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校对)第5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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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他还有一年可活,”蒂勒尔大夫说。
有时候,门诊室里会出些富有戏剧性的事件。耳边不时传来有人操着浓重的伦敦口音说些不无幽默的隐语。时而走进来个老妇人,就像狄更斯笔下出现的这一类人物一样,她说起话来特别啰唆,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把他们逗得呵呵直乐。有一次,来了位女人,是一家颇有名气的杂耍剧场的芭蕾舞演员。她看上去有五十岁了,可自报才二十八岁,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一对乌黑的大眸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厚颜无耻地对那些学生们频递媚眼。她那笑容既下流又颇具诱惑力。她非常自信。特别令人感兴趣的是,她对蒂勒尔大夫那股随便亲热劲儿,正好比她在对待一位信誓旦旦的追求者一般。她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在蒂勒尔大夫面前抱怨这病给她眼下从事的行当带来不便。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我偏偏要生这种病。说句老实话,我真的弄不懂。我这辈子没生过一天病。你只要瞧我一眼就会知道这是不假的。”
她的眼睛对着周围的年轻人骨碌碌转,那假装的长睫毛对他们意味深长地眨了一下。她还朝着他们露了露那口黄牙。她操着一口伦敦土音,不过说话时却带着一种幽雅的情感,每吐一个字,都使听者觉得趣味隽永。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咳嗽病,”蒂勒尔大夫神情严肃地答道,“许多中年妇女都得这种毛病。”
“哦,天哪!你的话跟一位女士去说倒蛮动听的。还从来没有人说我是个中年妇女呢。”
她圆睁着双眼,头朝一边歪着,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诡诈相凝视着蒂勒尔大夫。
“这就是我们这一行业的不利之处了,”蒂勒尔大夫说,“它有时逼着我们说话不能那么高雅了。”
她在接过处方的当儿,再一次朝蒂勒尔大夫嫣然一笑,那笑容颇有点勾魂摄魄的魅力。
“你一定会来看我跳舞的,亲爱的,是不?”
“我一定去。”
蒂勒尔大夫说罢按响电铃,吩咐带下一个病人。
“有你们这几位先生在这儿保护我,我感到非常高兴。”
不过,总的印象既非悲剧也非喜剧。这种印象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真是五花八门,色彩斑斓;充斥着眼泪和笑声、幸福和悲哀。一切是那么冗长乏味,既饶有兴趣而又平淡无奇。情况正如你见到的那样:它是那么的喧嚣、热烈,又那么的严肃;它是那么的可悲、可笑,又那么的微不足道;它既简单又复杂;有欢乐,但又包含着绝望;还有母亲对子女的母爱;男人对女人的情爱;欲望拖曳着沉重的步伐穿过房间,惩罚着罪人和无辜者以及一筹莫展的妻子们和可怜的孩子们;男男女女都酗酒,但不可避免地要付出那笔惨重的代价;一个个房间都回荡着死神的叹息声;新生命在那里得到了诊断,却使得一些可怜的姑娘心里充满恐惧和羞愧。这儿既不好又不坏,有的只是赤裸裸的事实。这就是生活。
第八十二章
临近年底的时候,菲利普在医院门诊部为期三个月的实习生活也快结束了。这时,他接到劳森从巴黎寄来的一封信。
亲爱的菲利普:
克朗肖眼下正在伦敦,很想同你见见面。他的地址是:索霍区海德街四十三号。这条街究竟在伦敦哪一角,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肯定能找到的。行行好吧,去照顾照顾他。他很不走运。至于他眼下在干些什么,到时他会告诉你的。这儿的情况同往日无异,你走之后似乎没什么变化。克拉顿已经回到巴黎,但是他变得叫人无法忍受。他跟每个人都闹翻了。据我所知,他连一个子儿也没有搞到,眼下就住在离植物园不远的一间小小的画室里,可他不让任何人看他的作品。他整天不露面,因此谁也闹不清他在干些什么。他也许是个天才,但是就另一方面来说,他也可能神经错乱了。顺便告诉你件事:有一天我突然遇上了弗拉纳根。那时,他正领着弗拉纳根太太在拉丁区转悠呢。他早撒手不干画画,而改做制造爆玉米花机器的生意了,看上去手里还很有几个钱哩。弗拉纳根太太颇有几分姿色,我正在想法子给她画张肖像画。要是你是我的话,你会开多少价?我无意吓唬他们。不过,要是他们俩心甘情愿地出我三百镑,我还不想去当那个笨伯,只收一百五十镑呢。
