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校对)第5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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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爸爸。不过你可知道妈妈不喜欢你赌咒发誓的。”
阿特尔涅扯大嗓门格格笑着。莎莉给他们送来两盘油汪汪、香喷喷、味儿甘美的米粉布丁。阿特尔涅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的一份布丁。
“鄙人家里有个规矩,就是星期天这顿中饭绝不能更改。这是一种礼仪。一年五十个星期天,都得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复活节日那天,吃羔羊肉和青豆。在米迦勒节,我们就吃烤鹅和苹果酱。我们就这样来保持我们民族的传统。莎莉出嫁后,会把我教给她的许多事情都忘掉的,可有一件事她绝不会忘,就是若要日子过得美满幸福,那就必须在星期天吃烤牛肉和米粉布丁。”
“要奶酪的话,就喊我一声,”莎莉随便地说。
“你可晓得有关翠鸟的传说吗?”阿特尔涅问道。对他这种跳跃性的谈话方式,菲利普渐渐也习惯了。“翠鸟在大海上空飞翔的过程中乏力时,它的配偶便钻到它身子底下,用其强劲有力的翅膀托着它继续向前飞去。一个男人也正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像那只雌翠鸟那样。我同前妻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她是个阔小姐,每年有一千五百镑的进账。因此,我们当时经常在肯辛顿大街上那幢小红砖房里举办小型宴会。她颇有几分姿色,令人销魂。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比如那些同我们一道吃过饭的律师和他们的太太啦,作家代理人啦,初出茅庐的政客啦,等等,他们都这么夸她。哦,她长得风姿绰约,夺人魂魄。她让我戴了绸帽穿上大礼服上教堂。她带我去欣赏古典音乐。她还喜欢在星期天下午去听讲演。她每天早晨八点半吃早饭。要是我迟了,就吃凉的。她读正经书,欣赏正经画,喜欢听正经的音乐。上帝啊,这个女人真叫我讨厌!现在她的姿色依然不减当年。她仍旧住在肯辛顿大街上的那幢小红砖房里。房子四周墙壁贴满了莫里斯的文章和韦斯特勒的蚀刻画。她还是跟二十年前一样,从冈特商店里买回小牛奶油和冰块在家举行小型宴会。”
菲利普并没有问这对毫不相配的夫妇俩后来是怎么分居的,但阿特尔涅本人却主动为他提供了答案。
“要晓得,贝蒂并不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就是不肯同我离婚。几个孩子也混账透顶,没一个是好东西。他们那么坏又怎么样呢?那会儿贝蒂是那里的女用人之一。四五年前,我一贫如洗,陷入了困境,可还得负担七个孩子的生活。于是我去求我妻子帮我一把。可她却说,只要我撇下贝蒂跑到国外去,她就给我一笔钱。你想,我忍心这么做吗?有段时间,我们常常饿肚子。可我妻子却说我就爱着贫民窟呐。我失魂落魄,潦倒不堪。我现在在亚麻制品公司当新闻代理人,每周拿三镑工资。尽管如此,我每天都向上帝祈祷,谢天谢地我总算离开了肯辛顿大街上的那幢小小的红砖房。”
莎莉进来送茄达奶酪,但阿特尔涅仍旧滔滔不绝地说着:
“认为一个人有了钱才能养家活口,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错误。你需要钱把你的子女培养成绅士和淑女,可我并不希望我的孩子们成为淑女和绅士。再过一年,莎莉就要出去自己混饭吃。她将去学做裁缝。对不,莎莉?至于那几个男孩,到时都得去为大英帝国效劳。我想叫他们都去当海军。那里的生活非常有趣,也很有意义。再说,那儿伙食好,待遇高,最后还有一笔养老金供他们养老送终。”
菲利普点燃了烟斗,而阿特尔涅吸着自己用哈瓦那烟丝卷成的香烟。此时,莎莉已把桌子收拾干净。菲利普默默无言,心理却为自己与闻阿特尔涅家庭隐私而感到很不自在。阿特尔涅一副外国人的相貌,个头虽小,声音却非常洪亮,好夸夸其谈,说话时还不时加重语气,以示强调,这一切无不令人瞠目吃惊。菲利普不由得想起了业已作古的克朗肖。阿特尔涅似乎同克朗肖相仿佛,也善于独立思考,性格豪放不羁,但性情显然要比克朗肖开朗欢快。然而,他的脑子要粗疏些,对抽象的理性的东西毫不感兴趣,可克朗肖正由于这一点才使得他的谈话娓娓动听、引人入胜。阿特尔涅声称自己是乡下显赫望族的后裔,并为之感到自豪。他把一幢伊丽莎白时代的别墅的几张照片拿出来给菲利普看,并对菲利普说:
“我的老弟,阿特尔涅家几代人在那儿生活了七个世纪。啊,要是你能亲眼看到那儿的壁炉和天花板,该多有意思呀!”
