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校对)第6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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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说说倒省劲,我还没有把握能不能把股票卖出去呢。市况萧条,一个买主也找不到哇。”
“可股票的价格已跌到了一又八分之一英镑了哇。”
“噢,是的,不过这也无济于事。就是卖出去也卖不到那个价呀。”
菲利普沉吟了半晌,极力使自己的情绪镇静下来。
“那你的意思是说股票一钱不值啰?”
“哦,我可没这么说。它们当然还是值几个钱的,不过,要知道,眼下没人来买呀。”
“那你一定得把它们抛售出去,能得多少就得多少。”
马卡利斯特眯缝着双眼瞅着菲利普,怀疑他是否被这个坏消息给震懵了。
“实在抱歉,老伙计,不过我们俩是风雨同舟啊。谁料到战争会像这样子拖延下去呢。是我拖累了你,可我自己也搭在里头呀。”
“这没有关系,”菲利普说,“人总是要冒险的嘛。”
菲利普说罢转身回到桌子边的座位上。他刚才是站着跟马卡利斯特说话的。菲利普惊得直发愣,脑瓜突然胀痛欲裂,然而他不想让在座的其他两位认为他懦弱,便又陪着坐了一个小时。不管他们俩说什么,他都发狂似的哈哈大笑。最后他离座告辞了。
“你对待这件事的态度非常冷静,”马卡利斯特在他握手的当儿说,“我想任何一个人损失了三四百英镑都不会像你这样处之泰然。”
一回到那间狭小、简陋的卧室,菲利普便一头扑倒在床上,伤心绝望透顶。他对自己的愚蠢行为非常懊悔。尽管他不住地告诫自己懊悔是荒唐的,因为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但是他还是情难自已,悔恨不已。他痛苦极了,怎么也合不上眼。前几年中,他白白地浪费金钱的种种情景,一股脑儿地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头疼得仿佛要炸开似的。
第二天傍晚,邮差在递送当天的最后一批邮件时,给他送来了账单。随即,他翻了翻自己的银行存折,发现付清一切账目以后,仅落得七个英镑。七个英镑!谢天谢地,他总算还有钱付清这些账目。要是他不得不告诉马卡利斯特,说自己没钱付账,那该是多么可怕呀。夏季学期期间,菲利普在眼科病房当敷裹员。他曾从一位学生手里买得一副检眼镜。他还没有付钱呢,但是他又没有勇气去对那位学生说自己不再想买那副检眼镜了。再说,他还得买些书籍。他手头还有五英镑左右。他靠这点钱过了六个星期。随后,他给牧师大伯写了封信,他认为这封信完全是用一种谈公事的口吻写成的。他在信中说,由于战争的缘故,他遭受了重大损失,除非他大伯伸手拉他一把,否则他就不能继续他的学业。他在信中恳请大伯借给他一百五十英镑,在以后一年半中按月寄给他。对这笔钱他将付利息,并许诺在他开始挣钱以后,将逐步偿还本金。他最迟在一年半以后就可以取得当医生的资格了,到那时,他肯定能得到一个周薪为三英镑的助手职位。他大伯回信说他无能为力,并说在眼下一切都跌价的情况下,叫他去变卖些许财产的做法是不道德的。至于他手头现有的几个钱,为了对他本人负责起见,他觉得很有必要仍旧由他保管,以备万一生病时好用。在信写结束的时候,他还稍稍训诫了菲利普几句,说他过去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菲利普,可菲利普只是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他不能不坦率地说,他对菲利普目下的处境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他早就认为菲利普花钱一向大手大脚,入不敷出,最后落得这种结局本是在意料之中的。在读信的当儿,菲利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不曾料到他大伯竟会拒绝他的请求,顿时火冒三丈。但是,他又满腹惆怅。要是他大伯不肯资助他,他就不能继续呆在医院。突然,一阵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他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提笔又给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写了封信,把他的困境描述得十分窘迫。可是,也许菲利普没有把话说清楚,他大伯并未意识到菲利普究竟困难到何种地步。他在回信中说他不能改变初衷,还说菲利普年已二十有五,也该自己挣饭吃了。他死后,菲利普虽可获得些许财产,但是,即使到那时,他也不愿给菲利普留下一个便士的现钱。菲利普感觉得出,信中字里行间流露出了一个多年来反对过他的所作所为而事实又证明反对正确了的人的得意心情。
