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校对)第798部分在线阅读
徐阶内心的恨意正在沸腾,他已经不在乎太多东西,夹杂着松江土话的辱骂声喷涌而出,毫无当朝首辅的气度和尊荣。
但等徐阶口干舌燥的闭上嘴巴之后,他诧异的看见,张居正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嘉靖三十四年起,得岳父提携,小婿扶摇直上,入詹事府,入裕王府,又升任国子监司业……”
“小婿非忘恩负义之辈,更不愿因此声名尽丧……”
“但局势如此,二子定罪,清退侵吞田地,岳父及华亭徐氏才能保全。”
虽然是跪在地上说话,但张居正字字戳心。
徐阶知道,毫无疑问,这是钱渊和高拱商议好的条件。
钱渊倒是无所谓,徐阶这条毒蛇的骨头都已经被抖散了,而自己即将任应天巡抚,华亭徐氏的生死都握在自个儿手心上。
但高拱明确的点出了,不因私怨,当以国法视之。
长时间的沉默后,徐阶干涩的开口,“如何定罪?”
“贪渎、殴伤百姓,抢夺民宅,当流放边塞。”
徐阶的脸色愈发苍白,这是他难以接受的条件,自己灰溜溜的滚蛋,虽然名义上肯定是因年迈致仕,但随园中多有松江本地人,乡梓地士绅很容易就能打听到内情,毕竟自己和随园斗了这几年是公开的事。
如此一来,威势全无,颜面大失,再加上长子、次子全都被流放,徐阶这一房只留下不到八岁的幼子以及十二岁的孙儿……不说其他的了,即使在徐家内部,徐阶只怕都说不上话。
想想就知道了,清退那么多侵吞田地,还要交出那么多家奴甚至姻亲抵罪,徐家另外四房哪里能不怨声载道,哪里能不恨徐阶?
宦海沉浮数十年,最终落得如此境地……徐阶如何肯,他用颤抖的声音开口,“如若不肯呢?”
张居正沉默了会儿,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封信,上前几步放在桌案上,又退后几步,静立不语。
徐阶眯着眼定睛看了看张居正,才拆开信封,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大变,因为,这封信就是他徐阶的手笔,是他当年写给蓝道行的密写信件。
不用去想了,徐阶知道这肯定是钱渊的手段。
去年西苑事变,徐阶密派人手吊死了蓝道行和其两个徒弟,但等他第二天出了西苑再派出人手去搜查蓝道行在京中的宅子,什么收获都没有。
那天晚上,钱渊弄死了冯保,当徐阶以此相责的时候,钱渊用嬉笑的口吻说起三个道士悬梁自尽将其逼退……不用说,只可能是钱渊,而且那夜事变,钱渊掌控西苑,不得其亲令,谁都不能进出。
徐阶咬着牙看到最后,当看到“双林可用”四个字的时候,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荡然无存。
这封信是密信,不知内情的人是看不懂的,上面有汉字,也有数字,必须按照一定的规律和书籍来翻译……这是钱渊这只穿越的蝴蝶引起的变化,当年他初次入京住在张居正家里,与其聊起过。
这种密信的翻译书籍是有很大限制的,毕竟这个时代,字数极多的公开出版的书籍不多,钱渊没能耐将徐阶书房的书给搬走查验,但命人将蓝道行书房的书籍都记录下来……之后一年多来,慢慢的一本本试,钱渊在南下之前就已经查出来了。
其实钱渊手里一共只有三封信,其中两封信意义不大,只有这一封有点意思……“双林可用”,双林是前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的号,也是西苑事变中被徐阶拉拢的关键人物。
丢来一封信,这是钱渊的无形威胁,再不老实听话,信不信我把去年西苑事变翻出来?!
去年西苑,隆庆帝勉强留下了徐阶这位内阁首辅,即使徐阶拟遗诏……但这种事本就应该是内阁首辅的责任,而且人家也没想过让景王上位。
但如果钱渊让人捅出来,当夜,最得其信任的道士蓝道行密通冯保,之后嘉靖帝驾崩,再紧接着……冯保、蓝道行均离奇死于西苑。
知道蓝道行是徐阶举荐给嘉靖帝的人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这些,徐阶敢赌吗?
当然不敢。
徐阶虽然知道自己在给蓝道行的几份密信中没有太逾越的字眼,但窥探君主寿命,甚至怂恿蓝道行炼丹……这种事捅出来,别说徐璠徐瑛了,徐阶都要自身难保。
张居正抬头窥探着徐阶变幻莫测的神色,心中在琢磨钱渊是捏住了徐阶什么把柄……呃,自己有没有把柄落到这厮手中?
“都说钱展才擅埋伏笔,叔大还是要跟着他学学。”徐阶轻轻叹了口气,再无之前的满脸恨意,“东南京城,处处设伏,令人防不胜防,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张居正情不自禁的点头赞同,想想之前那些事就感觉有点冷,不说王本固、王一枝之事,之前曾铣家人、三百巨木都是明例,最让张居正感觉寒冷的是胡应嘉。
有胡应嘉,难道不会有赵应嘉、张应嘉?
张居正在内心深处猜测,还有哪些事,哪些人是钱渊埋下的伏笔……水面之下到底还有些什么?