护墙板的镶装那儿有个小橱。阿特尔涅从橱子里取出一本家谱。他仿佛是个稚童,怀着扬扬得意的心情把家谱递给了菲利普。那本家谱看上去怪有气派的。
“你瞧,家族的名字是怎么重现的吧:索普、阿特尔斯坦、哈罗德、爱德华。我就用家族的名字给我的儿子们起名。至于那几个女儿,你瞧,我都给她们起了西班牙名字。”
菲利普心中倏忽生出一种不安来,担心阿特尔涅的那席话说不定是他精心炮制的谎言。他那样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卑劣的动机,不过是出于一种炫耀自己、使人惊羡的欲望而已。阿特尔涅自称是温切斯特公学的弟子。这一点瞒不过菲利普,因为他对人们仪态方面的差异是非常敏感的。他总觉得他这位主人的身上丝毫没有在一所享有盛誉的公学受过教育的气息。阿特尔涅津津有味地叙说他的祖先同哪些高贵门第联姻的趣闻逸事,可就在这时,菲利普却在一旁饶有兴味地作着种种猜测,心想阿特尔涅保不住是温切斯特某个商人——不是煤商就是拍卖商——的儿子呢;他同那个古老的家族之间的唯一关系保不住仅是姓氏碰巧相同罢了,可他却拿着该家族的家谱在人前大肆张扬,不住炫耀。
第八十八章
随着一阵叩门声,一群孩子蜂拥而入。此刻,他们一个个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张张小脸蛋因刚用肥皂擦洗过而闪闪发亮。湿润的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他们将在莎莉的带领下到主日学校去。阿特尔涅喜气洋洋,像演戏似地同孩子们打趣逗乐。不难看出,他还怪疼爱他们的哩。他为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得身强体壮、英气勃勃而感到骄傲,他那股骄傲的神气倒蛮感人肺腑的呢。菲利普隐约觉得孩子们在他跟前显得有点儿拘束,而当他们的父亲把他们打发走时,他们很明显怀着一种释然的心情一溜烟地跑开了。没过几分钟,阿特尔涅太太走了进来。这时,卷发的夹子拿掉了,额前的刘海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穿了件朴素的黑上衣,戴了顶饰有几朵廉价鲜花的帽子。眼下她正在使劲往那双因劳作而变得通红、粗糙的手上套着手套。
“我这就上教堂去,阿特尔涅,”她说,“你们不需要什么了吧?”
“只要你的祷告,贝蒂。”
“我的祷告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你这个人根本连听也没心思听。”她说罢微微笑了笑,接着转过脸去,面对着菲利普,慢声慢气地说:“我没办法叫他跟我一块上教堂。他比无神论者好不了多少。”
“你看她像不像鲁宾斯的第二个妻子?”阿特尔涅顿时嚷了起来。“她穿上十七世纪的服装,看上去不也是仪态雍容吗?要娶老婆,就要娶她这样的老婆,我的老弟。你瞧她那副模样儿!”
“我晓得你又要耍贫嘴了,阿特尔涅,”她沉着地顶了他一句。
阿特尔涅太太好不容易揿下了手套的揿钮。临行前,她朝菲利普转过身去,脸上露出和蔼但略为尴尬的笑容。
“你留下来用茶点,好不?阿特尔涅喜欢找个人说个话儿,可不是经常能找到有头脑的人的。”
“那还用你讲,他当然要在这儿用茶点咯,”阿特尔涅说。妻子走后,他又接下去说道:“我规定让孩子们上主日学校,我也喜欢贝蒂到教堂去。我认为女人应该信教。我自己不相信宗教,可我喜欢女人和孩子信教。”
菲利普自己对涉及真理方面问题的态度极端严谨,因此当看到阿特尔涅采取这种轻浮的态度,不觉微微一怔。
“孩子们所接受的恰恰是你认为是不真实的东西,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听之任之呢?”
