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校对)第98部分在线阅读
“前日他说可为老夫人引见双江公。”吴百朋详加解释道:“双江公南下督战选了松江……他曾任华亭知县,在松江府人望极高,而松江府又是倭乱最为严重的一地……”
瓦老夫人眉头依旧紧皱,“钱渊……”
显然,她疑虑的是,这个引荐人能有多大的分量。
这两日,狼兵在吴江县惹了不少乱子,吴百朋和瓦老夫人耗费心神弹压,还没聊起过西院的那位少年郎。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南京大报恩寺外,杭州客商说起松江秀才自小在大报恩寺随高僧修行,才能在杭州巧使妙计,施法镇压妖孽,为父兄复仇。”吴百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还有这回事?”瓦老夫人也忍俊不禁,“他真的幼年落发修行?”
“怎么可能!”吴百朋摇头道:“他曾祖鹤滩公是弘治三年状元,自小苦读,是松江府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嘉靖三十一年松江府试案首,被大宗师看重亲笔点中生员。”
“嘉定、崇德两场大捷,报上去的是卢斌、俞大猷,但江南人都知道最大的功臣是谁……”
“当然了,朝中也绝不会无人知晓。”吴百朋顿了顿,才缓缓说:“回程的信使……前些日子,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大人和杭州知府胡汝贞上门拜会。”
瓦老夫人瞳孔微缩,“赵文华……他好像是严……”
沉默片刻后,吴百朋微微苦笑。“当然了,这和老妇人无甚干系,华亭钱氏是松江大族,钱展才又和俞总兵相交,如今又在双江公账下,有他作保,田洲狼兵在松江府无恙。”
“那就好。”瓦老夫人叹了口气,“还好钟南路上遇上了钱秀才……”
“哈哈哈,怕是钟南抓住了钱展才。”吴百朋大笑,“这厮心思太深,又灵活多变,这一杆子……把战力最强的田洲狼兵全抢到松江府去了!”
“不过如今大战在即,他将家人迁居杭州却回返松江,又费尽心机加强松江兵力。”
吴百朋给了钱渊一个别人从没给过的,但却符合其如今心境的评价,“此子有一腔热血!”
……
第二日,码头上人头耸动,相当的拥挤,处处都是身穿蓝黑色布衣,面色黝黑的狼兵,本地人无不掩口遮鼻,退避三舍。
至于士绅,更是一个都没出现,人群中唯有两人身穿儒衫,对此苦笑。
钱渊很难理解这一幕,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也就是瓦老夫人脾气好,换成他能把这地儿给掀翻了!
吴百朋叹息着低声述说,大明开国百多年来,西南战事基本就没断过,那些蛮族土司时不时造反,对明朝的侵害其实不下于蒙古人,甚至更为头疼。
蒙古人是摆明车马来杀人抢东西,但西南那地儿……今天归顺,明儿造反,而且经常一打起来就是横跨几府,攻城陷地是常事,因为道路崎岖往往会导致战争延绵数年。
总而言之,这些狼兵的名声很差劲,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外调,但却是第一次来江南。
在本地人,特别是在士绅眼里,这些大部分连汉话都不会说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头抢上一把。
很多江南出身的进士如果被分配到西南地方,往往宁可归乡悠游泉下也不肯赴任……
“说不准什么时候下雨,你领着人先行一步。”钱渊仔细交代杨文,“一方面去找周师爷安排住所,另一方面派人去煮姜汤。”
近在咫尺的吴百朋看着这少年郎细心叮嘱属下,所考虑的无所不包,他心里有独特的感触。
几个月前,他在扬州率军出击大败倭寇,斩首三百,曾经一度自傲,但很快他就得知了崇德大捷斩首近千,赴任浙江巡按后,他曾经私下派人去崇德县打探过。
下人回报的诸多消息中,最让吴百朋感慨的是一条麻绳,那条曾经将八个倭寇首级系在一起选在城门口上的麻绳。
整理内政丝毫不乱显示出其理政能力,关键时刻行事果决,杀戮决断,这才是东南抗倭最需要的人杰。
笑吟吟看着兵丁上船,吴百朋行了一礼,“就拜托展才了。”
“不敢当,晚辈只是将老夫人引见给双江公,后面的事也插不上手。”钱渊回礼道:“此番一别,还祝尧山公旗开得胜。”
几个月的休战后,大股倭寇入侵已经初现苗头,大战就在眼前了。
“以后就称一声惟锡兄吧。”吴百朋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日后相逢,还想再讨一碗红烧肉呢。”
钱渊重新行了一礼,笑道:“惟锡兄不知,小弟还擅酿酒,待到平倭之日,你我重逢,举杯痛饮,方为乐事。”
“说得好,我等着那天。”
“就此告辞,珍重。”
第133章
撕破脸
一个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以江北巡按的身份指挥了扬州大捷,被视为东南抗倭的三大巨头之一。
一个是华亭生员,在崇德、嘉定两战中主导战事,得诸多赞许,在江南士林中名声鹊起,又和多方势力牵扯不清。
钱渊敬佩吴百朋在扬州一战中的表现,百里驰援,率军出击,这是个有胆有识的人物。
吴百朋敬佩钱渊的勇气,前程似锦,却孤身回返前线,不顾己身投入抗倭大业。
