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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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蒂握紧了双手,极度痛苦地看着他。
  “呃?”
  “如果根本没有永恒的生命呢?如果死亡就是万物的归宿,那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们白白地放弃了一切。她们被骗了。她们是受到愚弄的傻瓜。”
  韦丁顿沉思了一会儿。
  “我持以怀疑。我怀疑她们的理想是否镜花水月,并非如此重要。她们的生活本身就已经成为美丽的东西。我有一种想法,觉得唯一能使我们从对这个世界的嫌恶中解脱出来的,就是纵使世事纷乱,人们依然不断创造出来的美的事物。人们描摹的绘画,谱写的乐曲,编撰的书籍,和人们的生活。而其中最为丰饶的美,就是人们美丽的生活。那是完美的艺术杰作。”
  凯蒂叹息了一声。他的话似乎深奥难解。她还需要更多的提示。
  “你去过交响音乐会吗?”他继续说道。
  “是的,”她微笑着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很喜欢听。”
  “管弦乐团里的每一个成员负责一件乐器,你觉得在一支乐曲逐渐展开的同时,乐器的演奏者们会时刻关注乐队的整体效果吗?他们只关心自己演奏的那部分,但是他们深知整支乐曲是优美的,即便没人去注意听它,它依然是优美的。所以他们可以安心地演奏自己的那一部分。”
  “那天你提到了‘道’。”凯蒂稍停了一会儿说道,“说说‘道’是什么。”
  韦丁顿瞧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而后那张滑稽的脸上轻轻地一笑。他说道:
  “道也就是路,和行路的人。道是一条世间万物都行走于上的永恒的路。但它不是被万物创造出来的,因为道本身也是万物之一。道中充盈着万物,同时又虚无一物。万物由道而生,循着道成长,而后又回归于道。可以说它是方形但却没有棱角,是声音却不为耳朵能够听见,是张画像却看不见线条和色彩。道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眼大如海洋,却恢恢不漏。它是万物寄居的避难之所。它不在任何地方,可是你一探窗口就能发现它的踪迹。不管它愿意与否,它赐予了万物行事的法则,然后任由它们自长自成。依照着道,卑下会变成英武,驼背也可以变为挺拔。失败可能带来成功,而成功则附藏着失败。但是谁能辨别两者何时交替?追求和性的人可能会平顺如孩童。中庸练达会使势强的人旗开得胜,使势弱的人回避安身。征服自己的人是最强的人。”
  “这有用吗?”
  “有时有用,当我喝了六杯威士忌,眼望天空时,它就有用了。”
  两人又都沉默了,而打破沉默的还是凯蒂。
  “告诉我,‘死的却是狗’,这是一句有出处的话吗?”
  韦丁顿的嘴角微微一挑,他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神经似乎出奇地敏感。凯蒂没有看他,但她的表情中的某种东西使他改变了主意。
  “如果有出处我也不知是出自哪里。”他小心翼翼地说,“怎么啦?”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来的,听起来有点耳熟。”
  又是一阵沉默。
  “你单独和你丈夫在一起的时候,”这次换成韦丁顿开口了,“我和军医谈了谈,我想我们应该了解一些内情。”
  “呃?”
  “那名军医一直精神亢奋,说的话语无伦次,他的意思我可能没有听懂。就我听到的,你的丈夫是在做实验时被感染的。”
  “他总是离不开实验。他不是正宗的医生,他是个细菌学家。那也是他急着来这里的原因。”
  “从军医的话里我没有听明白的是,他到底是意外感染还是故意拿自己做实验。”
  凯蒂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韦丁顿的设想使她浑身颤抖。他握住了她的手。
  “请原谅我又谈起了这个。”他轻柔地说道,“但是我以为这可以使你感到一些安慰——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任何劝说都是无济于事的——或许这意味着瓦尔特是为科学牺牲的,是一个以身殉职的烈士。”
  凯蒂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瓦尔特是因为心碎而死的。”她说。
  韦丁顿没有回答。她朝他转过脸来,细细地看着他。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神情十分坚定。
  “他说‘死的却是狗’是什么意思?那是句什么话?”