“只要那些东西美丽动听,就是不真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要求每一件事情既符合你的理智又符合你的审美观,那你的要求也太高了。我原先希望贝蒂成为天主教徒,还巴不得能看到她头戴纸花王冠皈依天主教呢。可是,她却是个耶稣教徒,真是不可救药。再说,信不信教是一个人的气质问题。要是你生来就有颗信教的脑袋,那你对什么事情都会笃信不疑;要是你生来就没有信教的脑袋,不管你头脑里灌进什么样的信仰,你慢慢总会摆脱这些信仰的。宗教或许还是最好的道德学校呐。这好比你们这些绅士常用的药剂中的一味药,不用这味药而改用别的,也同样解决问题。这就说明那味药本身并无功效,不过起分解别的药使其容易被吸收罢了。你选择你的道德观念,这是因为它与宗教结合在一起。你失去宗教信仰,但道德观念依然还在。一个人假如不是通过研读赫伯特·斯宾塞的哲学著作而是通过热爱上帝来修身养性的话,那他将更容易成为一个好人。”
菲利普的观点正好同阿特尔涅的背道而驰。他依然认为基督教是使人堕落的枷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之。在他头脑里,他的这种看法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与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令人生厌的礼拜仪式和布莱克斯泰勃的冷冰冰的教堂里的冗长乏味的布道活动联系在一起的。在他看来,阿特尔涅刚才谈论的道德观念,不过是一种一旦抛弃使之成立的种种信仰时就只有一个战战兢兢的神明庇佑的宗教的一部分。就在菲利普思索如何回答的当儿,阿特尔涅突然就罗马天主教发表了长篇宏论,他这个人对听自己讲话比听别人发言要更有兴趣得多。在他的眼里,罗马天主教是西班牙的精髓。西班牙对他来说可非同一般,因为他终于摆脱了传统习俗的束缚而在西班牙找到了精神庇护所,他的婚后生活告诉他传统习俗实在令人厌倦。阿特尔涅对菲利普娓娓描述起西班牙大教堂那幽暗空旷的圣堂、祭坛背面屏风上的大块金子、烫过金粉但已黯然失色的颇有气派的铁制饰物,还描述了教堂内如何香烟缭绕、如何阒然无声。说话间,阿特尔涅还配以丰富的表情,时而加重语气,使他所讲的显得更加动人心魄。菲利普仿佛看到了写在主教穿的宽大白法衣上的圣徒名单,身披红法衣的修道士们纷纷从圣器收藏室走向教士席位,他耳边仿佛响起了那单调的晚祷歌声。阿特尔涅在谈话中提到的诸如阿维拉、塔拉戈约、萨拉戈萨、塞哥维亚、科尔多瓦之类的地名,好比是他心中的一只只喇叭。他还仿佛看到,在那满目黄土、一片荒凉、寒风呼啸的原野上,在一座座西班牙古城里矗立着一堆堆巨大的灰色花岗岩石。
“我一向认为我应该到塞维利亚去看看,”菲利普信口说了这么一句,可阿特尔涅却戏剧性地举起一只手,呆呆地愣了一会儿。
“塞维利亚!”阿特尔涅叫嚷道。“不,不行,千万别到那儿去。塞维利亚,一提起这个地方,就会想起少女们踏着响板的节奏翩翩起舞,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畔的花园里引吭高歌的场面,就会想起斗牛、香橙花以及女人的薄头罩和mantones
de
Manila。那是喜歌剧和蒙马特尔的西班牙。这种轻而易举的噱头只能给那些智力平平、浅尝辄止的人带来无穷的乐趣。尽管塞维利亚有那么多好玩好看的东西,可塔渥菲尔·高蒂亚还是从那儿跑了出来。我们去步他后尘,也只能体验一下他所体验过的感觉而已。他那双既大又肥的手触到的只是显而易见的东西。然而,那儿除了显而易见的东西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那儿的一切都打上了指纹,都被磨损了。那儿的画家叫缪雷里奥。”
阿特尔涅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到那个西班牙式橱子跟前,打开闪闪发光的锁,顺着烫金铰链打开橱门,露出里面一格格小抽屉。他从里面拿出一叠照片来。
“你可晓得埃尔·格列柯这个人?”他问菲利普。
“喔,我还记得在巴黎的时候,就有个人对埃尔·格列柯着了迷似的。”
“埃尔·格列柯是托莱多画家。我要给你看的那张画,贝蒂就是找不出来。埃尔·格列柯在那张画里就是画他喜爱的那个城市,画得比任何一张画都要真实。坐到桌子边上来。”
