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第4部分在线阅读
窗外许多双皮鞋的后跟一齐碰了碰,很齐很响。胖子急忙闪在一旁,短臂用力下垂——象两根木棍夹着一个大油篓。发困的眼也居然露出一些光泽;不知往哪里看才好,眼珠向左右偷偷的活动,象讨人怜爱的母狗似的。
两位局长来到门前。警局局长是个矮子,制服皮鞋都很讲究,脸上挂着烟灰。教育局局长是个高个子,一身顶不起眼的公务员制服,布鞋,脸上老是笑着,笑得没有因由,没有间断,非常的俗气。
两位局长在门口谦让了好大半天。警局局长脸上的烟色越来越灰暗,表示出为尽地主之谊,不能不让朋友先走;可是也表示出一些勉强,心里老大不高兴,还不能不显出规矩知礼。论实力,论收入,三个教育局局长也抵不住他一个。阶级尽管相同,可是身份的高低还到底在“缺”的肥瘦冷热上去分。他当然看不起教育局局长。再说,学生们闹事,本该教育局出头,但是每一回都须警局去镇压,受累,而且费力不讨好,等到学生已都拿来,教育局局长才露面,三说五说的把他们带了走;又省事,又买好;事完之后,至多也不过请警局的重要人员吃顿馆子。为这个,他对教育局局长——不管是多么好的人——总觉得轻微可厌。假若没有这个可厌的家伙,好吧,你们闹吧,该囚的囚,该揍的揍,该杀的杀;再闹?也得敢!不幸,政府里非有这么个家伙不可,于是事情就永远不能顺手,而学生是偷空就闹腾。看,看这个满面陪笑的东西!没办法!
教育局局长早晓得这个,所以老是笑着。自己的差事当然是赶不上警局了,可是地位与身份总是同等的;得罪警局是蠢笨的事,向他求情或道歉也大可不必。多笑一笑总显着客气,而客气与自馁并不是一件事;反之,客气倒略与虚情假意相近;虽然虑伪是个不甚好听的字,可是与手段能打到一气。
彼此谦让了好久,警局局长的灰脸的表情已带出点超过于勉强,教育局局长才无可如何的笑得更空洞了些,承认了客位的优越,巧妙的抢了警局局长一肩,只是一肩。
谁也没注意到五个学生,他俩又开始让座位。警局局长早看见学生们还安然的坐着呢,可是学生是教育局局长的属下,他不便于发气而给朋友以难堪。教育局局长也早看出学生们不肯起立致敬,设若登时发作,而不幸碰了钉子,便更使朋友看不起自己,证实了自己的差事确是没有多大的威严,彼此谦让,有说有笑,眼睛都不向学生那边转动;坐下以后,觉得很自然的大家都在那里,一点也不别扭。
仿佛是为增加这点自然劲儿,教育局局长笑着请警局局长训话。警局局长当然不肯。教育局局长当然再敦促;当然又得到更多的谦拒。实在没了办法,教育局局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的立了起来,笑得微微发僵,而面上的筋肉力求开展。眼睛望着那副对联,他先活泼灵动的扯了扯制服的下沿,细条的身子向直里挺了挺,象预备作深呼吸运动。而后把肩松下来,右手放在桌布上,手指轻轻敲了敲。
4
教育局局长先捧了警局局长一大场,每句里都有与“十二分”或“竭诚的”同样或更好听的字眼;把这一类的词儿都用净,他才不得已的作一小结尾。
说到了学生,他十二分的可惜他们把极可宝贵的光阴,用到慰劳伤兵上去,而没能专心去读书;倒仿佛他一点也不晓得平津已经陷落。自然他也十二分的同情于他们,因为他们都正在血气方刚,在行动上难免有失检点。他十二分的惭愧未能在事前知道,设法避免冲突;这自然不完全是他的疏忽与错误,因为他们并不是阴城的学生,因此,他十二分诚恳的希望他们承认,学生与警士之间必是因了误会而起了小小一点争执;更非常诚恳的请求警局局长原谅他们。假若可能,他十二分的,啊,希望局长在他们悔过道歉的条件下,释放了他们;不必对他们太认真了;他们究竟是外乡人,不能完全明晓阴城的一切,啊,啊,一切,完了。
