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梦(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7/30

“现在呢?”
“刚刚从美专毕业。”
“你是哪里人?”
“杭州。”
“离上海很近呀!”她说。
他再看了她一眼,感到被盘问得够了,该反问几句了,于是,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胡茵茵。草头下一个因为的因。”她爽快利落地说。
“胡茵茵?”他大吃一惊,重新去衡量面前这个女孩子,原来她就是胡茵茵!全上海市闻名的人物,大富豪胡全的独生女儿,外号叫做“神鞭公主”。好驶快车,所过之处,青年穷追不舍,她则一鞭在手,狂挥痛击,完全有男儿之风。这是上海鼎鼎大名的人物,她父亲的百万家财,只有她一个继承者,因此,她的追求者简直不计其数。孟玮对她的名字是早已听熟,却没料到今天能和她见面,而她又出乎意料地美。
她望着他,似乎想看到他听到她的名字之后有什么表示,但他一语不发,就又回到他的那张画旁,继续去画那海和天。她呆了呆,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她望了那画一眼,带着点蛮横的态度说:
“你不应该把我画到画上!”
“是吗?”他皱皱眉,“我在写生,有什么法律规定我不许写生吗?”
“你可以画大自然,不应该画我。”
“谁叫你跑进大自然里面来的?”
孟玮回头望望她,微笑地说:“你没听说过‘人在画中’的话吗?我既然冒冷出来写生,就不该错过一个好的景致。”
她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口,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凝视着他说:
“这样吧,我把你这张画买下来了,你开个价钱吧!”
孟玮的笑容冻结了,他跳跳脚以驱除冷气,冷冰冰地说:
“对不起,这张画不卖!”
“你以为我买不起?”胡茵茵生了气,嚷着说,“只要你开得出价钱来,我马上照付!”
“我知道你有钱,”孟玮头也不回地说,“我就是不卖。”
“我买定了!”胡茵茵暴怒地说,声音里夹着任性和倔强,一目了然,这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女孩子。她高高地昂着头,噘着嘴说:“你说你要多少钱?”
孟玮转过头来看着她,平静地微笑着,好像一个长兄对撒泼的小妹妹似的说:
“你不知道,胡小姐,我的画都是练笔的,我要留着作资料,不准备卖的。”
“你不卖画,你靠什么维持生活?”胡茵茵直率地问。
“我教画,教一两个小学生。”
“你好像——过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着他说。
“和你比,当然哪!”孟玮说,声音里多少有点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欢你这张画。”
孟玮把画纸从画板上取了下来,卷成一卷,往胡茵茵怀里一塞,毫不在意地说:
“那么,送你吧。”
说完,他收拾好画具,扶起画架,预备走开,却看到胡茵茵满脸错愕地站在那儿,失措地望着他。他对她挥挥手,正要走开,她着急地追上前一两步说:
“孟……等一等!喂!你别走呀,这不公平,无论如何,我应该付你一点钱!喂喂!孟……孟什么,哦,孟玮,你别走呀!我说了要付钱的……”
“我说了不卖!”孟玮叫了一声,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听到马蹄泼剌剌地追了上来,同时,“呼”的一声,那条一丈长的马鞭又对他当头罩到。吃过一次亏就学了一次乖,他一闪身躲开了马鞭,马鞭抽了一个空,却从车上落下一样东西,“咣啷”一声掉在他的身边,他俯身一看,是个金银丝镶珍珠的小钱袋。同时,胡茵茵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从没有不付代价地取别人的东西!再有,这么冷的天,你写生的时候也该买顶帽子戴戴!”
这抛钱袋的动作激起了孟玮一腔的火气,那最后一句话更深入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拾起了钱袋,把画具和画架都抛在地上,就不顾一切地赶上去,一手攀住了马车,就矫捷地爬了上去,胡茵茵回头一看,立刻扬鞭抽来,他已爬上了车,反手抓了马鞭,用力一拉,胡茵茵惊呼一声,马鞭已到了孟玮手里。孟玮白着一张脸,愤愤地说: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骄傲!连怎么做人都不懂!早就该有人教训你!你喜欢用马鞭抽人,你自己也该领教一下马鞭是什么滋味!”说着,他在狂怒之中,举起马鞭,对她猛挥了一下,她掩着脸又一声惊喊,马鞭斜斜地从她脑后绕到她的胸前,她颠踬了一下,差点从驾驶座上滚下来。孟玮把马鞭和钱袋都丢进车厢里,说:“告诉你!不要胡乱使用金钱,虽然你有钱,但是有些事不是应该动用钱的!”