第九十九章
菲利普开始典当衣服。为了紧缩开支,除了早饭,他每天就吃一餐,仅用些面包、奶油和可可。这一餐是在下午四时,这样可以熬到第二天早晨。到了晚上九时,饥肠辘辘,无力支撑,只得上床睡觉。他曾考虑去向劳森告贷,但因害怕吃闭门羹而畏葸不前,最后熬不过,还是去向他借了五英镑。劳森非常乐意借钱给菲利普,不过在借钱的当儿,却说:
“你会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还给我的,是不?我还得用这个钱去付给我做画框的人的工钱,再说我眼下手头也紧得很哪。”
菲利普深知自己到时根本还不出这笔钱来,但想到劳森不知对自己会有什么看法时,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于是,三两天以后,又把这笔钱原封不动地退还给劳森。劳森正要外出吃中饭,见了菲利普便邀请他一道进餐。菲利普根本吃不起什么东西,当然很乐意跟他一道去吃顿像样的饭菜。星期天,他肯定可以在阿特尔涅家吃上一顿美餐。他对是否把自己的事儿告诉阿特尔涅一家有点犹豫不决,因为他们一直认为他颇为殷实,生怕他们一旦知道了他身上不名一文以后会不怎么看重他。
虽说他日子一向过得并不富裕,可他从来不曾想到会落到饿肚子的地步。这种事情是从来不会在跟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们中间发生的。他感到羞愧难言,就像是患有一种不光彩的疾病似的。他的经验已不足以对付目下所处的困境。他除了继续在医院干下去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对此,他感到不胜惊愕。他有个模糊的希望:事情总会好转的,他不怎么相信眼下发生的事儿会是真的。想当初刚开始上学那会儿,他常常想他的学校生活不过是场梦,一觉醒来就会发觉自己回到了家里。但是不久,他想到一个星期左右之后他将囊空如洗,一文不名,得赶紧想法子赚些钱。要是早已取得了医生资格,即使拖了只跛足,他还是可以到好望角去,因为当时对医护人员的需求量极大。要不是身有残疾,他兴许早被征入经常被派出国外的义勇骑兵队了。菲利普找到了医学院的秘书,询问是否可以让他辅导智力差的学生,但是那位秘书却说他根本无望做这种事儿。菲利普阅读医学界报纸上的广告栏,发现有个人在富勒姆路上开了爿药房,便去向这个人申请当一名无医生资格的助手。菲利普上门去找那个人洽谈时,发觉那位医生朝他的跛足瞥了一眼。当听到菲利普说自己还是个四年级生,那医生便立即表示他的经验还不够。菲利普心里明白这只是个托辞而已,那个人是不愿录用一位不像他想象中那么灵活的助手的。随后,菲利普把注意力转向其他赚钱的方式。他既懂法文又懂德文,凭这一点,也许能找到个文书的职位。虽然羞于按广告要求预先寄一份个人申请书,但他还是向那些要求出示证件的公司提出了申请。不过他毫无资历可言,也没有人给他推荐。他意识到无论是他的法文还是他的德文,都不足以应付生意经,因为他对商业用语一窍不通,再说他既不会速记也不会打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考虑给那位作为他父亲遗嘱执行人的律师写封信,但是又终究不敢写,因为他违背了这位律师的明白无误的劝告,把抵押着他的全部财产的契据卖了个精光。菲利普从大伯那儿得知,尼克逊先生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尼克逊先生从会计室里得知,菲利普这一年里是既毫无作为又吊儿郎当。
“我宁肯饿死,”菲利普喃喃地自言自语。