菲利普把坐椅向前挪了挪,接着阿特尔涅把那些照片摆在他面前的桌上。他惊奇地注视着,有好一会儿,他屏息凝气,一声不吭。他伸长手去拿其他几张照片,阿特尔涅随手把它们递了过来。那位谜一般的画师的作品,他从来未看到过。晃眼一看,他倒被那任意的画法弄糊涂了:人物的身子奇长,脑袋特别小,神态狂放不羁。这不是现实主义的笔法,然而,这些画面还是留下了一个令人惴惴不安的真实印象。阿特尔涅迫不及待地忙着作解说,且使用的全是些鲜明生动的辞藻,但是菲利普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进了几句。他感到迷惑不解。他莫名其妙地深受感动。在他看来,这些图画似乎有些意思,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画面上的一些男人,睁大着充满忧伤的眼睛,他们似乎在向你诉说着什么,你却又不知所云;带有方济各会或多明我会特征的长脚修道士,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打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手势。有一张画的是圣母升天的场面。另一幅是画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的情景,在这幅画里,画家以一种神奇的感情成功地表明,耶稣的身躯决不是凡人那样的肉体,而是神圣之躯。还有一幅耶稣升天图,上面画着耶稣基督徐徐升向太空,仿佛脚下踩的不是空气而是坚实的大地:基督的使徒们欣喜若狂,举起双臂,挥舞着衣巾,这一切给人以一种圣洁的欢愉和狂喜的印象。所有这些图画的背景几乎都是夜空:心灵之夜幕,地狱阴风飕飕,吹得乱云飞渡,在闪闪烁烁的月光照射下,显得一片灰黄。
这当儿,菲利普想起当年克拉顿深受这位令人不可思议的画师的影响的事情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目睹这位画师的遗墨。他认为克拉顿是他在巴黎所熟识的人中间最最有趣的。他好挖苦人,高傲矜夸,对一切都怀有敌意,这一切使得别人很难了解他。回首往事,菲利普似乎觉得克拉顿身上有股悲剧性的力量,千方百计想在绘画中得到表现,但终究未能得逞。他那个人性格怪异特别,好像一个毫无神秘主义倾向的时代那样不可理解;他对生活不能忍受,因为他感到自己无法表达他微弱的心跳所暗示的意义。他的智力不适应精神的功能。这样看来,他对采取新办法来表现内心的渴望的那位希腊人深表同情也就不奇怪了。菲利普再次浏览那些西班牙绅士们的众生相,只见他们脸上皱纹纵横,翘着尖尖的胡子,在浅黑色的衣服和漆黑的背景映衬下,他们的脸显得十分苍白。埃尔·格列柯是位揭示心灵的画家。而那些绅士,脸色惨白,形容憔悴,但不是由劳累过度而是由精神备受压抑才这样的。他们的头脑惨遭摧残。他们走路时,仿佛对世界之美毫无意识似的。因为他们的眼睛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心,所以他们被灵魂世界的壮观搞得眼花缭乱。没有一个画家能像埃尔·格列柯那样无情地揭示出世界不过是临时厕身之地罢了。他笔下的那些人物是通过眼睛来表达内心的渴望的:他们的感官对声音、气味和颜色的反应迟钝,可对心灵的微妙的情感却十分灵敏。这位卓越的画家怀着一颗菩萨心肠到处转悠,看到了升入天国的死者也能看到的形形色色的幻物,然而他却丝毫不感到吃惊。他的嘴从来就不是一张轻易张开微笑的嘴。
菲利普依然缄默不语,目光又落到了那张托莱多的风景画上。在他眼里,这是所有的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他说什么也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这幅画上移开去。此时,他心里不由得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他感到自己开始对人生的真谛有了新的发现。他内心激荡着一种探险的激情。瞬息间,他想起了曾使他心力交瘁的爱情:爱情除了眼下激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之外,简直微不足道。他注视着的那幅画很长,上面画着一座小山。山上房舍鳞次栉比,拥挤不堪;照片的一角,有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张该城的大地图;另一角站着位象征塔古斯河的古典人物;天空中,一群天使簇拥着圣母。这种景致同菲利普的想法正好相悖,因为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圈子里,这个圈子里的人们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为尊。然而,他这时又再次感觉到,比起他先前竭力亦步亦趋地加以模仿的那些画师们所取得的成就来,埃尔·格列柯的这幅画更具有强烈的真实感。