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校对)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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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打开大衣柜,里面挂满了衣服,他一脚跨进柜子,张开手臂尽可能多地抱了一抱衣服,将脸埋在衣堆里。衣服上温馨犹存,那是母亲生前所用香水散发出的香味。然后,他拉开抽屉,里面放满了母亲的衣饰用品。他细加端详:内衣里夹着几只薰衣草袋,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阵阵清香。屋子里那种陌生气氛顿时消失了,他恍惚觉得母亲只是刚刚外出散步,待会儿就要回来的,而且还要到楼上幼儿室来同他一起用茶点。他的嘴唇甚至依稀感觉到了母亲给他的亲吻。
说他再也见不着妈妈了,这可没说对。见不着妈妈?这怎么可能呢!菲利普爬上床,把头搁在枕头上。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第四章
菲利普同埃玛分手时眼泪汪汪的,但是一上了路,沿途所见所闻使他感到挺新鲜。等他们最后到了布莱克斯泰勃,他已显得随遇而安,兴致勃勃。布莱克斯泰勃离伦敦六十英里。凯里先生把行李交给了脚夫,同菲利普一起徒步朝牧师公馆走去。他们走了不过五分钟就到了。菲利普一见那扇大门,立即记起来了。那是扇红颜色的栅门,上面竖有五根栅栏,门上的铰链很活络,能向里外两个方向自由启闭,要是攀吊在栅门上,可以像荡秋千似地前后摆动,只是大人不许这么玩罢了。他们穿过花园来到正门前。这扇正门只有在客人来访时,或是在星期天,再不就是逢到某些特殊场合,比如牧师出门去伦敦或从伦敦归来时,才让使用。平时家里人进出都走边门;另外,还有一扇后门专供花匠、乞丐和流浪汉等出入。这是一幢相当宽敞的黄砖红顶楼房,有教堂建筑物的风格,大约是在二十五年前盖的。正门的款式颇像教堂的门廊,客厅装有哥特式窗户。
凯里太太知道他们会搭乘哪班火车来,所以就在客厅里静心等候,留神着开门的咔哒声。她一听到这声响,立即跑到门口。
“那就是你的路易莎伯母,”凯里先生瞧见凯里太太时对菲利普说,“快去同她亲亲。”
菲利普拖着他那条瘸腿奔跑起来,步态怪别扭的;他跑了几步又站住身子。凯里太太是个瘦小、干瘪的妇人,和丈夫同年,长着一对淡蓝眼睛,脸上皱纹之密,褶印之深,还真少见。灰白的头发,依然按她年轻时流行的发型,梳成一绺绺的小发卷。她穿了件黑衣裙,身上唯一的装饰品是根金链子,上面挂着一枚十字架。她神态羞怯,说起话来柔声细气的。
“一路走来的吗,威廉?”她一边吻着丈夫,一边带着近乎责备的口气说。
“我可没想到这点,”他回答说,同时朝他侄儿瞥了一眼。
“走了这么一程,脚疼不疼,菲利普?”她问孩子。
“不疼。我走惯了。”
菲利普听了他们的对话不免有点奇怪。路易莎伯母招呼他进屋去,他们一齐走进门厅。门厅里铺着红黄相间的花砖,上面交替印有希腊正十字图案和耶稣基督画像。一道气势不凡的楼梯由厅内通向厅外,它是用磨光发亮的松木做的,散发着一股异香。当年教区教堂装设新座椅时,幸好剩下很多木料,于是就成全了这道楼梯。楼梯栏杆上镌有象征福音书四作者的寓意图案。
“我已叫人把火炉生好了,我想你们一路风尘仆仆,到家一定会感到冷的,”凯里太太说。
门厅里有只黑乎乎的大火炉,只有逢到天气十分恶劣,再加上牧师先生伤风不适的日子才用它来取暖。即使凯里太太受凉感冒了,那也舍不得生这个炉子。煤太贵了。再说,女仆玛丽·安也不乐意在屋子里到处生火取暖。要是有个炉子就生个火,那非得再请个女仆不可。冬天,凯里夫妇整天呆在餐室里,这样,只需在那儿生个火炉就行了;习惯成自然,到了夏天他们照样在那儿饮食起居,凯里先生只是在星期日下午才去客厅睡个午觉。不过每逢星期六,他为了撰写讲道稿,总让人在书房里生个火。
路易莎伯母带菲利普上了楼,把他领进一间面朝车道的小卧室。临窗有棵参天大树,菲利普记起来了,是的,就是这棵大树,枝条低低垂挂着,借着这些枝条,可以上树,爬得很高很高哩。
“小孩住小屋,”凯里太太说。“你独个儿睡不害怕吧?”