厉树人们本预备去到公堂上争辩,谴责,甚至于不惜叫骂。这种公堂虽然是无理可讲的地方,可是多少要有些威严;他们愿意以硬碰硬,好汉是不怕到刑场上去的,即使死得冤枉。他们没想到,没预备,来听训话,特别是这样的训话。
他们根本不想听笑话,他们没心思去笑一笑,而局长的训话恰好是最没意思的笑话与扯淡;所以他一张口,他们便叫耳朵停止了作用。这种软得象糖稀的话引不起他们的驳辩,激不起他们的怒气,何必去听呢;听了不过使他们觉得恶心,脏了他们的耳朵。他们看了对联,端详警局局长的脸,手指在台布上乱画;把无可发泄的怒气按在心中,而以轻蔑消极的抵抗俗鄙无耻。
训话完了,他们没有任何表示。他们想出去散逛散逛;一个局长脸上的烟灰,与一个局长脸上的贱笑,叫他们难以再坐下去。他们决不想说什么,只求快快的能出去。他们要打,都不愿把拳头打在教育局局长的脸上,那张脸上挂着官场中所有的卑污,与二三十年来所积聚的唾骂。悔过咧,道歉咧,他们全没听见。
教育局局长请警局局长训话。警局局长决定不肯。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多“十二分”与“热烈的”,何必当着大家献丑。他也知道把学生们押起来或揍一顿是更有效的办法,用不着耍嘴皮子。
教育局局长还笑着,可是笑得不大顺劲了。眼前是个僵局。他得另想主意,至少也别叫场面上老这么空寂着。没立起来,仿佛是顺口答音的,他自己又说了话:“诸位都来自远地,与我并没有丝毫的关系,我纯粹是为帮助。而且我之所以来,也是受各地流亡学生的请托;我是阴城的教育长官,根本,啊,管不着,啊,不该参与诸位的事。我十二分的相信诸位都是很明白,很清楚,很有前途的,青年;我与这位局长是老朋友,极要好的朋友,我们都极希望诸位本着读书救国的精神,不使自己吃亏,也不叫我们为难。诸位是流亡的学生,我们所以才这样的优待诸位;不过,假若阴城有朝一日也失陷了,阴城的学生自然也得流亡,这并不算怎么了不起的事,流亡不能算作一种资格,是不是?我十二分诚恳的希望诸位能明白我们的困难与我们爱护诸位的热诚,极早的,以诚相见的,结束了这桩不幸的事件!”
说完,他几乎是含着泪的笑着,希望学生们受了感动而设法下台;他们肯下台,他才能免得当场丢脸。学生们依旧不声不响。
警局局长沉不住气了。他真愿惩治惩治这群小东西们,可是政府的气概已被这位会说“十二分”的家伙泄尽,再施威还有什么意思呢。算了吧,教他们滚他们的吧,反正日本人来到,这群东西们也是刀下之鬼;一个局长,和这群不知死的鬼们怄什么闲气呢?他向教育局长嘀咕了几句,教育局长眼中媚里媚气的,连连点头,仿佛他十二分的能欣赏,接受,别人的建议。
两位局长退席。
学生们又被押送到小屋里去。
到差不多快五点钟了,那位肥矮的长官带着四个警士,把他们领到大门。谁也没说什么,就那么不清不明的完结了这一案。
5
出了警局的大门,他们不由的感到些快活。看着街上的车马,天上的斜阳,他们的脸上天真的现出些笑容。可是,走了没有几步,那点笑容就被心中的一大团苦恼与困难给吸并了去,象一大块黑云卷灭了一片飘浮的明霞。
他们上哪里去呢?家,回不去。学校,已变成敌人的兵营。钱,没有。铺盖,在当铺里。除了身上薄薄的一两件衣服,只剩下一颗热心与一服热气;而这点心气又不幸的落在了阴城,象一滴开水落在了冰山雪海上。最后,他们心中画起了一个极可怕极大的问号:国家到底有没有希望呢?这个疑问使他们顾不得再想警局的那一幕。吃亏也好,受苦也好,只要国家有希望,个人那点点委屈根本不算一回事。国家与个人,在这时候,是那么密切的联系在一处;他们的流亡,因为国土失陷;他们的将来的一切,要看国家能否复兴。自己是一棵小草,国家是土地。土地已失了那么多,而阴城,以对待他们的态度来推论,也难久守。他们的泪没法不在眼中流转了;欺侮他们的事小,失去国土的事大;阴城由可恨可恶,一变而为最可爱可贵的了。可是爱莫能助,阴城拒绝着一切;而他们无衣无食无去处。一座活着的死城!他们怎办呢?往哪里走呢?走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呆立在路旁,极勇敢的落着胜败兴亡之间的热泪。