“徐璠徐瑛定罪流放,投献田亩均清退,人命官司由松江府衙判决,但不得涉及徐氏族人。”徐阶一条一条的缓缓说:“老夫只想回乡颐养天年……”
张居正一条一条的或直接许诺,或半强制性的让徐阶改口,一直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才告一段落。
这期间,张居正非常知趣而坚决的拒绝接手徐阶的势力……呃,一方面是怕引起高拱的排斥和警惕,另一方面,徐阶不知道,但张居正是知道的,现在徐阶的名声都已经臭了。
到最后,徐阶叹息道:“罢了,罢了,叔大,如今只剩最后一件事了。”
“还请岳父吩咐。”
“今上登基之前,老夫自视待你张叔大甚厚,一介无名无望的翰林连连提拔,数年间官至国子监司业,又兼裕王府讲官。”徐阶缓缓道:“实在想不通,想不通……为何去年西苑相召,你却反向而行?”
第1109章
抵定大局
这是困扰了徐阶将近两年的疑惑,他不相信张居正当时看不出入西苑同拟遗诏的好处,如今张居正虽然得高拱器重,但在地位上比之前是要差不少的。
更重要的是,高拱今年还没满五十岁,而徐阶已经过了六十,张居正才三十八岁。
如果张居正能够在几年之后接手徐阶的政治遗产,将来是有资格能和高拱抗衡的,而如今,张居正只是高拱门下走狗。
徐阶太清楚自己这个女婿的雄心壮志了,如果没有远大的志向,早在嘉靖三十四年,他就应该是第一批随园士子,地位应该不会比徐渭低。
徐阶的问话将张居正拖入漫长的回忆中,好一会儿后他才苦笑着开口,“虽然不能确认……展才在西苑应该是有眼线的,那日小婿得冯保通报,立即动身赶往西苑。”
“就在距离西苑大门还有两条街的巷子里,展才率数十护卫将小婿拦下,不让进,也不让退……”
“之后的事想必岳父也能猜得到……展才麾下护卫护送陛下、中玄公赴西苑,冯保被擒……”
“原来如此……”徐阶喃喃道:“陛下、新郑到了,你和冯保却被拦下,自然要顺着杆子往上爬……”
“小婿愧对泰山。”
“嘿嘿,嘿嘿。”徐阶仔细打量了下张居正的神色,突然摇头道:“老夫知晓叔大性情,即使如此,也不会轻易背弃。”
对于这一年多来张居正的行事,徐阶有过仔细的观察,他能明显感觉到,张居正在自己门下,和在高拱麾下,是有着明显区别的。
在自己门下,张居正出谋划策,但少有冒头,往往持身中正,不愿意轻易得罪人。
而在高拱门下,张居正往往成为急先锋,陛下登基之后第一个决策就是治理黄泛,新修河道,而举荐潘季驯的就是张居正。
长久的沉默后,张居正长长的叹息声响起。
“岳父乃嘉靖二年探花,后被驱逐出京,千辛万苦回朝后,又遭严分宜打压。”
“嘉靖三十八年,分宜已死,岳父身登首辅,这数年来,岳父自认有于国有何功?”
徐阶努力压制的火气猛地窜上来,他拍案大骂道:“严分宜、李时言、高新郑均擅权……”
话还没说完,张居正高声打断道:“身为内阁首辅,当有内阁首辅的气魄,岳父困于党争十数年,分宜之后依执着党争,何尝有一日将国事放在首位?!”
“中玄公被逼龟缩府中,但听得黄河泛滥,当愤然而起,不听张某数度劝诫,毅然回直庐理事,结果险些被百官责难!”
“钱展才费尽千辛万苦,甘冒奇险,亲身上阵击倭,终设市通商,于国实有大功,而王民应却为一己之私而坏国之大事!”
张居正今日畅所欲言,堵得徐阶胸闷心塞。
“高新郑,钱展才,乃至李时言,均身陷党争漩涡,但却将国事排在首位!”
张居正的话说的不能再明白了,高拱、钱渊、李默都是想做事,也能做事的,即使身涉党争,也将国事摆在首位,而你徐阶不管能不能做事,但首先你是不想做事的,而且还不希望别人做事,甚至还要坏别人的事。
“分宜之恶,在于尸位素餐,而岳父实为甘草……”
张居正的盖棺定论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其实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徐阶那张老脸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状态,似乎在笑,似乎在怒,似乎在哭……
最后一个疑问,徐阶得到了一个他不敢相信,永远都无法想象是事实的答案。
徐阶的笑容有些悲凉,他自以为在青史上能被评价为一代名相,今天却被学生、女婿斥为甘草。
实际上,原时空的历史中,徐阶留名青史主要也就是因为熬走了严嵩,弄死了严世蕃,在实际执政中并没有什么亮眼的地方,所谓的中兴三相,就能力和政绩而言,他是不能和高拱、张居正相提并论的。
徐阶永远都想不到这期间的区别,他是个纯粹的官僚,而高拱、张居正是能被称为政治家的。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徐阶叹息靠在椅背上,沉默了会儿后面无表情的说:“钱渊其人,看似冲动冒进,兼言辞锋锐,尖酸刻薄,睚眦必报,但实则处事稳健,步步为营,又擅埋伏笔暗子,更简在帝心,他日是你最大敌手。”
刚刚一吐为快的张居正轻笑一声,“展才得陛下许可,外放出京。”
徐阶的脸颊剧烈的抖动了下,外放出京,意味着入阁之路基本断绝,至少在争夺内阁席位上,钱渊不再是张居正的敌人。
徐阶像条毒蛇一样,他知道张居正对钱渊的忌惮,也恨钱渊的插手让自己功败垂成,几句实实在在但却挑拨的话语,却被张居正干脆利索的一刀斩断。
张居正后退两步,深深作揖,“展才拟任应天巡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