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校对)第5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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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竟在这种时刻想起他的脸。仿佛一个被牢牢锁在断头铡上的囚犯,突然念起儿时吃过的糖饼。
  “李燃这边就甭等了,”男老师从上衣口袋掏出烟,想了想不合适,又揣回去,懒洋洋地说道,“一早上就旷课,也没请假,既然家长都来了,要不李燃妈妈您解释一下吧,这孩子的特点我作为班主任也跟您聊过很多次了,管不了。”
  李燃妈妈看上去格外年轻,只有三十出头。她一副没听出来班主任语气是在抱怨的样子,温和优雅地笑了笑,声音不大,压迫感却格外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只知道他爱逃课,男孩子嘛,玩心重,我们又没经验,乱给他零花钱,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唉,回去我让他爸狠狠教训他,姜老师您费心了。我们做家长的心里有数,是我们当家长的没教好,怎么会怪您。”
  干站着的陈见夏和局促的见夏母亲就这么被晾了几分钟,俞丹轻抚着小腹,心思都在那片隆起的肚皮上,时不时抬头欣赏陈见夏惨白的脸,于是不急着插话。
  最终是李燃妈妈把话拉回了主题。她朝见夏妈妈微笑致歉:“这小子一直混,我家里条件不错,从来不委屈他,一直都有小姑娘往他身上扑,都是当父母的,我也不好多指责那些女孩子。但你家孩子一看就是学习好的,肯定是被他带坏了。这种事……到底还是女孩吃亏。”
  见夏妈妈的脸腾地一下变色了。
  俞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闲适地喝了一口,这才和颜悦色地对陈见夏说:“今天叫你过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什么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点额外的心思也不奇怪,尤其你一个女生孤身在省城……”
  见夏妈妈忽然站起来,差点把桌子撞翻,俞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为人师表的温柔面皮终于破裂,她挡不住眼神里的厌恶了。
  “俞老师你不用说了,反正最后一年,书也不用在这儿读了,我现在就把她带回去好好教育,”见夏妈妈捏着那张亲吻的照片,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在抖,“您别说了,我现在就带她走!给脸不要脸,不自爱,我都替她臊得慌……”
  “其实,”李燃妈妈插话进来,语气中那种不紧不慢的从容和见夏妈妈形成了鲜明对比,“您别着急,别因为这点事就耽误女儿的前途,高三多重要啊,怎么说走就走。让两个孩子断联系也容易,我家早就准备好让他去英国读预科了,反正也考不上大学,干脆早点送出国,提前走就是了。这孩子也是知道我们给他铺好了路,所以就有恃无恐了,净胡闹。我给您赔不是了。还是那句话,这种事到底是女生吃亏,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陈见夏忽然笑了。
  早恋是罪恶的。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过被抓包时的情景,恐惧也曾入梦,课间操时当着全校同学被拎上升旗台示众、光着身子在大街上奔跑……每每从晨光中惊醒,总能摸到后背密密的冷汗。
  前一秒,她还在颤抖,大脑缺氧,视野中满是噪点,耳朵里只能听到汨汨血流声。然而就在此时,李燃妈妈的话像一把利剑,陈见夏心中那只懦弱惊慌的小白兔,被一剑封喉。
  陈见夏从没想过,这只胆怯的小白兔,会死得这么快。一种可怕的冷静席卷了她,明明自己是砧板上的肉,心中却充溢着刽子手的疯狂。
  她竟然笑了。
  “你还有脸笑?我他妈白养你这么大,你就是出来给我丢脸的是不是?你干的这都是什么事,你自己看看,自己看看……”陈见夏的妈妈把照片丢到她脸上,犯癔病似的,食指不断地戳着她的太阳穴,一下又一下,“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看看……”
  见夏在摇晃的视野中,看到李燃的班主任惊惶地冲过来阻止;看到俞丹护着隆起的肚子站到一边,面无表情;看到说“这种事女生吃亏”的李燃的妈妈皱着眉,急急后退到暖气旁边。
  “你够了。”
  见夏一把推开她妈妈,将她妈妈推了个趔趄,身子一歪屁股着地。
  郑玉清仰头看着一脸冰霜的女儿,愣住了,两秒钟后,尖厉的哭号声响彻办公室。就在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了。
  见夏回过头。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老师,我们想来问道题……不方便就一会儿再……”于丝丝似笑非笑,背后站着一脸好奇的陆琳琳和李真萍。
  每个人一生中都有最糟糕的瞬间。陈见夏不需要活到八十岁,就可以笃定地把这一票投给这一秒。
  她又一次笑了,本来是想哭的。
  第一堂课刚开始,你来问什么题?