  “戈德·史密斯的诗——《挽歌》的最后一句。”①
第四部分
31
  韦丁顿陪着凯蒂上了山,他们转了道去看望了瓦尔特的墓。在那座纪念贞洁寡妇的拱门前他向她说出了再见。她最后一次注视着拱门,如今她的境遇之中的讽刺之意,丝毫也不逊于这谜一样的拱门了。她钻进了轿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沿途的风光对她来说只是万千思绪的幕景。仅仅在几个礼拜之前,她曾沿着这条路朝相反的方向行进。如今眼里的和记忆里的风光重合在一起,就像在看一个立体视镜,稍增添了些不同的意味。肩扛行李的苦役们离离散散地拖着步子,前面是三两个一群,其后一百码是单独一个,再后面又是三两个一群。护卫队的兵士们拖着笨重的步子慢吞吞地行进,一天能走上五至二十英里。女佣坐在一抬双人轿子上,凯蒂坐的是四人的轿子,倒不是因为她比女佣重些,而是因为主仆有别。时不时地会碰见一队队扛着沉重包袱的苦役,排成一行慢悠悠地在道上前行。有时遇见个坐轿子的中国官员,看到这位白种女人便会露出好奇的神色。这之后来了一群农民,他们身穿褪了色的蓝布褂子,头戴宽大的帽子,急急火火赶着到市场去。忽而又出现了一个女子,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裹布的小脚一步一挪,踉踉跄跄地走着。他们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山。山上遍布着整整齐齐的稻田,农舍都是蛰居在竹林里,显得安逸而温馨。他们穿过粗陋的村落,途经人头攒动的城镇,这些城镇都拿围墙护起来,好像是弥撒书里面描述过的古城。初秋的阳光十分宜人,如果是在清晨,朦朦胧胧的晨光洒在整齐的稻田上,给人恍如仙境的感觉。刚开始的时候会有点冷,随后便会令人欣慰地暖和起来。凯蒂沐浴在晨光里,尽情地享有着难得的幸福感受。
  眼前的风景色彩明丽,各具特色,时常给人意外,宛如是一叠异常华丽的花毯。而在花毯上,凯蒂的思绪像神秘而黯淡的影子一样晃来晃去。记忆中的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实的了。湄潭府的垛墙像是一出古剧的舞台上代指为某座城市的画布。嬷嬷们,韦丁顿,还有爱他的满洲女人,活像一出假面舞会上别出心裁装扮出来的人物。而其他的人——弯弯曲曲的街道上闲逛的人们和那些死去的人,仅仅是舞台上的无名走卒。当然所有人的身上都具有某种特别的意义,然而到底是什么呢?他们就好像是一场古老的宗教仪式上的舞者,你知道那些随着复杂节奏舞动的肢体具有某种你必须明白的意义,可你就是抓不着一点头绪。
  凯蒂难以相信(一个老妪沿着堤道走过来,身上穿着蓝布的衣服,在阳光下呈现出天青石的颜色。她的脸上遍布了皱纹,活像一个老旧的象牙面具。她弯着腰,挪着小脚,手里拄着一根长长的黑色拐杖),凯蒂难以相信她和瓦尔特曾经参加了这样一场奇异而虚幻的舞会,还在其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她可能轻易地就丢了性命,他不就丢了吗?这会不会是一个玩笑?或许这只是一个梦,她应该立即惊醒,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转眼之间,这一切就好似发生在十分久远的时候,发生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在阳光明媚的现实之前,这出遥远的戏剧里的角色们该是多么模糊难辨。凯蒂觉得这出戏只是她读的一本小说了,书里描述的故事似乎跟她毫不相干,这几乎吓了她一跳。她已经想不起韦丁顿那张脸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了,而不久之前她还是如此地熟悉。