第四
1
他们回到流亡学生的住所——一座破庙里。由教育局局长的话里,他们知道大家曾经营救他们;或者大家还去慰问过他们,而被巡警们挡了回去,他们猜想。想到了这个,他们三步当作一步走的,急快回到庙中,好把热泪,委屈,和一切要说的话,都尽情的向大家倾倒出来,仿佛大家都是他们的亲手足似的。他们没有钱,没有铺盖,可是准知道一见着大家就都不成问题,大家有主意,有同情,至少会给他们一些吃食,和找一些干草给他们垫在身底下。一块锅饼,一碗水,一束干草,只须与大家在一处,便是天堂;青年与青年间的同情会把苦难变作欢笑与甜美。
高高兴兴的,他们进了那座破庙,仿佛是往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走呢;破墙头上的秋草,在夕照下,发着些金光,使他们感到痛快爽朗。
院里,破殿里,不见一个人,莫非大家都搬走了么?搬到个更好的地方去了么?
更好的地方?有什么地方能比这座破庙更好呢?不知是怎的,他们这样的喜爱这破庙;假如大家真是搬到个更好的住所去,那只足以使他们五个人失望。他们几乎是狂暴的,倔强的,到各处去搜索。他们决不相信,大家会这样抛弃了他们,至少他们也必须找到一两个人。他们用意志强迫着自己这么相信。这么搜索;必须见到一两个熟识的脸,把这两天心中所积储的话先象暴雨似的倾泻出来,不管别的,不管别的!
把破庙的每一角落都找到了,找不着一个人。他们默默的,极慢的,往外走。谁也不敢出声,连咳嗽都不敢,倒好象这是座极高的雪山,一个嚏喷就会崩裂毁灭!在门口,他们遇见了看守破庙的老人。
“他们?”老人想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着相隔很久的一件事:“呕,他们哪?今天晌午都上了火车;听说是上南京,还是汉口,记不清了!”
拨给流亡学生的车,他们知道,一星期只有一次,而且这一次还不完全可靠。大家不肯放过这次车去,是当然的,谁愿久停在阴城呢。他们知道这个,当然也就不怨恨大家的急忙南下。他们对大家没有什么不可谅解的,可是他们自己怎么办呢?没办法!因自己没有办法,便不由的把对别人的原谅勾销,他们觉得世间并没有同情,没有义气,他们是流亡到一座荒岛上,连共患难的朋友们也弃舍了他们。他们坐在了庙门外的破石阶上。
2
太阳快落下去,一群群的归鸦扯着悲长的啼唤;缓缓的,左顾右盼的,侦找可以安栖的大树。他们五个还不如这些乌鸦。住在庙中大概可以没有问题,可是“住”并不是只有一块地方的意思。乌鸦是可羡慕的,它们自己带着羽毛;他们不能就那么卧在地上,连张可以垫在身下的报纸也没有。“咱们得先给牧乾想主意!”扁脸的易风向厉树人说,眼睛故意的躲着平牧乾。“她不应当跟着咱们受这个罪!”厉树人点了点头。他同意这个说法,可是想不出办法来。
平牧乾,正象易风所顾虑到的,想抗议:她“怎么”不可以受这个呢?不错,假若有个女同学在一处,她当然能够更自由更方便一些。可是事实既不这样,为什么她就不可以硬挺下去呢?有什么理由不应当硬挺下去呢?她想到了这些,她有往下硬挺的决心,但是饥饿疲乏已使她讲不出话来。不便说什么,她心中反觉得安静了一些,象个有决心,不多说话的硬女儿。
“你们在这里,别动!”曲时人说着,立了起来。“我去碰碰看,我在这里有个朋友,看他能帮忙不能;你们千万别动!”他的胖脸上似乎已瘦了一圈,可是还撑着劲儿把眼睁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