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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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说,整本日记上,除了缺失的几页外,都可以用“流水账”来形容。
  “从入境到拉萨之间,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沿冰河上溯,看到了鹰嘴台和那些神奇的岩画?也遇到神鹰会的人现身挑衅。”无论如何,他不会遇到顾盼生姿的夏雪。人与人的相遇非常奇特,如果我和她在人潮汹涌的港岛遇见,即使是擦肩而过也不会带给彼此说话结识的机会。神秘藏地的空旷荒芜,恰好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压迫着大家要彼此关照,闯过一次又一次劫难。
  天色太暗了,我已经看不见本子上的字迹,只好将它合起来。
  蓦地,我的指肚从本子封面上滑过时,一下子感触到了硬壳封皮上凹凸不平的笔画,不禁讶然,潜心地摩挲辨认着。拿到这日记本许久了,从来没有想到,叔叔会在封面上做文章,留下某些暗线。
  “香、雪、海?是‘香雪海’三个字!”我欣喜地读出了那三个字,所有用指甲和笔帽划出来的字迹,都是这三个字,纷乱叠加着占满了日记本的封面和封底。
  “香雪海”一词,来自于赏梅者的佳句。史书记载,邓尉香雪海位于光福邓尉山一带,这里自古为江南赏梅佳处,“有邓尉梅花甲天下”之称。每当二月,梅花吐蕊,势若雪海,满山盈谷,香气醉人,“香雪海”三字声名远扬。
  我熟悉叔叔的笔迹,他分别用小篆体、隶体、行草体、楷体、宋徽宗瘦金体、王羲之兰亭集序体描摹着那三个字,小心地绕开笔画重叠处,前后共写了一百零八个同样的名字。
  “人名?地名?书名?”印象中,叔叔从未提及过这个名字,他的书房里也没有相关的条幅和卷轴。
  “陈先生,马上就要开饭了,邵先生有请。”向导嘉措顿珠站在河对岸叫我。他的汉语说得不错,人也憨厚,深得邵节、司马镜的喜爱。
  我缓步过河,在路东面最后一座石屋里见到了邵节和司马镜,汉藏合璧的晚餐也已经摆满了小桌。
  “嘉措顿珠,进来一起喝酒吧,顺便给我们讲讲藏族老僧的事。”司马镜照例蜷缩在大衣里,还没开始喝酒,眉目之间懒洋洋的,仿佛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叔叔的几个老友中,他是最懂得也最舍得享乐的,在港岛上流社会人士中颇为有名。
  嘉措顿珠的黝黑脸庞上露出些许羞涩,举起粗糙的手指,摸着耳朵上嵌着的绿松石耳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我们都很愿意听你说故事,来吧,天下之大,皆兄弟也。”司马镜引用了汉族人常说的一句古语,笑拍着身边已经铺了毡毯的石块。藏地人家生活简陋,一切桌椅板凳包括睡床,全部用石头代替,有些隐居的山民甚至毕生不知道世界上有“床”这种东西存在。
  入藏随俗,我们差不多已经习惯了席地而坐、枕石安睡的生活,比起港岛大宅里的席梦思床垫、天鹅绒枕头来,也差不了许多。
  “我已经收了叶天先生足够多的向导酬劳,不敢再打扰各位了。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把多出的钱,敬献到大昭寺去,替叶先生和各位在转经筒前祈福。我们出来赚钱,只是要填饱家人的肚子,谁也不敢奢望更多,那样一来,会被活佛降罪的。”嘉措顿珠摘下厚厚的狼皮帽子,用力地按在胸口上。
  “没关系,只是几杯酒罢了,而且你说故事、我们请酒,这就像八廓街上的藏民们‘以物易物’一样,谁也不会吃亏。”司马镜不急不慢地劝说他。
  八廓街是围绕着大昭寺修建的一条繁华商业街,位于拉萨旧城区的中心,比较完整地保存了古城的传统面貌,已经成为拉萨的宗教、经济、文化、民族手工艺乃至西藏风土人情的集结地,也是旅行者到拉萨的必游之地。
  叔叔说过,在八廓街街头,不仅能感受到西藏老城区的古朴,同时也感受到现今的繁荣和文明。八廓街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对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都同样有吸引力,凡是来到拉萨的人,不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香客游人,都会对这里产生浓厚的兴趣,使得八廓街千年不衰、人气兴盛。