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这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听阿特尔涅说画面是如此的逼真,以致让托莱多的市民来看这张画时,他们还能认出各自的房屋来。埃尔·格列柯笔下所画的正是他眼睛所看到的,但他是用心灵的眼睛观察人生的。在那座灰蒙蒙的城市里,似乎飘逸着一种超凡越圣的气氛。在惨淡的光线照耀下,这座心灵之城看上去既不是在白天,也不是在黑夜。该城屹立在一座绿色的山丘之上,但这绿色却又不是今世所见的那种色彩。城市四周围着厚实的城墙和棱堡,将为祷告、斋戒、懊悔不已的叹息声和禁锢的七情六欲所摧毁,而不是为现代人所发明创造的现代机器和引擎所推倒。这是上帝的要塞。那些灰白色的房屋并非是用一种为石匠所熟知的石头砌成的,那样子令人森然可怖,不知道人们是怎样在这里面生活的。你穿街走巷,看到那儿恰似无人却不空,大概不会感到惊奇,那是因为你感觉到一种存在虽说看不见摸不着,但内心深处却感到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缘故。在这座神秘的城市里,人的想象力颤摇着,就好比人刚从亮处走进黑暗里一般。赤裸裸的灵魂来回逡巡,领悟到不可知的东西,奇怪地意识到经验之亲切却又不可言喻,并且还奇怪地意识到了绝对。在那蔚蓝的天空,人们看到一群两胛插翅的天使簇拥着身穿红袍和蓝外套的圣母,但毫不觉得奇怪。那蔚蓝色的天空因具有一种由心灵而不是肉眼所证明的现实而显得真实可信,那朵朵浮云随着缕缕奇异的犹如永堕地狱的幽灵的哭喊声和叹息声的微风飘动着。菲利普感到该城的居民面对这一神奇的景象,无论是出于崇敬还是感激,都不感到惊奇,而是自由自在,一意孤行。
阿特尔涅谈起了西班牙神秘主义作家,议论起特雷莎·德阿维拉、圣胡安·德拉克普斯、弗赖·迭戈·德莱昂等人。他们都对灵魂世界怀着强烈的情感,而这灵魂世界菲利普只有在埃尔·格列柯的画作中才能体会得到:他们似乎都有触摸无形体和看到灵界的能力。他们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西班牙人,在他们的心里,一个伟大民族的光辉业绩都在颤抖。他们的想象中充满了美利坚的光荣和加勒比海的四季常绿的岛屿;他们的血管里充满了由长期同摩尔人作战磨炼出来的活力;他们因为自己是世界的一代宗师而感到骄傲;他们感到自己胸怀天涯海角、黄褐色的荒原、终年积雪的卡斯蒂尔山脉、阳光和蓝天,还有安达卢西亚鲜花怒放的平原。生活充满了激情,色彩斑斓。正因为生活提供的东西太多,所以他们的欲望永无止境,总是渴望得到更多更多。正因为他们也是人,所以他们的欲壑总是填不平,于是,他们将他们的勃勃生气化为追求不可言喻的东西的激情。阿特尔涅有段时间借译诗以自遣,对找到个能读懂自己的译稿的人,他不无高兴。他用其优美动听且带着颤抖的嗓音,背诵起对灵魂及其情人基督的赞美诗,以及弗赖·卢易斯·德莱昂开头写着en
una
noche
oscura和noche
serena的优美诗篇。他的译稿文体简朴,但不无匠心。他觉得,无论怎么说,他所用的辞藻正体现了原作那虽粗糙然而雄浑的风韵。埃尔·格列柯的图画解释了诗歌的含义,而诗歌也道出了图画中的真义。
菲利普对理想主义怀有某种厌恶感。他一向强烈地热爱生活,而就他平生所见,理想主义在生活面前大多胆怯地退却。理想主义之所以退却,是因为他不能忍受人们相互你争我夺;他自己没有勇气奋起而战,于是把争斗说成是庸俗的。他自己庸庸碌碌,可当同伴们并不像他看待自己那样对待他时,他就蔑视伙伴们,并借此聊以自慰。在菲利普看来,海沃德就是这样的人。海沃德五官端正,精神委顿,眼下变得体态臃肿,秃了脑顶心。但他还精心爱护着几处残留的俊俏的容颜,仍旧趣味隽永地谈论着要在那含糊不定的未来作出一番成就。然而,在所有这一切的后面,却是威士忌,在街上追逐女人,恣情纵欲。与海沃德所代表的人生观恰恰相反,菲利普口口声声要求生活就像它现在这个样子,什么卑鄙、恶习和残疾,这些他都无动于衷。他声称他希望人都应该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当下贱、残忍、自私或色欲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都愉快地搓着双手:那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在巴黎的时候,他就知道世间既无美也无丑,而只有事实;追求美完全是感情用事。为了摆脱美的专横,他不是就在一张风景画上画了个推销chocolat
Menier的广告吗?