  陈见夏就这样笑着走上前,扬手扇了于丝丝一个响亮的巴掌。
  于丝丝被打蒙了。
  这一巴掌终结了见夏妈妈的尖叫,办公室一片寂静,连一向为这种场面而兴奋的陆琳琳,也没想到剧情进展得如此迅猛,整个人都被按了暂停键。俞丹则捂着肚子躲得特别远,恨不得穿墙而过逃去隔壁房间。
  寂静中,陈见夏大步离开,走着走着听见背后办公室里的吵嚷,听见追随而来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地开始跑。
  她跑出大厅,跑出教学楼,跑出校门,一头冲进广袤的深灰色天空里。
第四十三章
  世情薄,人情恶
  陈见夏坐在台阶上,托着腮发呆。
  她双手抱着臂膀,摩挲着羽绒服的袖子,不禁庆幸,走出教室的那一刻还是做了一件明智的事。
  外套在身上,钱在口袋里;居民区避风,初雪前天气总是会异常地暖,连老天都体恤她。所以她还可以继续等下去,饥肠辘辘地,从没有太阳的清晨,等到铅灰色的正午。
  陈见夏抬起头,清真寺的星月标志像是浸入了层层堆叠的乌云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李燃没有接电话,也没有回复短信。她不想再看见爸爸妈妈的来电,索性关了机。
  曾经的陈见夏对离家出走这种事嗤之以鼻——反正早晚都要灰溜溜地回来的,当初何必气冲冲地离开?于丝丝也好,俞丹也罢,来自她们的恶意与攻击并不意外,像用糖纸包裹的石子,她早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剥开时也不会惊讶失落,有什么好生气的?
  曾经的陈见夏,应该会识时务地低头,和李燃断得干干净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应该忍半年,然后考个好大学,从长计议。
  曾经的陈见夏,喜欢考虑“后来”,习惯未雨绸缪、胆小如鼠、深谋远虑。
  她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陈见夏的呢?做尽蠢事,破釜沉舟,不关心烂摊子,不关心名声,也不关心未来。
  一切都呈现了它本来的样子,撕破表皮的遮羞布,灵魂终于找到一条路径回到了身体里,接管了一具惶恐茫然了十七年的懦弱躯体。
  灵台清明。陈见夏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呼吸时感觉到胸口的扩张有微微的扯痛。她朝着破败的清真寺笑笑。
  安拉不会管她的。李燃也没有管。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陈见夏慢慢走出居民楼群,经过每一根晾衣杆,穿过每一个高悬的裤裆,在路口招了一辆出租车。
  陈见夏花十块钱买了个文具,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楼前。传达室老师看到她像见了鬼,一只手揪住她另一只手拨号,生怕她又跑了。
  电话接通瞬间她听见自己妈妈难听的号叫从听筒里传出来。
  “我先回宿舍了。”陈见夏眼皮都没抬,也能接收到宿管老师复杂的目光。
  “你别动,就在这儿等你家长过来,出什么事我可担不起。你就站这儿等,听见没,别动啊。”
  陈见夏理都没理,硬抽出手就转身上了楼。宿管老师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追过来,跑了几步又折返回去锁收发室的门,手忙脚乱的,被陈见夏远远甩在了身后。
  她没有锁门。很快妈妈就推门走进宿舍房间,微微发福的身体被厚实的羽绒服裹得愈发像个球。
  你去哪儿了?谁让你乱跑的?有没有出危险?……
  陈见夏一句也没猜中。她妈妈斗鸡一样冲过来,拉住她的手,第一句话问的却是:“小夏,你和那个小子,你们有没有‘过界’?”
  “什么?”
  “你还有脸问?”
  郑玉清把一个东西狠狠地扔过来,砸中了见夏的额角,落在了床沿。陈见夏面无表情地捡起来。
  是一把木梳子,刻着香格里拉几个字。
  那天早上,她洗过澡,拆开洗手台上的一次性洗漱用品,用梳子扎起马尾——五星级饭店的一次性木梳都做得比夜市上卖的精致,她小心地揣进书包里,天天带着,是一个提醒,也是一个纪念。
  还好没有落在地上,否则会摔断的。陈见夏攥紧木梳,抬起头直视她妈妈,有些示威地笑了。
  “什么过界?睡吗?”
  话音未落,她只听见啪的一声炸响在耳畔,然后一声接一声,也不知道妈妈左右开弓究竟扇了几巴掌,她没数。终于停下来,脸庞也不觉得疼,只是很热,滚烫地热。
  妈妈喘着粗气,这几巴掌倒是把她累坏了。陈见夏脸上麻麻的,有些肿,目光越过妈妈的肩膀,看向门口撇着嘴偷窥的宿管老师。
  “滚出去。”她含混不清地说,宿管老师竟听懂了,迅速消失。
  陈见夏把手伸进羽绒服口袋里:“你发泄够了吗?我就给你这一次机会。”
  郑玉清愣了愣,陈见夏已经从兜里掏出了她花了十元钱买的文具——一把裁纸刀,清脆地推出刀锋,比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妈妈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瘫软地靠在柜子上,喃喃自语道:“完了完了,完了,疯了,真是疯了。”
  “疯的是你。我不想死,但你再这样疯疯癫癫的,我就不打算活下去了。你别逼我。”
  郑玉清吓得脸色煞白,只能不断重复:“反了天了,白养你了,疯了疯了,疯了疯了……”
  突然有人猛地闯进门,从背后夺下了裁纸刀,当啷扔在了地上。
  陈见夏愣了。
  “好了好了,小夏,回家回家,别闹了,冷静点,咱们回家再说。”
  是爸爸。
  陈见夏从走进俞丹办公室那一刻直到现在,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然而当自己爸爸的声音响起时,她忽然感觉到脸颊上凉凉的,像11月迟到的雪。
  刀子被夺走的一刻,她心跳如雷,想的只是,你终于来了。
  原来是爸爸。
  原来她还是在等待李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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