  我请嘉措顿珠进屋,几杯白酒下肚,他便彻底放开,不再忸怩。
  “贝夏村已经没有寺庙了,那名老僧怎么还是守在这里,不肯离去?还有,他是属于黄、红、白、花四教里的哪一派,难道就找不到更好的寺院挂靠吗?非要在这里喝西北风?”这是邵节的问题,他又一次充当了司马镜的传声筒。
  藏传佛教四大教派分别是宁玛派(俗称“红教”)、萨迦派(俗称“花教”)、噶举派(俗称“白教”)、格鲁派(俗称“黄教”)。
  黄教诞生于公元十五世纪初叶,该教派的创立者宗喀巴针对当时佛教各教派戒律废弛、僧人追逐世俗权势财富等情况,倡导以噶丹派教义为基础,主张僧侣严守戒律、崇尚苦行、独身不娶、脱离农事,教义上强调显密次第,先显后密,循序渐进地学习。宗喀巴在世时,该教派以他亲自创建的甘丹寺自称为甘丹派,又因宗喀巴和他的弟子们为区别于旧的各教派而头戴黄帽,故又俗称黄教派。
  据《黄琉璃史》载,仅一六九四年至一七三三年四十年内,黄教僧侣人数就从十三万人增长到二十二万人。到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格鲁派达赖系统所属寺院有三千一百五十座,僧侣三十四万两千五百六十人;班禅系统所属寺院已达到三百二十七座,僧侣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人。
  著名的格鲁派寺院有西藏的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俗称三大寺)、扎什伦布寺(班禅的驻锡寺院)、青海的塔尔寺、甘肃的拉卜楞寺等,其中甘丹寺是宗喀巴所亲建,又有宗喀巴及其法座继承者九十多辈甘丹池巴的灵塔,因此宗教地位很高。黄教各大寺院不但建筑宏伟、金碧辉煌,而且僧人众多,势力雄厚。
  “这些问题很多人问过的,但他从不回答。我走这条入藏线路五年,无数次看见他放风筝,也无数次在钱粮上接济过他。有人说他是黄教僧人,因为某件事被寺庙驱逐出来的;也有很多人怀疑他不是真正的僧人,只是守在这里装装样子罢了,与黄、红、白、花四教都扯不上关系。但是,藏地这么大,谁能跟他认真计较?”嘉措顿珠举着酒碗嘿嘿笑着,仿佛对老僧的宽容能令自己感到更加快乐。
  藏传佛教的门派细分比较复杂,看样子老僧的来历早就无法追查了。
  “除了放风筝,他还有什么奇怪之处吗?比如他手里那支老式望远镜?”我隐约提醒嘉措顿珠。
  “据说那是一支英国商队送他的,而且是由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亲自递到他手里。我没亲眼见过,也不敢乱说,胡乱亵渎佛法是要被上天降罪的。关于那件事,最确切的一种说法是,那漂亮女人来藏地寻找一件东西,已经是第六次抵达贝夏村。她站在冰河中央向着雪山发誓,如果再找不到,就用尖刀自裁,让身体里的鲜血与藏地的河水融为一体,使自己的思想与群山长眠在一起。那时候,老僧人从自己居住的石屋里走出来,向她说了一句话,然后她就一言不发地跳上岸,把准备自杀的藏刀和望远镜一起交到他手里,跟在他后面进了石屋。”
  讲长篇大论故事的时候,嘉措顿珠的汉语就不够用了,不断地夹杂进一些藏语来。所幸我在藏语方面的词汇量非常丰富,能够适时地替他翻译出来,说给邵节和司马镜听。
  “那是一个漂亮得像珠穆朗玛峰顶的雪莲花一样的女人,看到过当时情景的人都说,那种女人是不适合留在人间的,一定是天上的佛为了某种特殊原因转生人间,死后还是要回到天上,就如同藏地尊贵无比、圣洁无比的女活佛那样。”嘉措顿珠的酒碗停在嘴边,被藏地风沙磨砺得粗糙干裂的脸上浮现出迷惘的微笑。
  “竟然有这么美的女人来藏地寻宝?”邵节耸耸肩,对嘉措顿珠的描述有些怀疑。
  一路上,我们也见过许多藏地旅行团,混杂在里面的女性游客不少,但无论是女孩还是女人,无一例外都是泼辣而剽悍,带着与藏地山川风物接近的那股“野性”,与“雪莲花”这样的譬喻相差十万八千里。
  嘉措顿珠立刻涨红了脸:“我的父亲亲眼看见过她,他就是那个商队的第一向导,还跟她说过话。”
  藏民诚实朴拙,一旦听出有人怀疑他的话,立刻不遗余力地为自己辩白。
