入学试验更难的学校,她并没有艺术的天才。她好看,她温和,她的人比她的绘画成绩好的多,她不故意的去浪漫,但是也不完全拒绝艺术学院里一般的小故事与派头。出自小康之家,她自己承认是位小姐;入了艺术学院,在小姐上自己又加上“最摩登的”。
仗着自己的青春与俊秀,她不为将来想什么,今日的美貌与快活直觉的使她预料到来日的光明与享乐,所以用不着顾虑与思索;春天的鸟是只管在花枝上歌唱的。家在天津东局子飞机场附近,断了消息,她也不敢回去。一两天的炮火,使她变成个没有家的女郎,没有国家的国民。一两天的工夫,使她明白了向来没有思虑过的事情。平日,她与国家毫无关系;照镜描眉是世间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今天,她知道了国家是和她有皮与肉那样的关系。她不敢回家,不能回家,也不屑回家,她须把“小姐”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她须把最摩登的女郎变成最摩登的女战士;眉可以不描,粉可以不搽,但枪必须扛起。
洗桂枝的享受自然又比平牧乾丰富的多,但这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要在平日,平牧乾是颇可以与洗小姐心气相通,结成腻友,在一处讲讲服装,谈谈恋爱的。现在,平牧乾可是没有这个心程;反之,她看洗桂枝有点奇怪。洗桂枝让她搽粉,的确是巴黎的真品,香细柔润;可是搽在脸上,她觉得极不自然,好似流亡了几天,她已经忘掉搽粉这回事。她,她也不愿留在洗家。
3
易风是个贫家出身,仗着几个朋友的供给,才能在大学读书。接受友人的帮助,他深深的明白何谓贫寒,与何谓同情。他简单直爽,有一颗纯洁热烈的心。一方面读书,一方面他留意社会上种种的不平等,想在毕业后献身社会,竭尽心力去减除人与人间的隔阂与等级。在不知不觉中,他是个社会主见者,至少他比金山更激烈更真诚一些,虽然在理论上他讲不过金山;金山是从理论上得到信仰,易风是在体验中决定去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