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与死的歧路(校对)第71部分在线阅读
“那有什么意思,小家子气,男娃娃当然要去外面玩啊。”
“你怎么当爹的!万一迷路跑丢了呢!”
“迷路?文安是不会迷路的。”
这对话,一字一句,都和我记忆里没有分毫差别——那时,仍在世的温柔妈妈,仍正经的洒脱爸爸,仍未怅惘而不知前路的我。
为何若若要带我来看这些呢?我不知缘由,只能咬着手指,在过往里的幕间,与心中的莫大的怀念和苦楚为伴。我没敢转过身,透过窗户窥视里面的光景,未敢用这双不再那么明亮的眼,看看那时的他们。
——即便我非常想这么做。
若是我看了,存在于那儿的幸福,就会烟消云散吧,我有这样的感觉。我擦掉眼角不知不觉流出的泪水,那份曾属于我,又不属于现在的我的幸福,让我流下泪水。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被小葵带着倦意的呼唤叫走了,大概是到了入睡时,妹妹想听识字很多的哥哥念一页童话书。
前脚后脚,不过一分钟,从窗内又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音,因为老房子非常陈旧,吱吱声很重。这代表有一个人不经敲门,便径自打开门进来了。
“呃?妈……”
“咦,婆婆……”
走进来的,想必是我奶奶了。恍惚间,我想起了刚回昆明,正是为了探望病重的奶奶,和那不同,此时的奶奶想必还很健朗,也聪慧如旧吧。可——在我所属的时间里,已不在人世了。
“小安和小葵都去睡了吧?”奶奶语含威严地问,这也难怪,她在世时,文家一切都在她的手掌中。
“嗯……”
“那……听我好好说说吧——小森。你当我家儿媳妇,起初我是很反对的,如今才想,这是个不错的决定……你生下了文安,我要向你致谢。”
“……太太太折煞我了!”
“妈,这是什么意思?”爸爸非常敏锐的察觉了奶奶的话里话。
“如你所想,文宁虽是长子,也是个善良的小孩,但并没有足够的智谋和器量,三岁看到老。文安这个年纪就已经很圆滑了不是吗?那是能在世间出色活着的才能,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是什么只有小聪明的孩子,也没有坏心眼。如果把家族的未来交给他,并以此为目标来培养,一定能成为爬到相当高位,而且具有正气的人物。”
“……就是说,要,要把文安立为下一代家主?”妈妈有点慌张地问。
奶奶把声音压得很低——
“是,想必家里人也都会服的——现在你们那些兄弟姐妹不合,都是些俗人,早早分出地位差异,也能扼住今后我死之后亲人之间反目也好,瓜分家产这样的麻烦事。”
“婆婆乱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
“就这样,我先走了。”
径自说完一通,奶奶便推门离去了。走远了之后,沉默几乎过了一分钟,寂静的蛙鸣才被一阵异口同声的疑问盖过——
“……森,你怎么想?”
“当爹的,你怎么想?”
二人同时问出,又微妙的沉默了一阵以后,妈妈有些苦涩笑意的口吻先打破了沉默。
“看来我们都想到了一起去呢。”
“走在既定的,被铺好的道路上,是幸福的吗……”
爸爸感慨地自言自语了起来,随后一阵翻动声,取出酒瓶的清脆响声,和酒水淌入杯中的滴落声,让我感到既亲切又无奈。
“文安他,真是个厉害的小孩子啊……哈,那个年纪就这么不卑不亢的圆滑有度,真是……不愧是我的孩子——我却没办法夸他啊。为何那个年纪,就要陷入这无聊的世界呢……”
“我们没有指引正确吧……而且,生在这种家庭……”
“是啊,这个家庭……喂,既然如此,咱们要做些会被人觉得愚蠢的事吗?”爸爸笑着问。
“什么才是愚蠢的呢?”
“让自己的孩子随自己的心去成长。吃饭穿衣,交友学习,都随他的心愿……至少,我不觉得成个了不起的大人是必须的事。我啊,之前太笨,只懂得顺从环境去活着,遇到你以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究竟有多乏味,所以,我不想儿子也和我一样乏味地活到无法挽回的年纪,才追悔莫及。”
“……放养?像养小猫小狗那样吗?”