然而这样一来,他似乎又把一件事情加以神圣化了。好久以来,他对此一直有些感觉,但总是犹犹豫豫地吃不准,直到此时方才觉悟到了这一点。他感到自己开始有所发现,隐隐约约地觉得,世间还有比他推崇备至的现实主义更为完美的东西,不过这一更为完美的东西当然不是面对人生软弱无力的理想主义。它太强烈,非常有魄力;生活中的欢乐、丑和美、卑劣行径和英雄行为,它都一概接受。它仍旧是现实主义,不过是一种更为高级的现实主义。在这种现实主义里面,事实为一种更为鲜明的荣光所改造。通过已故的卡斯蒂尔贵族们的悲哀目光,菲利普似乎看问题更为深刻。而那些圣徒的脸部表情,乍一看似乎有点癫狂和异样,可现在看来里面似乎蕴含着某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意义。但是菲利普却无法解出其中之味。这好比是个信息,一个他要接受的非常重要的信息,但是这个信息却是用一种他陌生的语言传递的,他怎么也听不懂。他一直在孜孜探索着人生的意义。他似乎觉得这里已为他提供了答案,却又嫌太隐晦,太空泛。他困惑不解。他仿佛看到了某种像是真理的东西,就好比在暴风雨的黑夜里,借着闪电望见大山的轮廓一般。他似乎认识到自己的意志是强大的;认识到自我克制完全可能同屈服于欲望一样强烈、活跃;还认识到精神生活会与一个征服多种领域并进而对未知的世界进行探索的人的生活一样色彩斑斓,一样五光十色,一样充满了经验。
第八十九章
菲利普同阿特尔涅的谈话为一阵上楼梯的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打断了。阿特尔涅跑去为从主日学校归来的孩子们开门,孩子们笑着嚷着蜂拥而入。阿特尔涅笑逐颜开地询问他们在主日学校里的情况。莎莉只呆了一会就走了,因为她母亲吩咐她趁她父亲同孩子们逗着玩的时候去准备茶点。阿特尔涅开始给孩子们讲一则汉斯·安徒生的童话故事。这些孩子一点也不怯生,他们很快就得出结论:菲利普并不可怕。珍妮走过来,站在菲利普的身旁,不一会儿,竟爬到菲利普的身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大腿上。对过着孤单的光棍汉生活的菲利普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置身于洋溢着天伦之乐的小家庭之中。当日光落在那些全神贯注地谛听着童话故事的孩子们身上时,他那双眼睛不由自主地眯眯笑了起来。他这位新结识的朋友的生活,乍看起来似乎有些古怪,眼下却显得十分自然,尽善尽美。莎莉又回到了房间。
“嘿,孩子们,茶点准备好了,”莎莉喊道。
珍妮从菲利普的腿上溜了下来,跟着其他孩子一道跑向厨房。莎莉这才开始在那张长长的西班牙餐桌上铺台布。
“妈妈说,她是不是也来这儿同你们一块用茶点?”莎莉问道。“我可以去招呼孩子们吃茶点。”
“请禀告你母,若蒙她光临作伴,我两人将不胜荣幸骄傲之至,”阿特尔涅戏谑地说。
在菲利普看来,阿特尔涅不说话则已,一张嘴说话总是离不开演说家的华丽的辞藻。
“那好,我也给妈妈铺块台布,”莎莉应声说。
不一会,莎莉又回来了,手里托着浅盘,盘子里放着一个面包、一块厚厚的黄油和一罐草莓果酱。在她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在桌子上的当儿,她父亲同她打趣逗乐。他说莎莉该出去见见世面了。他告诉菲利普,说成双成对的追求者排着队候在主日学校门口等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要伴送她回家,可她却矜夸傲慢,连睬也不睬他们。
“爸爸,你就别说了,”莎莉嗔怪地说,脸上现出她那冷漠但不无好意的微笑。
“一个裁缝店的伙计就因为莎莉不肯同他打招呼,一气之下去当了兵。还有一位工程师,请注意,这回是个工程师,只为了莎莉不愿在教堂同他合用一本赞美诗集这件事,就开始酗酒。你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恐怕连想看她一眼都不敢想喽。我真担心,她束发以后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妈妈自己送茶来,”莎莉淡淡地说了一句。
“莎莉从来不听我的话,”阿特尔涅哈哈大笑,用慈爱的、骄傲的目光望着莎莉。“她整天只知道干她的事,什么战争啦,革命啦,动乱啦,她都一概不闻不问。对一个诚实的男人来说,她将会是个多么贤惠的妻子哟!”