  这天傍晚他们应该能够抵达西江岸边的那座城镇,在那儿搭上汽船,然后再用一夜的时间就可以到香港了。
32
  起初她为自己没能在瓦尔特死的时候痛哭而感到羞耻。那样的行为似乎太无情无义了,为何连余团长一个中国的军官都能够眼含泪水?她是被丈夫的死惊呆了。对她来说,很难想象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回到他们的住处,再也听不到早上他起来以后在那个苏州浴盆里洗澡的声音。他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他竟然死了。修道院的姐妹们对她泰然处之的态度惊叹不已,对她克制悲痛的勇气赞叹连连。但是她瞒不过韦丁顿精明的眼睛,在他郑重其事的同情背后,她始终觉得——该怎么说呢?——有些话他还搁在了肚子里。当然,瓦尔特的死对她来说是个打击,她不希望他死。但是说到底她并不爱他,从来也没有爱过他。未亡人的恸哭哀悼是贤惠而妇道的,谁要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免不了要骂她无情无义,卑陋丑恶。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以后,她再也不想惺惺作态、悖逆心愿了。最起码过去这几个礼拜教会了她一个道理,有时对人撒谎是不得不为之,但是自欺就不可饶恕了。她很遗憾瓦尔特如此悲惨地死去,但她的悲痛是对但凡某位相识之人离世都会有的。她承认瓦尔特有着让人钦佩的人品,但不幸的是她偏偏没有喜欢他,却只是厌烦。不能说他的死对她来说是个解脱。她可以诚心实意地说,假设她能用一句话就叫瓦尔特起死回生,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句话。但是不能不承认的是,瓦尔特死后,她的生活的确多多少少舒畅了些。他们在一起从来也不快乐,而要想分开却又是遥不可及的事。想到这里她不禁被自己吓了一跳,如果别人知道她的想法,一定认定她这个女人没心没肝、毒如蛇蝎。但他们是不会知道的。她怀疑这世界上人人心里都藏着见不得人的秘密,恐怕被别人瞧上一眼。
  她看不见未来是什么样,心里也一点打算也没有。她唯一确定的是先要回到香港,在那里短短地逗留片刻。她已经可以想象出抵达那片土地时她一定还是惊魂未定。不过她情愿永远坐在藤条轿子上在怡人的乡村风光里游荡,每天都在不同的屋檐下过夜,芸芸众生浮光掠影一般的生活与她毫不相干,她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漠然看客。但眼前的事她是必须要面对的,回到香港以后先要住进旅馆,把以前的房子退掉,家具能卖的都变卖了。不需要去见唐生。他一定颇为风度地不来烦扰她。那她倒想去见他一面,就为告诉他她现在对他有多么地鄙视。
  不过那又何必呢,唐生算个什么?