“对的。”
“……那,我们的儿子,不会迷路吗?这世界的路可是很崎岖的。”
沉默了许久之后,我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文安是不会迷路的。
第七十九章
许下愿望
那之后的事,我至今依然记得一清二楚。
某年的夏季结束后,妈妈病了,再也没办法在夏夜的小院里纳凉时,教我分辨天穹里英仙座的那艘天之船——无法挽回的严重疾病,击碎了我们无能为力的心。
而本是大公司精英,任谁都寄予厚望的爸爸,悄然辞职了。他装出堕落的模样,天天混迹在赌桌上,谁都劝不回来。人们只道他是丧妻悲痛因而自甘堕落。可我却察觉到了他的改变——变得苍白和麻木,再也没有管教过我。
仅仅是在家时,丢点饭钱给我,而用三言两语和我交流些无聊的事,只有时不时,才会发出一些我难以理解的感慨之词。
说实话,我没有憎恨过他对我不再管教,因为我们都遭受了同样的哀伤。我不知道原因,只晓得冬夜里,他也会悄悄打开我寝室的门,帮我拉拉被子,我总是装睡来隐藏自己的苦楚。
又到了初中,大概是青春期的那份愚蠢作祟,我误入了歧途,做了许多坏事,当了所谓的混混。面对这样的我,爸爸几度欲言又止,眼神里泛着难过的光泽,却更压倒性的,一如既往用信任的视线时而注视着我。
如今我才知道。
他一定是想说——“别迷路了。”
因为父亲堕落,我也走到歧路,所以家族里的人都疏远了我们,甚至以我们为耻。我再没有与家族,哥哥、两个妹妹有多少来往。我们的人生,就此分道扬镳了——可这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直至初三上半段,我才迟来地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因而,自责和更多的迷惘占据了我的心。虽然从错误里面抽了身,但却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是继续读书吗?那也不错,继续无聊的活着吗?或许并不坏——我遇见了音乐。那是偶然在节日的闹市上,听见的一段演奏。
奏乐的是举世闻名的电吉他大师,那种让整条喧腾的街,都为之震撼的音乐,让我不由驻足观看。时而激烈,时而柔和,迅猛如刀的弦声和轻柔灵动的泛音交织,望着他飘逸的手指,我极为震撼。
有种邂逅了命运的感觉,因而,我整个初三都埋头进了音乐里。那是比我想象的,要辽阔得多的世界。
我一边学乐理,一边记住比星星还繁多的流派和艺人,不知不觉回过神来,我已经没有读书,而是埋首在更深邃的音乐世界里了。严格来讲,放弃了学业这又是误入歧途了,却让我感到非常开心。
当我的乐评第一次被人采用,寄来一份样刊和下期的约稿函时,是爸爸代收的。
“不错嘛。”
时隔许久之后,他终于对我主动开口讲了一句话。
同时,这也是有生以来,爸爸他第一次当面夸我。虽然他已是眼神浑浊而胡子拉碴的发福男人,合体的衬衣早就换成了宽松的T恤,但仍是我无可替代的爸爸。
于是,我在写乐评的路上越走越远,因为我意外地合适这份工作,还有一点运气成分,所以越来越被各种各样的人认可——但却再没有再得到爸爸的半句表扬。我很想再被他夸奖一次,可再也没有。
因为,他消失不见了。
没有一丝缘由,也没有半点征兆,更别说对我提起只字片语,爸爸从这个家里消失了,无影无踪。
我至今仍不明白,他为何要消失。
“不理解吧?为何要带你看这一幕。”若若说。
我靠着墙壁点头,身躯因为太过无力而顺着墙壁滑到,坐在了地上。若若背对着我,取下了那个猫咪的面具,在手中把玩了一阵,但我仍看不见她的脸。
“你是被爱着的。”她忽然说,“被许多人,拐弯抹角,又愚笨的爱着。”
若若戴回了面具,转过身面向我,带着悲伤意味地对我说。
“结束了,回去吧。”
我用手掌撑在这片许久以前的地上,使自己再度站了起来,因为我可不是抱着腿,会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的那种软弱之人……即便我很想那么哭个痛快。
“等等——”我叫住了她,平复呼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若若,我的占风铎,和你交换了一个愿望不是吗?我还没有实现这愿望。”
“……是。”她没有否认我狡猾的提议。
“现在就让我实现吧,对不起,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求你。”
“你想实现什么呢?”若若问我。
“我想……”
我握住拳头,犹豫着,话到嘴边却迟迟无法说出。
如今的我,是否变成了幸福的人?我不知道,也不在意。但唯有一点,我非常深刻地知晓着——如今的我,已是能依照自己的意愿,自由活着的,能挺起胸膛,去面对一切的男人了。
鼓起勇气,我说出了口。
“我想见一面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