永远属于你的
弗雷德里克·劳森菲利普随即写了封信给克朗肖,翌日即收到了回音。
亲爱的凯里:
我当然不会忘记你的。曾记否,当年我助过你一臂之力,将你从“绝望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而眼下我自己却无可挽回地堕入了“绝望的深渊”。能见到您我很高兴。我是个流落在一个陌生城市里的异乡客,深受市侩们的蹂躏。同您在一起谈谈昔日在巴黎的往事,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我无意劳您的驾跑来看我,只因为我那一方斗室实在不够体面,不宜接待一位操珀根先生的职业的杰出人士。不过,我每天下午七至八时之间,都在迪恩街一家雅号为奥本普莱塞的餐馆里消夜,您这时候来准能找到我。
您的忠诚的
J·克朗肖
菲利普接到回信后,当天便赶去看望克朗肖。那家餐馆只有一间店堂,属于最低级的一类餐馆。看来,克朗肖是这儿绝无仅有的一位顾客。克朗肖远离风口,坐在角落里,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寒酸的厚大衣,菲利普从来没见他脱过,头上戴了一顶破旧的圆顶硬礼帽。
“我上这儿吃饭,是因为我可以一人独处,无人打扰,”克朗肖开腔说道。“这家饭馆生意不那么景气,来吃饭的只是些妓女和一些失业的侍者。店家也准备关门了,所以这儿的饭菜糟糕透了。不过,他们破产却对我有利。”
克朗肖面前摆着一杯艾酒。他们俩已将近三年没碰面了,克朗肖容貌大变,菲利普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克朗肖原先身子胖胖的,而眼下却显得干瘪,肤色焦黄;颈皮松弛,皱纹叠出;衣服飘挂在身上,像是给别人买的衣服似的,衣领要大上三四个尺码。所有这些,使他的外貌更显得邋遢。他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这时,菲利普想起了他的信笺上爬满了歪歪扭扭、杂乱无章的字母。很明显,克朗肖病得还不轻哩。
“这几天我吃得很少,”克朗肖又说。“我早晨病得很厉害。中饭也只是喝些汤,然后就吃一点儿奶酪。”
菲利普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那杯艾酒上,却被克朗肖瞧见了,他对菲利普投以嘲弄的一瞥,借此阻止菲利普作常识上的劝告。
“你已经诊断了我的病症,你认为我喝艾酒是个极大的错误。”
“你显然得的是肝硬化,”菲利普说。
“显然是的。”
克朗肖盯视着菲利普,要是在过去,那目光足以使得菲利普难以忍受。那目光仿佛指出,他脑子里所考虑的问题虽令人苦恼,却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你对这显而易见的问题不持异议,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菲利普换了话题。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巴黎去?”
“我不打算回巴黎了,我快要死了。”
他竟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口气谈论自己的死亡,菲利普听后不觉为之愕然。一霎间,千言万语涌上了菲利普的心头,但这些话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话。菲利普肚里雪亮,克朗肖确是个垂死的人了。
“那么你打算在伦敦定居啰?”菲利普笨拙地问了一声。
“伦敦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就好比是条离了水的鱼。我穿过挤满人群的街道时,人们把我推过来挤过去的,仿佛走在一座死城里一样。我只觉得我不能死在巴黎。我想死在我自己的人民中间。我自己也不知道最终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的本能把我拉回来的。”
菲利普认识那位和克朗肖同居的女人以及他们的两个拖着又脏又湿的裙子的女儿,但是克朗肖在他面前从来不提起她们,他也不愿谈论她们的事儿。菲利普暗自纳闷,不知她们景况如何。
“我不懂你为何要讲到死呢?”菲利普说。
“三两年以前的一个冬天,我患过肺炎,当时人们都说我竟能活了下来,真是个奇迹。看来我危如累卵,稍微有点什么就会死的,再生一场病就会要了我的命。”
“哦,瞎说!你的身体还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只要当心就行了。你为什么不把酒戒了呢?”