有那么一两次,他起了自杀的念头。从医院药房里很容易就可以搞到些毒药,想到这里,他不无欣慰地认为,即使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他手边就有毫无痛苦地结果自己生命的办法。但是,这件事他压根儿没认真考虑过。当米尔德丽德遗弃他随格里菲思出走时,他悲恸欲绝,真想以一死来了却精神上的痛苦。可眼下他并不像那次一样想寻死觅活的。菲利普记起了急救室那位女护士对他说的一番话。她说,人们更经常的是为无钱而不是为失恋而自杀的。他认为自己倒是个例外。在这当儿,他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菲利普多么希望能对人诉说自己满腹的忧虑,但他又不能让自己把这些忧虑和盘托出。他感到难为情。他继续外出寻找工作。他已经三个星期未付房租了,对房东太太解释说他到月底才能得到笔钱。房东太太听后没有做声,只是噘起了嘴巴,脸上冷若冰霜。到了月底,房东太太跑来询问菲利普,说让他先付些房租这种做法是否适宜。房东太太的话使他感到一阵恶心。他说手头无钱,付不出房租,但他告诉房东太太,说他将写信给他大伯,下星期六他肯定能够结清积欠的赁金。
“嗯,我希望你能结清欠账,凯里先生,因为我自己也得交房租呀,我可无法老是让账拖欠下去。”她说话时虽说语气平和,但话中夹带着一种使人发憷的斩钉截铁的味儿。她顿了顿后又说:“下星期六你再不付房租,我可要去向医院秘书告状了。”
“喔,会付的,你就放心吧。”
房东太太瞧了他一会儿,随即朝空荡荡的房间扫视了一眼。等她再次启口时,仍然口气平平,语调平缓,仿佛是在说一件最平淡无奇的事儿似的。
“我楼下有块热乎乎、香喷喷的大块肉,如果你愿意到楼下厨房去的话,我欢迎你来分享这顿午饭。”
菲利普顿时感到自己浑身燥热,羞得无地自容,差一点没哭出声来。
“太谢谢您了,希金斯太太,不过我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饿。”
“那好,先生。”
房东太太一走,菲利普猛地扑倒在床上,使劲握紧双拳,竭力克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第一百章
星期六。菲利普曾答应房东太太在这一天缴纳房租。一个星期来,他天天引颈期待着什么新情况出现,结果什么工作也没找着。他可从未沦入这般绝望的境地,因而不觉茫然,束手无策。他内心里总认为这一切是个荒谬绝伦的玩笑。他身边只有几枚铜币,凡是用不着穿的衣服都典卖光了。他的住处还有几本书和一些零星什物,兴许还可以卖一两个先令。可是,房东太太却虎视眈眈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生怕自己从住处拿东西出来时遭到房东太太的阻截。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房东太太,说他缴不起房租,可他又没有这么个勇气。眼下是六月中旬,夜晚倒还温暖宜人。于是,菲利普决定在外过夜。他沿着切尔西长堤缓步而行,那河面一平如镜,无声无息。最后,他走累了,便坐在一张长条椅上打个盹儿。他蓦地从梦中惊醒过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梦见一位警察把他推醒,催逼着他继续往前走。但是,他张开眼皮一看,发觉身边并无旁人。不知怎么的,他又抬步朝前走去,最后来到奇齐克,在那儿又睡了一觉。长条椅硬撅撅的,睡得很不舒服,不多时他便醒了。这一夜似乎特别的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股凄苦之情爬上了他的心头,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他为自己竟在长堤上过夜而感到害臊,觉得这件事似乎特别丢脸。坐在暗地里,他直觉得双颊阵阵发烫。此刻,他回想起那些从前亦有过此番经历的人们对他讲的话来,而那些人中间,有的还是当牧师、军官的,还有曾经念过大学的哩。他暗自纳闷,自己是否也会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去加入那列排在慈善机关前面的队伍中去,等着施舍一碗汤喝。与其如此,倒不如以自杀了此残生,他可不能像那样子苟且偷生。劳森要是得知他落到这般田地,肯定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的。为了顾全面子而不去恳求帮助,这种做法是荒唐的。他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堕入这般凄惨的境地的。他一向审时度势,总是尽力去做自己认为是最好的事情,可眼下一切都乱了套。他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并不认为他比其他任何人来得更为自私,可如今他却陷入了这种困厄的境地,事情似乎太不公平了。