虽然似乎身份差距有点大,但吴百朋很清楚,两个人之间相差的只是一个进士头衔,这对于松江案首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钱渊对其的态度更多来源于他的本性,以及从前世带来的心性,社会有阶级之分,但个体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是可以忽略这些的。
就在拥挤的码头上,三十五岁的浙江巡按吴百朋,和十八岁的华亭生员钱渊,就此订交。
船只已经扬帆而去,码头上的吴百朋和船头上的钱渊心里都有一股难言的情绪,有些兴奋,有些激动,也有着唯恐最后一面的惶恐和黯然。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杭州府总督衙门内,一场撕破脸的决裂正拉开序幕。
起源在于已经抵达嘉兴府的归顺州、那地洲的三千狼兵。
嘉兴府实在是没办法了,钱粮供应卢镗麾下大军已是勉强,又来了几千狼兵,巡抚衙门下令杭州府衙调配物资供给。
可惜还没等到头发都熬白的胡宗宪想出从哪儿调配物资,归顺州狼兵在秀水、石门纵兵抢掠,这一动手,求援、斥责、告状的各类书信如雨点一样扑向了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
张经和李天宠自然是不肯背着口锅的,于是,这黑锅被硬生生扣在了杭州知府胡宗宪的头上。
实话实说,张经、李天宠虽然鄙夷胡宗宪攀附赵文华,但对其能力颇为赞许,也知道这事也怪不得他,但问题是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总督大人,李中丞,这事儿怪不得汝贞。”匆匆赶来的赵文华试图打个圆场,“归顺州、那地洲的狼兵本应该驻守常州府,突然调至嘉兴府,再说了,毕竟他是杭州知府,嘉兴府……”
李天宠冷笑打断,“总督大人将粮草转运交付在下,早在一旬之前,巡抚衙门就有公文到杭州府衙,如狼兵因为缺粮而叛,你胡宗宪罪莫大焉。”
“中丞言重了。”赵文华态度还算不错,“汝贞立即调集一批粮草过去就是了。”
坐在主位上的张经慢条斯理的问:“几个月前倭寇大闹浙江、南直隶,嘉兴府受创最重,钱粮供给仰仗杭州府,本官要问的是,这批调配送往嘉兴府的钱粮为什么拖延?”
胡宗宪有点后悔,他没想到对方对杭州府衙盯得这么紧,也怪那帮狼兵,只差了一天,就闹出这般动静来。
归顺州……听听这名字就知道这帮人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完全没有瓦老夫人带领的田洲狼兵那般乖顺,没领到拨付的钱粮立即闹事……很明显,他们懂得这个道理,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事实上,这股狼兵在常州府已经闹过一通,之后张经下令让其南下经湖州府到嘉兴府,也正是这个原因,苏州府才对瓦老夫人带领的田洲狼兵的态度那般生硬,
李天宠阴测测笑着招手叫来一个幕僚,后者装模作样的拨了几下算盘,“诸位大人,杭州府衙两日前拨出一千五百两白银,不知用处,不知去向,昨日下午,府衙急令下面各县衙交付本应该两旬后交付的例银。”
“也就是说,少了一千五百两白银,才导致杭州府衙拨付嘉兴府的钱粮被断。”李天宠的视线不离赵文华左右,“昨日狼兵作乱劫掠百姓,胡知府才试图补救,对吧?”
赵文华诧异的回头看了眼胡宗宪,他很清楚,这个徽州人并不是个贪财的角色,相对来说,他更向往的是权力和地位。
“这一千五百两白银去哪儿了?”李天宠的视线终于落到胡宗宪身上,同时眼角余光不停扫着赵文华。
赵文华恍然大悟,特么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果这贪污的黑锅被扣在头上,就算只扣在胡宗宪头上很可能会导致自己被调离浙江,赵文华咬牙切齿盯着李天宠。
胡宗宪是唯一投入自己门下的浙江官员,如果保不住他,赵文华知道自己将不会在接下来的时日中有任何作为。
“杭州前卫、后卫诸军不敢战,下官尊陛下旨意,调拨银两募兵。”胡宗宪平静的回答道:“账本在下官住处,中丞大人可以查看。”
赵文华立即反应过来了,是那个钱家子建议募兵,胡宗宪无奈之下从府衙调拨银两。
结果本应该驻守常州府的狼兵突然调到了嘉兴府,这导致钱粮短时间没供应上,李天宠和张经敏锐的发现了这个漏洞。
“胡闹!”李天宠斥道:“总督衙门方有募兵之权!”
“台州知府谭伦已于上月募兵成军。”胡宗宪显然打好了腹稿。
“朝中下令募兵,并没有说只有总督衙门才有募兵之权,各地府衙亦能募兵,早在正统年间就有旧例。”赵文华喝道:“狼兵作乱劫掠百姓,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需要详加查实!”
“查实之后,再上书弹劾?”张经霍然起身,“赵元质,如若你老老实实待着,老夫不介意分你点碎肉,但如若要从中搅合……”
听到这番话,一旁一直面色木然的胡宗宪都忍不住神色微动……进士出身能说出这种直白的话,真心不多见。
分你点碎肉……这是在施舍呢,赵文华像只尾巴被踩了一脚的猫,跳着脚大骂,“给脸不要脸!”
“你张廷彝坐拥六省兵马,按兵不动,其心难测,无奈之下杭州府衙出银募兵,你却倒打一耙!”
“你李天宠巡视绍兴,彻夜饮酒废事,遭倭寇围城,送出大批钱粮重赂倭寇方能解围,也有脸指责他人!”
张经那张老脸登时红中透黑,李天宠更是被气得撸起袖子……要不是边上幕僚拉着就要饱以老拳了。
赵文华不愧是严嵩的干儿子,关键时刻拉得下脸……准确的说是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