说完,他看到马行速度很缓,就跳下了马车,气冲冲地走回去拿画具和画架。这儿,胡茵茵慢慢地放下了掩着脸的手,愣愣地坐在驾驶座上,忘了她的马鞭,忘了握缰绳,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地坐着,愣愣地望着跑开的孟玮。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这使她完全震慑住了。
在她昏迷似的发怔之中,识途的马缓缓地踱过上海市区的街头,缓缓地走进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轮美奂的大厦,司阍者给她拉开了大铁门,马夫跑来扶她下马和卸马,她昏沉沉地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下人们都诧异地望着她,她挥退了使女,关上房门,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这疼痛热辣辣地烧灼着,带着一种新奇的刺激压迫着她。
孟玮用手枕着头,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视着天花板发呆。这是一间小小的阁楼,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层楼的顶端,上下楼没有电梯,每次外出爬楼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对孟玮而言,租这样的房间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这是栋坐落在江湾的古旧的楼房,这阁楼早已残破,四壁焦黄,门窗腐朽。但,孟玮却看上了那对海而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云的变幻,还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点点白帆。他喜欢倚窗而立,注视那些帆船的动静,虽然他没有所怀的人,也没有盼望着归来的人,可是,每当看到那些船,他依然会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感觉,这是一种寥落的情绪,只因为他太孤独,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独的人。往往,他会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视着海,就像凝视着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满,他的寂寞在晃荡,在挣扎,在澎湃,在喘息……这种感觉总使他情绪低沉,而至怆然欲泪。
这天,又是一个情绪低沉的日子,天气酷寒,妨碍了他出外工作。闭门造车,画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彻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闷气。室内是凌乱的,满地画笔和画纸、颜料的残骸及果皮,墙上钉满了画,却没有一张使他自己满意,触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气的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天才,怀疑自己的创造力。什么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气,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间,和冷冷的心情。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把脸仆在枕头里。
有脚步声走到他门口,他没有动,只在心里揣测着是不是缴房租的日子,确定还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门了,他没好气地说:
“你找谁?找错了!”
他确定这是找错了,只因为在孤独的天地里,从来不会有任何的访客。但是,门外有个女性的声音在问:
“孟玮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吃了一惊,从床上跳起来,走到门口去打开房门。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门外,一个穿着件华丽的白色长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长发披肩,头上压着顶红色小呢帽,双手横握着一条马鞭,高昂着头,一对闪烁的大眼睛对他胜利地笑着。
“哎呀,”她说,“爬楼梯把我累死了!”
“你来干什么?”他问,声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脚跨了进来,旁若无人地打量着他零乱的小房间,和床上乱堆的被褥,以及满墙的画。他皱紧眉头,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再强调地说了一句:
“请问,胡小姐,你来此有何贵干?”
胡茵茵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说:
“我不能作友谊的拜访吗?”
孟玮不得已地关上房门,耸耸肩,腾出一张椅子给她坐。他想倒杯水给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个茶杯从废纸堆里找了出来,水瓶里却倒不出一滴水,他无可奈何地望望她,她却微笑着转开头。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这还不简单?到美专去查一査应届毕业生的通讯录就行了!”
“上海有三个美专呢!”
“每一个都查就行了!”
“好,小姐,你这样找到我的住址,要干什么?”
胡茵茵望着他,把马鞭绕在手上,说:
“孟玮,你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凶巴巴的吗?”
“我?凶巴巴?”孟玮有些错愕,然后笑着说,“大概有点受你的传染。”
“我今天一点都不凶,是不?”胡茵茵说。接着,叹了一口气,像解释什么似的说,“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恶,我必须准备一条马鞭,要不然,他们会爬上我的马车,拉住我的马,我非防备一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条马鞭又管什么用?”孟玮说,“就像那天,我夺下你的马鞭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奉劝你,别太信任你的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并不真想冒犯你,否则,别说一条马鞭,十条马鞭也没用,你这样喜欢满街究风,总有一天出毛病!”
“那么,难道我关在家里?”
“为什么不念书?”
“高中念完了。”
“大学呢?”
“念书——目的是什么?”她问,“我又不需要那一张文凭。”
“你的兴趣是什么呢?”
“驾马车。”她干脆地说。
他为之失笑。站到窗子旁边,望着窗外的海湾,他忽然感到和她已经很熟悉了。他沉思地问:
“你为什么喜欢驾马车?”
“让马拼命跑,车子在街上风驰电掣地驰过去,这是一种刺激。”胡茵茵站起身来,也走到窗边来站着,扑鼻的衣香使他心神一爽。她继续说,“当马在奔跑的时候,你必须全心都放在马的身上,你要握紧缰绳,以维持车子的平衡,那么,你就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思想。许多时候,思想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是吗?”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逃避一些什么思想呢?在你的生活里,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感到好空虚,好慌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于是,我就要跑出去,放马奔逐,让那种狂奔的刺激来平定内心的惶惑。”
孟玮震动了一下,她的话使他对她有另一种了解。他眼前不再是个华丽任性的富家女郎,而是个弱小、孤独的小女孩,这使他有一种安慰她的冲动。他凝视着海湾,那儿盛满了他的寂寞,也有她的,还有所有人类的。他感到一阵迷茫的凄楚。
“孟玮,”她在他身边说话了,“陪我出去兜兜风,我要让你参观一下我的技术。”
他望望她,有些犹豫。
“去吧!”她鼓励地说,“你会发现那很有趣!”
“为什么你找到我来陪你?”他问。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7/3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