  一个念头始终潜藏在她的心里,持续不断地敲击着她的心房,就好像在一部宏大的交响乐的复杂交织体中,总是贯穿了一条活跃而丰富的竖琴琶音的旋律——是它赋予了无边无际的稻田以奇异的美感,是它使她在一个驾车赶往集市的小伙儿对她兴奋而大胆地观瞧时,苍白的嘴角会浮露出笑意。那座瘟疫肆虐的城市是一所她刚刚逃脱的监狱,如今的天空在她眼里从未如此地湛蓝,而斜倚到堤道上的竹林是使人那般地惬意。自由!那就是一直在她心里蠢蠢欲动的念头。正是有了自由,尽管未来依然模糊不清,但却像小河上的薄雾一样,在晨光的辉耀下顿时显得五彩斑斓。自由!她挣脱了令人烦扰的束缚,那个纠缠于她左右的身影永远地消失了。死亡的威胁烟消云散了,使她屈尊受纳的爱情已经随风而去。所有的精神羁绊统统地见鬼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自由奔放的灵魂。有了自由,她也就有了无畏地面对未来的勇气。
33
  汽船在香港的码头靠了岸,凯蒂一直站在甲板上,观望着河面上熙来攘往的船只。
  “费恩夫人。”
  凯蒂转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旋即记了起来。她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脸跟着红了。来人是多萝西·唐生。凯蒂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唐生夫人走到舱内来,张开手臂将凯蒂搂在怀里。
  “呃,亲爱的,我亲爱的,你是如此地不幸。”
  凯蒂任由她亲吻了自己,她对这位冷漠、疏远的女人做出这么情真意切的举动颇感吃惊。
  “谢谢你。”凯蒂嘟哝出一句。
  “到甲板上去吧。让佣人来拿你的东西,我把童仆带来了。”
  她拉起了凯蒂的手,凯蒂便由她前面引路。她发现这位女人晒黑了的、和善的脸上,的确是有一种关切的神情。
  “你的船提早了,我差点没有赶过来。”唐生夫人说道,“如果没有接上你,那我可饶不了自己。”
  “你是特意来接我的?”凯蒂惊呼道。
  “当然是的。”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韦丁顿先生给我拍了一封电报。”
  凯蒂转过身去,她的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意外的善意就如此打动了她,这可真有趣。她还不想哭,她盼着多萝西·唐生走到一边去。可是她却拉起了凯蒂这一旁的手,握住了。这个颇有城府的女人也会如此流露感情,实在令凯蒂困窘不已。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查理和我都希望你在香港的时候能来和我们住在一起。”
  凯蒂抽回了手。
  “你们太好了。但是我很可能不能去。”
  “可是你必须来。你不能单独一个人住在自己家里,那对你来说太可怕了。我已经都打理妥当了,你会有自己的起居室。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们共进晚餐。我们两个都盼着你来。”
  “我没有打算回家里去,我想先到香港酒店里住下。我决不能那么麻烦你们。”
  唐生夫人的建议使她大为吃惊,她被搞糊涂了。如果查理还有点自尊心的话,他怎么会允许他的妻子做此邀请呢?她决不想欠了他们谁的情。
  “呃,让你住在酒店里,那我想都不敢想。香港酒店一定会让你讨厌的,那里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乐队没日没夜地演奏爵士乐。快说你愿意来吧。我保证我和查理都不会打搅你。”
  “我不明白你为何必须要对我这么好。”凯蒂似乎找不出推辞的借口来了,但是她又不能断然地回绝。“恐怕跟不熟的人在一起,我不会是一个好伴侣。”
  “难道我们和你不熟吗?呃,我决不希望是这样,我希望你能允许我做你的朋友。”多萝西两手相握于胸前,那平稳、沉着、高贵的声调颤抖了,眼泪也流了下来。“我热烈期盼着你能来。你知道,我要弥补我对你犯下的过错。”
  凯蒂没有听懂她的话,查理的妻子会亏欠她什么呢?
  “我恐怕在开始的时候我不是很喜欢你。我以为你是缺乏教养的人,而你知道,是我太传统太保守了。我想我是招人厌烦的。”
  凯蒂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多萝西起初认为她粗鄙缺乏教养,那是什么意思?但是很快,凯蒂的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在心里笑了起来:她现在还会在乎谁对她怎么想吗?
  “当我听说你毫不犹豫地和你丈夫去了那个危险的地方,我简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下流胚。我羞愧极了。你是如此地伟大,如此地勇敢,你使我们所有人都成了小人,胆小鬼。”现在她那张亲切、端庄的脸上已经是泪如泉涌了。“我说不出来我有多么地钦佩你,多么地尊敬你。我知道对于你痛失亲人我无能为力,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都是真心诚意的。如果你能允许我为你做哪怕一点点小事,那就是赦免了我的罪过。不要因为我曾经错看了你就怨恨我,你是一位杰出的女人,而我是那么地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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