但是,尽坐着空想又顶什么事呢。他继续朝前走着。此时,晨光熹微,万籁俱寂,那条河显得优美极了,四周似乎弥漫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氛。这天定是个好天,黎明时的颢穹,白苍苍的,无一丝云彩。菲利普感到心力交瘁,饥饿在啮蚀着五脏六腑,但又不能定下心来坐着歇息,因为他一直在担心会受到警察的盘诘。他可受不了那种耻辱。他发觉自己身上很脏,很希望能洗上一把澡。最后,他来到汉普顿宫,感到要不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准会哇地哭出声来。于是,他选了家下等馆子走了进去。馆子里热气腾腾,使得他有点儿恶心。他本打算吃些富有营养的食物,以维持以后几天的日子,但一看见食物,却又不住地反胃。他只喝了杯茶,吃了些涂黄油的面包。此刻,他记起了这天是星期天,他满可以上阿特尔涅家去,他们家可能会吃烤牛肉和富有约克郡地方风味的布丁。但是他疲惫不堪,无力面对那幸福的、喧嚷的家庭。他愁眉不展,心情坏透了,只想自个儿呆在一个地方。于是,他决定走进汉普顿宫内花园里去,静静地躺一会儿。他浑身骨头疼痛不已。或许,他可以找到个水泵房,这样就可以洗洗脸和手,还可以喝它几口,因为此刻他渴得嗓子眼里直冒烟。眼下肚子饱了,他又饶有情趣地想起了鲜花、草坪和婷婷如盖的大树来了,觉得在那样的环境下,可以更好地为今后作出谋划。他嘴里叼着烟斗,仰面躺在绿荫下的草坪上。为了节省起见,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每天只准自己抽两袋烟。看着烟斗里还能装满烟丝,一股感激之情从心底涌泛上来。别人身无分文时是怎么样打发日子的,他可不知道。不一会儿,他酣然入梦了。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时分。他想,呆不了多久,就得动身去伦敦,争取次日凌晨赶到那儿,去应对那些有所作为的招聘广告。菲利普想起了牧师大伯,他曾许诺死后把他的些许财产留给自己的。这笔遗产的数目究竟有多大,菲利普毫无所知:至多不过几百英镑罢了。他不知道能否去提他即将继承的这笔钱财。唉,不经那老东西的同意,这笔钱是提不出来的,而他大伯眼睛不闭是永远不会撒手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到他死!”
菲利普盘算起他大伯的年龄来。那位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早过了古稀之年,还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可许多老人都身患同样的疾病,却一个个抱住尘世不放,死期还遥遥无期呢。不过在这期间,总会有什么新情况出现的。菲利普总觉得他的境况有些反常,人们处在他特殊的位子上是决计不会挨饿的。正因为他不愿相信他目下的境况是真的,所以他并不失望。他打定主意,去向劳森先借上半个英镑。菲利普一整天呆在汉普顿宫内花园里,肚子饿了就抽上几口烟,不到动身去伦敦的时候,他不去吃东西,因为那段路还不短哩,他得为走完这段路程而养精蓄锐。天气转凉以后,他才动身朝伦敦走去,走累了,就在路边的长条椅上躺上一会儿。一路上没有一个人打扰他。到了维多利亚大街,他梳洗整容了一番,喝了杯茶,吃了点涂黄油的面包。吃东西的当儿,他浏览着晨报上的广告栏,目光停留在几家闻名遐迩的公司的装饰织品部招聘售货员的广告上。他的心不由得莫名其妙地变得有些儿沉重。囿于中产阶级的偏见,他觉得踏进商店去当售货员怪丢人现眼的,但他耸了耸双肩。说到底,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决定去试它一试。菲利普不觉诧异起来,觉得自己对每一次遭受的耻辱都逆来顺受,甚至还堂而皇之地迎上前去,就像是在胁迫命运同自己摊牌似的。他怀着难言的羞赧心情,于九时来到装饰织品部。这时,他发现已经有许多人赶在自己的头里先到了。他们中间从十六岁的少年到四十岁的成年男子各种年龄的人都有。有几个人压低了声音在交谈着,但大多数都缄默不语。菲利普站进队伍里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充满敌意的一瞥。这当儿,他听到有个人在说:
“我盼只盼早点通知我落选的消息,这样我好及时到别处去找工作。”
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朝菲利普瞥了一眼,随即问了一句:
“您过去做过这种工作吗?”