阿特尔涅太太端茶进来。她一坐下来便动手切面包和黄油。看到她把丈夫当小孩子似的伺候,菲利普感到挺有趣的。她给阿特尔涅涂果酱,把面包和黄油切成一片片的,好让他不费事就送进嘴里。她取下了帽子。她身上穿的节日服装似乎紧了点,样子就像他小时候有时跟大伯去拜访的那位农夫的妻子。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她的声音听上去为什么这么熟悉的原因。她的口音同布莱克斯泰勃一带居民的口音非常相近。
“您是哪里人?”菲利普问阿特尔涅太太说。
“我是肯特郡人,老家在费尔恩。”
“我想大概是这样。我大伯是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的牧师。”
“说来真有趣,”阿特尔涅太太说。“我刚才在教堂还在想您同凯里先生是否是亲戚来着。我见过凯里先生多次啦。我的一位表妹就是嫁给布莱克斯泰勃教堂那边的罗克斯利农场的巴克先生的。我做姑娘时常到那儿去住上几天。你们说这事有趣不有趣呀?”
阿特尔涅太太说罢又饶有兴趣地把菲利普打量了一番,此时她那对黯然失色的眸子又放出了光亮。她问菲利普知道不知道费尔恩这块地方。费尔恩离布莱克斯泰勃只有十英里,是个美丽的村庄,菲利普的牧师大伯有时候在收割季节也到那儿去作感恩祈祷。阿特尔涅太太还报出了村庄附近的几位农夫的姓名。她为能再一次谈论她少女时代度过的乡村而感到高兴,对她来说,回想一下凭她这种阶层的女人所特有的记忆力而刻在脑海的往昔的情景和熟悉的人们,确是人生一大快事。这也使得菲利普内心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一缕乡村气息似乎消融、荡漾在这间位于伦敦中心的门墙镶有嵌板的房间里了。菲利普仿佛看到了高耸着亭亭若盖的榆树的肯特沃土,嗅到了馥郁芬芳的气味,气味中充斥着北海海风的咸味,因此变得更加刺鼻、浓烈。
钟敲十点,菲利普才起身告辞。八点钟时,孩子们进来同他告别,一个个无拘无束地仰起小脸蛋让菲利普亲吻。他对这些孩子满怀怜爱之情。而莎莉只是向他伸过一只手来。
“莎莉是从来不吻只见过一面的先生的,”她的父亲打趣说。
“那你得再请我来啊,”菲利普接着说了一句。
“你不要理睬我爸爸说的话就是了,”莎莉笑吟吟地说。
“她是个最有自制力的妙龄女郎,”她父亲又补了一句。
在阿特尔涅太太张罗孩子们睡觉的当儿,菲利普和阿特尔涅两人吃了顿有面包、奶酪和啤酒的夜餐。当菲利普走进厨房同阿特尔涅太太告别时(她一直坐在厨房里休息,并看着《每周快讯》),阿特尔涅太太亲切地邀请他以后再来。
“只要阿特尔涅不失业,星期天总是有一顿丰盛的饭菜的,”阿特尔涅太太对菲利普说,“你能来伴他说个话儿是最好不过的。”
在随后一周的星期六,菲利普接到阿特尔涅的一张明信片,信上说他全家引颈盼望菲利普于星期日与他们共进午餐。但是菲利普担心阿特尔涅家的经济状况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好,于是便写了封回信,说他只来用茶点。菲利普去时,买了一块大葡萄干蛋糕带着,为的是不让自己空着手去接受别人的款待。他到时发觉阿特尔涅全家见到他都非常高兴。而他带去的那块蛋糕彻底地赢得了孩子们对他的好感。菲利普随大家一道在厨房里用茶点,席间欢声笑语不绝。
不久,菲利普养成了每个星期日都上阿特尔涅家的习惯。他深得阿特尔涅的儿女们的爱戴,这是因为他心地纯真,从来不生气的缘故。还有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理由是他也喜欢他们。每当菲利普来按响门铃的时候,一个孩子便从窗户探出小脑袋,要是吃准是菲利普到了的话,孩子们便一窝蜂地冲下楼来开门迎他,接着一个个投入菲利普的怀抱。用茶点的时候,他们你争我夺地抢着坐在菲利普的身边。没过多久,他们便称呼他菲利普叔叔了。