  我早就放下了酒杯,脑子里的事情太多,喝酒只会误事。作为一个合格的藏地向导,嘉措顿珠很少说不负责任、夸大其词的话,这一点从他的日常表现就能看得出。
  “那是一个汉族女人?”司马镜也来了精神,横插一嘴。
  嘉措顿珠马上连连点头:“是是,一个漂亮的汉族女人,和你们一样也是从港岛来的。”
  我吃了一惊,因为嘉措顿珠一开始说是“一支英国商队”。
  石屋外起风了,嘉措顿珠走到门口去看了看天,忧心忡忡地回来:“天色变了,暴风雪很快就来,我得安排民夫们住到其他石屋去。可是,可是……”
  我爽快地举手:“要给藏民们钱或者粮食之类的不是问题,你尽管去做,一切都会如数算给你。”
  在我的世界观里,人与人之间是完全平等的,不存在此贵彼贱的情况。如果要恳请藏民们行方便,自然得有所付出,不能白白劳烦对方。暴风雪来临时,民夫们绝不能再留在帐篷里,弄不好会冻死人的。
  嘉措顿珠向我深深地鞠躬,一连声地说:“突及其(谢谢)!突及其(谢谢)!……”然后转身出去。
  我把叔叔的日记本放在小桌的一角,思索着“香雪海”一词的含意,忽然听到邵节的低笑声:“喂,听,孙柔枪碰软钉子了。他要去追踪那老僧,夏雪不同意,但他执意要去,怒冲冲地离开了石屋,拉都拉不住。看看,他们那队人马已经起了内讧,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没有人回应他,司马镜握着纸杯喝酒,默然无语。
  “陈风,你猜猜看,孙柔枪能发现什么?老僧的秘密、藏宝、黑道的眼线……”邵节自得其乐地喃喃自语着。
  “跟踪?人生地不熟的,死都不知道命丧谁手,真是太不把藏民们放在眼里了。还是沧海兄说得好,一入藏地,就得心存敬畏,夹着尾巴做人。否则的话,不丢命也得丢人,以灰溜溜地逃离收场。老邵,你好好听着,看老僧那边会不会藏有帮手,我得先睡一会儿了。”
  走了一天山路,他们两个熬不过年轻人,也是十分正常的。
第十章
伏藏师的哑谜
  嘉措顿珠没有再次进来,我多少吃了一点,在石屋的一角展开睡袋躺下,脑子里仍然是挥之不去的“香雪海”三个字。向导对于老僧的描述很少,重点一直放在那个女人身上,但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港岛有位著名的美女作家曾经说过,真正的美女是眼睑上的花,只开一次,却会占满观赏者的眼睛。接下来的春夏秋冬,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一瓣。一花障目,不见沧海巫山。
  嘉措顿珠的父亲看到的,便是一朵这样的花,毕生不忘,甚至将这种朝圣者般的真挚情感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女人与老僧什么关系?老僧说过什么……”房间里的油灯一直亮着,门口的布帘也早换成了专业的防水帆布,把山风和寒意牢牢地挡在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我合眼睡了过去,日记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上。
  骤然之间,我清醒过来,双眼盯着烟熏火燎的灰色屋顶。一股藏地之夜特有的森森寒气卷地而来,帐篷的门帘已经开了一条窄缝,本来浓墨一样的夜色竟然变成了银光闪烁的世界。
  “怎么,下雪了吗?”我挪开胸膛上压着的日记本,思想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刚刚自己好像做过一个梦,是与一座幽深曲折的迷宫有关的。
  “玛娘纽派(跟我来吧)。”一个稚嫩的童音响在耳边,令我弹身而起,单掌横在胸前戒备,骇然发现小男孩站在石屋正中,一只手向我伸过来,重复着这句藏语。
  “去哪里?”刹那间,我忘记了藏语的“去哪里”怎么说,只是下意识地用汉语提问。
  小男孩转过身,轻轻地向外面指了指。
  邵节、司马镜的鼾声此起彼伏地响着,我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生疼,所以这不是做梦。
  “卡巴太卡(到哪里去)?”我沉声问。