“没做过。”
那个人顿了顿后便接着说道:“吃过了午饭,即使是小客栈,未经事先预订房间,也是不会接待你的。”
菲利普两眼望着那些店员,只见有的在忙着悬挂擦光印花布和印花装饰布,还有的人呢,他听身边的人介绍说,他们是在整理从乡间邮来的订货单。约莫九点一刻的光景,经理到了。他听到队伍里有人告诉另一个人说这位就是吉本斯先生。此人中年模样,矮矮胖胖的,蓄着浓密的胡子。深色的头发,油光可鉴。他动作轻快,脸上一副精明相。他头上戴了顶丝绸质地的帽子,身上着了一件礼服大衣,翻领上别了朵绿叶簇拥着的洁白的天竺葵。他径直走进办公室,让门敞开着。那间办公室很小,角落里摆着一张美国式的有活动顶板的书桌,此外,就是一个书橱和一个柜子。站在门外的人望着吉本斯先生慢条斯理地从大衣翻领上取下天竺葵,把它插入盛满水的墨水瓶里。据说上班时别花是违反规定的。
(这天上班时间,店员们为了讨好他们的顶头上司,一个个竞相赞美那枝天竺葵。
“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比这更美的花儿呢,”他们争先恐后地说。“总不会是你自个儿种的吧?”
“是我自个儿种的,”吉本斯先生说着,脸上笑容可掬,那对聪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自豪的光芒。)
吉本斯先生摘下帽子,换下礼服大衣后,瞟了一眼桌上的信件,随后又朝站在门外的那些人瞥了一眼。他微微弯了弯手指,打了个手势,于是站在队伍里的第一个人便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些人一个挨着一个打他面前走过,回答着他的发问。他问得很简短,在发问的当儿,两眼死死地盯视着应试人员的脸孔。
“年龄?经历?你为什么离开你以前的工作?”
他脸上毫无表情地听着别人的答话。轮到菲利普时,菲利普觉得吉本斯先生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凝视着他。这天菲利普穿着整洁,衣服裁剪得还算贴身,显得有些儿与众不同。
“有何经历?”
“对不起,我从没干过这类工作,”菲利普答道。
“那不行。”
菲利普走出了办公室,此番经历并没有给他带来比想象的更为剧烈的痛苦,所以他也不觉得特别难受。他不可能存有一下子就能找到职位的奢望。此时,他手里还拿着那张报纸,便又在广告栏里找开了。他发现霍尔本地区有爿商店也在招聘一名售货员。可是,到那儿一看,这一职位已经给人占了。这一天他还想吃东西的话,那就得赶在劳森外出用餐之前到达劳森的画室。他沿着布朗普顿路信步朝自由民街走去。
“喂,月底之前,我手头一个钱也没有了,”菲利普一有机会便对劳森说。“我希望你能借给我半个英镑,好吗?”
他发现开口向别人借钱可真难哪。此时,他回想起医院里有些人向他借钱时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来,他们从他手里借走钱,非但无意归还,而且看上去还像是他们在赐予他恩典似的。
“非常乐意,”劳森说。
可是,劳森把手伸进口袋掏钱时,发觉自己总共才有八个先令。菲利普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嗯,呃,那就借给我五个先令吧,好吗?”他轻轻地说道。
“喏,给你五先令。”
菲利普来到威斯敏斯特一家公共浴室,花了六便士洗了个澡。然后,他买了点食物填了填肚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打发这天下午的时光。他不愿再回到医院去,生怕被人撞见问这问那的,再说,眼下那儿也没他干的事了。他曾经呆过的两三个科室里的人对他的不露面兴许会感到纳闷,不过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不告而别的人。他来到免费图书馆,借了几张报纸看起来,看腻了就抽出史蒂文森的《新天方夜谭》。但是,他发觉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书上写的对他来说毫无意思,因为他还在不停地考虑着他眼下困厄的境地。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考虑着同样的问题,头都胀了。后来,他渴望着吸口新鲜空气,便从图书馆出来,来到格林公园,仰天躺在草坪上。他怏怏不乐地想起了自己的残疾,正因为自己是个跛子,才没能上前线去打仗。他渐渐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的脚突然变好了,远离祖国来到好望角的骑兵团队。他在报纸上的插图里看到的一切为他的想象添上了翅膀。他看到自己在费尔德特,身穿卡其军服,夜间同旁人一道围坐在篝火旁。他醒来时,发觉天色尚早,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议院塔上的大钟当当接连敲了七下。