“因为我不想戒。一个人要是准备承担一切后果,那他干什么都没有顾忌。唔,我就准备承担一切后果。你倒会说叫我戒酒,可我现在就只有这么个嗜好了。想想看,要是戒了酒,那生活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从艾酒里求得的幸福,你能理解吗?我就是想喝酒,而且每次喝酒,我都喝得一滴不剩,过后,只觉得我那颗心沉浸在莫可名状的幸福之中。酒这玩意儿使你讨厌,因为你是个清教徒,你心里对肉体的快乐很反感。可肉体的快乐最强烈,且最细腻。我是个具有活泼的七情六欲的男人,而且我一向是全身心地沉湎于此。现在我得为之付出代价,而且我也准备付这笔代价。”
有好一会儿,菲利普两眼直直地盯视着克朗肖。
“你就不害怕吗?”
克朗肖沉思了半晌,没有作答。他似乎是在考虑他的回答。
“有时候,当我一人独坐的时候,我也害怕过,”他说话时眼睛瞅着菲利普。“你以为那是在谴责吗?你错了。我并不为我的害怕心理所吓倒。那是愚蠢的。基督教说,你活着就应该念念不忘死。死是微不足道的。对死亡的恐惧绝不应该影响一个聪明人的一举一动。我知道我临死时会挣扎着想呼吸空气,我也知道到那时我会惊恐万状,我还知道我将无力抑制住自己不对人生把我逼入这样的绝境而悔恨不已,但是我不承认我会悔恨人生。眼下,虽说我身体虚弱,上了年纪,身患沉疴,一贫如洗,而且已行将就木,但我的命运依然掌握在我的手心。因此,我没什么好遗憾的。”
“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条波斯地毯吗?”菲利普问道。
克朗肖同以往一样,脸上渐渐泛起一丝微笑。
“你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的时候,我告诉你那条地毯会给你作出回答。嗯,你找到答案了吗?”
“还没呢,”菲利普莞尔一笑,“你不好告诉我吗?”
“不,不能,我不能做这种事。答案要你自己去找,否则就毫无意义。”
第八十三章
克朗肖要出版诗集了。多少年来,他的亲朋好友一直敦促他快把诗集出出来,可因懒惰,他一直没为此采取必要的步骤。他总是以在英国诗魂已丧失殆尽的说法来搪塞友人的劝勉。花费了多年的心血写成了一部书,出版后只是在浩繁的卷帙中排上两三行,卖掉二三十册,其余的竟落得个被拉回去化纸浆的下场。由于多年的磨难,他的名利之心早已泯灭。这如同其他所有事情一样,不过是场梦幻虚境而已。然而,他朋友中却有一位把此事一手揽了过去。此人是位文人,名叫伦纳德·厄普姜。菲利普还是在巴黎拉丁区的一家咖啡馆里同克朗肖一起见过他一两回。厄普姜作为文艺批评家在英国颇有声望,同时也是大家所公认的法国现代文学的权威诠释者。他长期生活在法国,混迹于那些致力于把《法兰西墨耳库里》办成生动活泼的评论刊物的人士中间,因此只消用英语把这些人士的观点介绍一通,他在英国就赢得了独辟蹊径的声誉。菲利普曾经拜读过他的一些文章。他通过直接模仿托马斯·布朗爵士的笔调确立了自己的风格。他写的句子,虽说复杂,但经苦心安排,倒还平稳。用的都是些冷僻但华丽的辞藻,这就给他的文章蒙上一层与众不同的个性色彩。伦纳德·厄普姜诱使克朗肖把全部诗稿交到自己手中,翻开一看,发觉这些诗作足够出一部不小的诗集。他许诺要凭借自己的声望去影响出版商。其时,克朗肖手头拮据,急需用钱。自身染疾病以来,克朗肖发觉自己较前更难坚持写作了,弄来的几个钱勉强够付酒钱。厄普姜写信告诉他,说这个那个出版商均啧啧称赞他的诗作,不过认为不值得出版。这时,克朗肖的心倒被说动了,于是他写信给厄普姜,反复说明他已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并催促厄普姜再花些气力。克朗肖眼看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极想给自己身后留部正式出版的诗集,再说,在内心深处,他总觉得自己写下了伟大的诗作。他殷殷盼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会像颗新星般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他一辈子都把这些美妙的珍品密藏在自己的心底,但在行将同世界诀别,再也用不着这些珍品之际,毫不在乎地把它们奉献给世人,此举确乎不无可资称道之处。