阿特尔涅谈锋甚健,因此菲利普渐渐了解到阿特尔涅在不同时期的生活情况。阿特尔涅一生中干过不少行当,但在菲利普的印象中,阿特尔涅每干一项工作,总是设法把工作弄得一团糟。他曾在锡兰的一个茶场里做过事,还在美国当过兜售意大利酒的旅行推销员。他在托莱多水利公司任秘书一职比他干任何别的差事都长。他当过记者,一度还是一家晚报的违警罪法庭新闻记者。他还当过英国中部地区一家报纸的副编辑以及里维埃拉的另一家报纸的编辑。阿特尔涅从他干过的种种职业里搜集到不少趣闻,他什么时候想娱乐一番,就兴趣盎然地抖落那些趣闻。他披卷破帙,博览群书,主要的兴趣在读些海内珍本;他讲起那些充满深奥难懂的知识的故事来,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像小孩子似的,看到听众脸上显出惊奇的神情而感到沾沾自喜。三四年以前,他落到了赤贫如洗的境地,不得不接受一家大花布公司的新闻代理人一职。他自认自己才识过人,觉得接受这一差事辱没了自己的才干,但是,在他妻子的一再坚持之下,以及迫于家庭生计,他才硬着头皮干了下来。
第九十章
菲利普从阿特尔涅家告辞出来,穿过昌策里巷,沿着河滨马路走到国会大街的尽头去搭乘公共汽车。同阿特尔涅一家结识六个星期之后的一个星期天,菲利普同往常一样赶着去乘公共汽车,到站后发觉开往肯宁顿的汽车已客满了。此时虽说还是六月,但白天下了整整一天的雨,夜间的空气变得既潮湿又阴冷。为了能坐上位子,他便步行来到皮卡迪利广场。公共汽车停靠在喷泉附近,汽车到达这儿时,车上的乘客很少超过两三位的。汽车每隔一刻钟开一班,因此他还得等些时候才能乘上汽车。他目光懒散地瞅着广场上的人群。酒吧间都打烊了,周围却还有不少人在走动。菲利普的脑海里正翻腾着在阿特尔涅富有魔力的天才的启迪下萌生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念头。
蓦然间,菲利普的心咯噔一下——他看到了米尔德丽德。他已有好几个星期没去想她了。她正要从沙夫兹伯雷林荫道的拐角处横穿马路,见一队马车驶过来,便站在候车亭里等着。她一心想寻找机会穿过马路,对其他事情一概无暇顾及,米尔德丽德头戴一顶硕大的黑草帽,上面饰有一簇羽毛,身上穿了件黑绸衣。那个时候,女人时兴穿拖裙。见道路畅通了,米尔德丽德随即穿过马路,朝皮卡迪利大街的方向走去,衣裙在身后地上拖着。菲利普怀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默然地尾随着她。他并不希冀同米尔德丽德说话,只是心中有些纳闷,这么晚了,她还上哪儿去呢?他想看一看她的脸。米尔德丽德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去,随即拐入埃尔街,又穿过里根特大街,最后又朝着皮卡迪利广场的方向走去。菲利普被搞懵了,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兴许她是在等人吧。蓦地,菲利普产生一种极大的好奇心,想弄清楚她究竟在等谁。米尔德丽德匆匆追赶前面一位头戴圆顶硬礼帽的矮个子男人,此人正漫不经心地朝前走去,米尔德丽德乜斜着眼睛,打他身旁擦肩而过。她朝前走去,最后在斯旺埃德加商店大楼前戛然收住脚步,面向大路伫候着。当那矮个子男人走近时,米尔德丽德启齿一笑。那男人瞪着双眼望了她一会,然后掉过头去,继续朝前晃悠而去。此时,菲利普一切都明白了。
菲利普的心被一种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有好一阵子,他只觉得双腿软弱无力,连站都站不住。过了一会儿,他连忙追上米尔德丽德,触了触她的臂膀。
“米尔德丽德!”
她蓦然惊恐地转过身来。他想米尔德丽德的脸红了,不过他站在暗处看不分明。半晌,他们俩相对无言地站立着。最后还是米尔德丽德打破了沉默。
“想不到在这儿见到你!”
菲利普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浑身震颤不已。他思绪万千,心潮起伏,情难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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