他还得百无聊赖地打发余下的十二个小时呢,他特别害怕那漫漫的长夜。天上阴云密布,他担心天快下雨了。这样,他得上寄宿舍去租张铺过夜。他曾在兰佩思那儿看到寄宿舍门前的灯罩上亮着的广告:床铺舒适,六便士一个铺位。可他从来没进去住过,而且也怕那里面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虫子。他打定主意,只要天公作美,就在外头宿夜。他在公园里一直呆到清园闭门,然后才起身到处溜达。眼下,他感到疲惫不堪。蓦然间,他想要是能碰上个事故,兴许倒是个好运气。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被送进医院,在干干净净的床铺上躺上几个星期。子夜时分,他实在饥饿难忍,于是便上海德公园拐角处吃了几片马铃薯,喝了杯咖啡。接着,他又到处游荡。他内心烦躁不安,毫无睡意,而且生怕遇上警察来催促他不停地往前走。他注意到自己渐渐地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待那些警察了。这是他在外露宿的第三个夜晚了。他不时地坐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的长条凳上小歇一会,破晓时分,便信步朝切尔西长堤踅去。他谛听着议院塔上的大钟的当当钟声,每过一刻钟便做个记号,心里盘算着还得呆多久城市才能苏醒过来。早晨,他花了几枚铜币梳洗打扮了一番,买了张报纸浏览上面的广告栏的消息,接着便动身继续去寻找工作。
接连数日,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他进食很少,渐渐觉得浑身懒洋洋的,软弱无力,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寻找工作,而要找到工作看上去确比登天还难。他抱着能被录取的一线希望,久久地等待在商店的门口,却被人家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对此,他也慢慢地习以为常了。他瞧着招聘广告的说明,按图索骥,跑遍了整个伦敦去寻求工作。可是没多久,他发现一些面熟的人也同他一样一无所获。他们中间有那么一两个人想同他交个朋友,可是他疲倦不堪,没精打采的,也懒得接受他们的友好表示。以后他再也没有去找过劳森,因为他还欠劳森五个先令未还呢。近来,他成天价头昏眼花,脑子也不好使,对以后他究竟会落得个什么结局,他也不怎么介意了。他经常哭泣,起初他还不住地生自己的气,觉得怪丢人的,可后来他发觉哭了一场,心里反而觉得好受些了,至少使得他感到肚子也不怎么饿了。凌晨时分,寒风刺骨,他可遭罪了。一天深夜,他溜进寓所去换了换内衣。约莫凌晨三点光景,他断定这时屋内的人们还在酣睡,便悄然无声地溜进了房间,又于早上五点偷偷地溜了出来。在这期间,他仰卧在柔软的床铺上,心里着实痛快。此时,他浑身骨头阵阵酸痛。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扬扬得意地领略着这番乐趣,感到惬意至极,怎么也睡不着。他对食不果腹的日子慢慢习惯了,倒也不大觉得肚子饿,只是觉得浑身无力而已。眼下,他脑海里常常掠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生怕自杀的念头一旦占了上风,他就无法控制住自己。他一再默默地告诫自己,自杀的举动是荒唐的,因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时来运转的。他说什么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印象:他眼下所处的困境显得太荒谬,因此他根本就没有把它当真。他认为这好比是一场他不得不忍受的疾病,但最后终究是会从这场疾病中康复过来的。每天夜里,他都赌咒发誓,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使他再忍受一次这样的打击,并决心次日早晨给他大伯和律师尼克逊先生,或者劳森写封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怎么也不想低三下四地向他们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不清楚劳森知道了他的情况后会有何反应。在他们的友好交往中,劳森一向是轻率浮躁的,而他却为自己略通世故人情而感到自豪。他将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为向劳森和盘托出。在接济了他一次以后,劳森很可能会让他吃闭门羹,对此,菲利普心里惴惴不安。至于他的大伯和那位律师,他们肯定会有所表示的,不过,他怕他们会呵斥自己,而他自己可不愿受任何人的呵斥。