  小男孩握住了我的手腕,拖着我向外走。一出了石屋,脚下松松软软、嘁嘁喳喳的,竟然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仰面向天上看,纷纷扬扬的鹅毛般雪片扑簌簌地落着,天幕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昏灰色,而远方连绵的山脉则遍体银装素裹,不见本来面目。
  “玛娘纽派,玛娘纽派……”小男孩拉着我直线向西,很快地跨过小路,到达了路西的石屋旁边。石屋后面的巨大空地上,一支长杆横担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两头各拴着一只皮口袋。那名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的老僧正站在其中的一只口袋前,向里面装石头。
  雪下得很大,我必须不停地拂掉眉毛上的雪片,才能看清老僧的动作。
  小男孩指着另外一边的口袋,做了个“钻进去”的动作。老僧没有回头,不停地将石块塞进口袋。我采取了静观其变的应对之策,站进口袋里,把上半身和头留在外面,单手握住长杆。另一边口袋里的石头慢慢增加,等到石头与我的重量相等时,杠杆便趋于平衡,把两只皮口袋都留在半空中。
  在风光纪录片上,我看过藏地下雪时的情景,但这一次是亲身经历,感觉自然大不相同。
  没到过藏地的游客,可能觉得冬季是本地的旅游禁期,实际上,西藏地处低纬度地区,每年的十一月至来年三月,主要城镇白天气温竟然高于大陆的北京三到五摄氏度。除了享受得天独厚的超强日光浴之外,晶莹的雪山、缤纷的森林会令冬季的藏地变得多姿多彩。
  此刻的情景,让我不知不觉联想到《三国志》中“曹冲称象”的故事,但我并不着急退出,只是冷眼旁观,看看老僧和小男孩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老僧绕着两只皮口袋转圈,忽然用力拍掌大笑,背诵出一大段晦涩的藏语经文来。小男孩站在我的身边,头顶和肩头落满了白雪,变成了一个呆若木鸡的稻草人。
  “玩够了没有?”我低声喝问。
  老僧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要是个有知觉的活人,就都被他给吵醒了,也包括夏雪那队人马。
  “卡内沛巴(从哪里来)?卡巴太卡(到哪里去)?”老僧停在我的另一边,连眉毛和胡子上都沾满了雪片。
  “来处来,去处去。”我无法把佛家的偈语翻译成藏族话告诉他,干脆只用汉语回答。按照佛典上的解释,真正有灵性的信徒,会仅凭说话时的语气、口型、表情完全领悟对方的意思,用何种语言沟通反而成了无所谓的东西。
  老僧再次仰天大笑,山羊胡子颤巍巍地翘着,像一把即将掉光了毛的破刷子。
  “那个女人跟他去了哪里?”我记起了嘉措顿珠所讲的故事,像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藏地老僧脑子里会藏着什么秘密?
  咔嚓一声,我双脚发力,长杆从中折断,两只皮口袋同时落地。小男孩发出一声幼兽般的低叫,而老僧则是仰天长啸,嘴里呼出两尺长的白气,将飘到脸前的雪片全部吹开,回声在山谷间跌宕起伏。接着,一老一小同时把双手合在胸前,深深地相对鞠躬。
  我跳出口袋,深呼吸了七八次,才把口袋上带着的那种说不出的腥膻味彻底弄干净。那根长杆原来是山谷里的雪杉树干,断口处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木质清香,可见是刚刚砍伐而来的。
  啪啪!北面的石屋顶上忽然闪出了刺目的火星,我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子弹击中石头后迸射弹跳的结果,躲在暗处的神鹰会人马又一次发难了。
  我立即出手,拖着一老一小藏身于近旁石屋的南墙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四面的动静。雪片越落越急,扑扑簌簌的声音逐渐变得密不透风,只是再没听到杀手开枪的动静。扑通一声,有人从石屋顶上沉重地跃下,嘴里发出掩抑不住的呻吟,然后爬起来,趟着没到小腿肚的积雪,步履拖沓地走过来。
  那是孙柔枪,并且是重伤之下的孙柔枪,一转过屋角,就吃力地靠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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