伦纳德·厄普姜来信说有位出版商已经同意出版他的诗集。克朗肖便当机立断,决定立即返回英国。通过一番奇迹般的说服工作,厄普姜使得克朗肖同意把超过版税的十英镑给他。
“注意,是先付版税,”克朗肖对菲利普说道。“弥尔顿那会儿才拿到十镑现钱呢。”
厄普姜答应为克朗肖的诗作写篇署名文章,同时还要邀请那些评论家朋友们尽力写好评论。克朗肖对此事表面上采取超然物外的态度,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想到自己将轰动文坛,他感到乐不可支。
一天,菲利普践约上那家克朗肖坚持要在那儿吃饭的蹩脚餐馆去,但是克朗肖却没有露面。菲利普得知他已三天没上这家餐馆了。菲利普胡乱吃了点东西,随即按克朗肖第一次来信中讲的地址跑去找他。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海德街。这条街上挤满了被烟熏黑了的房子,许多窗户的玻璃都破了,上面粘着一条条法文报纸,极不雅观,门也多年没油漆了。房子的底层都是些腌臜破败的小商店,有洗衣店、皮匠店、文具店等等。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马路上打闹戏耍。一架手摇风琴在奏一首淫荡的小调。菲利普叩着克朗肖寓所的大门(底下是一爿专售廉价甜食的小店),一位身上系着脏围裙的法国女人应声出来开门。菲利普问她克朗肖是否在家。
“噢,是的,后面顶楼里是住着一个英国人。我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你要见他,最好自己上去找。”
一盏煤气灯照亮了楼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菲利普走过二楼时,从一个房间里走出一位妇人,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菲利普,但没有吭声。顶楼上有三扇房门,菲利普在中间的一扇门上敲了一下,接着又敲了敲,但屋里没有动静,接着转了转门把,发觉房门锁着。他又去敲另一扇门,还是没有响声,接着推了推房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房间里一片漆黑。
“谁?”
他听出这是克朗肖的声音。
“我是凯里。可以进来吗?”
他不等克朗肖回话,便径直走了进去。窗户紧闭着。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简直不堪忍受。街上的弧光灯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几缕光线。菲利普这时看清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虽说只有头靠头放着的两张床、一个脸盆架和一张椅子,人进来了却没有回旋的余地。克朗肖躺在紧挨窗户的那张床上,纹丝不动,只是低声格格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把蜡烛点起来呢?”隔了一会,克朗肖说。
菲利普划亮一根火柴,发现就在他床边的地板上有个蜡烛台。他点亮了蜡烛,把烛台移放在脸盆架上。克朗肖一动不动地仰卧在床上,穿着睡衣,模样儿挺古怪的。他那光秃的脑顶心特别显眼,一脸土灰色,活脱像个死人。
“喂,老兄,看上去病得不轻呀。这儿有没有人来照顾你呀?”
“乔治早晨上班前给我送来了一瓶牛奶。”
“乔治是谁?”
“我叫他乔治,是因为他的名字叫阿道尔夫。他同我合用这套宫殿般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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