他咬紧牙关,心里不住地默默念叨着: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懊恼是荒唐可笑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可劳森借给他的五先令却维持不了多久。菲利普殷切期盼着星期日快快到来,这样,他就可以上阿特尔涅家去。究竟是什么阻拦他迟迟不去阿特尔涅家的,菲利普自己也说不清楚,兴许是他想独自熬过这一难关的缘故吧。虽说阿特尔涅家道艰难,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可眼下也只有阿特尔涅能够为他排难解闷了。或许在吃过午饭后,他可以把自己的难处告诉给阿特尔涅。他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他要对阿特尔涅说的话。他十分担心阿特尔涅会说些惠而不实的漂亮话来打发他,要是那样的话,他可真受不了。因此,他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迟一点让自己去尝那种遭人冷遇的苦味。此时,菲利普对他的伙伴都丧失了信心。
星期六的夜晚,又湿又冷。菲利普吃足了苦头。从星期六中午起直到他拖着疲乏的步子上阿特尔涅家这段时间里,他粒米未吃,滴水未进。星期天早晨,他在查里恩十字广场的盥洗室里花去了身上仅剩的两便士,梳洗了一番。
第一百零一章
菲利普举手按门铃的当儿,窗口探出一个脑袋,不一会儿,他听到楼梯上一阵杂乱的咚咚脚步声,这是孩子们冲下楼给他开门来了。他弯下腰,仰起一张苍白、急切、憔悴的脸,让孩子们挨着亲吻。孩子们对他充满了爱慕之情,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为了使自己喘过气来,他跟孩子们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聊着,在楼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此时他有点儿歇斯底里的,几乎什么事情都会引起他大哭一场。孩子们问他上个星期天为何不来他们家,他回答说病了。他们想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而菲利普为了同他们逗趣,回答说是患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病症,那病名非驴非马,听上去既像希腊文,又像拉丁文,模棱两可的(医学专门术语里希腊、拉丁两种文字混合在一起的现象多的是)。他们听后一个个高兴地尖叫起来。他们把菲利普拖进起居室,要他把那个病名再说一遍,好让他们的父亲也长点见识。阿特尔涅站了起来,同菲利普握了握手。他瞪视着菲利普,不过他生就一双圆圆的、向前凸出的眼睛,那样子看上去总是在虎视眈眈地望着别人似的。菲利普闹不清楚,为什么今天这种场合会使自己忸怩不安。
“上星期天,我们都牵念你哩,”阿特尔涅说道。
菲利普一说谎,没有不脸红的,因而此刻当他解释完毕为何没来的原因以后,他那张脸涨得通红通红。这当儿,阿特尔涅太太走了进来,上前同菲利普握了握手。
“我希望你好些了,凯里先生,”她说。
菲利普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她怎么会想到他身体不好呢?因为他跟随孩子们上楼时,厨房门一直是紧闭着的啊,再说孩子们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呀。
“晚饭再有十分钟还好不了,”阿特尔涅太太慢腾腾地拖长声音说。“等晚饭的这会儿,你先来一杯牛奶打鸡蛋好吗?”
阿特尔涅太太脸上显出一种关切的神色,这使得菲利普局促不安起来。他强颜欢笑,回答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饿。见莎莉走进来摆台布,菲利普便立即拿她开玩笑。家里人都开她玩笑,说她将来会长得跟阿特尔涅太太的一位姑姑一样胖。这位姑姑名叫伊丽莎白,孩子们谁也没见过她,只把她当作令人生厌的体态臃肿的典型而已。
“嘿,莎莉,自上次见到你以来,发生了一个什么变化呀?”
“据我所知,什么变化也没有。”
“我相信你一直在长膘。”
“我深信你长不了膘,”她反唇相讥,“你完全成了个骷髅。”
菲利普的脸刷地红了。
“你这就不对啰,莎莉,”她的父亲嚷道。“罚你一根金头发。珍妮,去拿把大剪刀来。”
“嗯,他是很瘦嘛,爸爸,”莎莉抗辩说,“简直骨瘦如柴。”
“这不是问题的要害,孩子。他完全有权利瘦吧,可是你过度肥胖却有失体面。”
他说话的当儿,扬扬自得地用手搂住莎莉的腰,并用赞叹的目光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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