“哦,不害怕。”
菲利普上一回来这儿,有保姆陪着,所以凯里太太用不着为他操什么心。而此刻她望着菲利普,心里委实有点放心不下。
“你自己洗手行吗?要不要我帮你洗?”
“我自己能洗,”他回答得挺干脆。
“嗯,待会儿你下楼来用茶点,我可要检查呢,”凯里太太说。
她对孩子的事一无所知。在决定让菲利普来布莱克斯泰勃之后,凯里太太经常在盘算该如何对待他。她急切地想尽一下作长辈的义务;而现在孩子来了,她却发现自己在菲利普面前,竟像菲利普在自己跟前一样,感到羞怯不安。但愿他不是个老爱大声嚷嚷的野孩子,因为凯里先生不喜欢那样的孩子。凯里太太找了个借口走了,留下菲利普一个人,可是一转眼又跑回来敲门。她没走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外问了声他会不会自己倒水,然后便下楼打铃吩咐仆人上茶点。
餐室宽绰,结构匀称,房间两面都有一排窗户,遮着厚厚实实的大红棱纹平布窗帘。餐室中央搁着张大餐桌,靠墙边立着的带镜红木餐具柜,颇有几分气派。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簧风琴。壁炉两边各摆着一张皮靠椅,革面上留有商标压印,椅背上都罩有椅套。其中一张配有扶手,被叫作“丈夫”椅;另一张没有扶手,被称为“老婆”椅。凯里太太从来不坐那张有扶手的安乐椅。她说,她宁可坐不太舒适的椅子;每天有许多家务事要干,要是她的椅子也配上扶手,那她就会一个劲儿坐下去,懒得动弹了。
菲利普进来时,凯里先生正在给炉子加煤。他随手指给侄子看两根拨火棒。其中一根又粗又亮,表面很光滑,未曾使用过,他管这根叫“牧师”;另一根要细得多,显然经常是用它来拨弄炉火的,他管这根叫“副牧师”。
“咱们还等什么呢?”凯里先生说。
“我吩咐玛丽·安给你煮个鸡蛋。我想你一路辛苦,大概饿坏了吧。”
在凯里太太想来,从伦敦回布莱克斯泰勃,一路上够劳累的。她自己难得出门,因为他们只能靠区区三百镑的年俸度日;每回丈夫要想外出度假,因手头拮据,负担不起两个人的盘缠,最后总是让他一个人去。凯里先生很喜欢出席全国基督教大会,每年总要设法去伦敦一次。他曾上巴黎参观过一次展览会,还到瑞士去旅行过两三回。玛丽·安把鸡蛋端了进来,大家入席就座。菲利普的椅子嫌太低,凯里先生和他太太竟一时不知所措。
“我去拿几本书给他垫垫,”玛丽·安说。
玛丽·安从簧风琴顶盖上取下一部大开本《圣经》和牧师祷告时经常用到的祈祷书,把它们放在菲利普的坐椅上。
“噢,威廉,他可不能坐在《圣经》上面呀!”凯里太太诚惶诚恐地说。“你上书房给他拿几本书来不行吗?”
凯里先生沉思了半晌。
“玛丽·安,我想,如果你偶尔把祈祷书搁在上面一次,也没多大关系吧,”他说。“这本《大众祈祷书》,本来就是一些像我们这样的凡人编写的,算不得什么经典神书。”
“这我倒没想到,威廉,”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在这两本书上坐定身子,牧师做完了谢恩祈祷,动手把鸡蛋的尖头切下来。
“哎,”他说着,把切下的鸡蛋尖递给菲利普,“你喜欢的话,可以把这块蛋尖吃了。”
菲利普希望自己能享用一整个鸡蛋,可现在既然没这福分,只能给多少吃多少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母鸡下蛋勤不勤?”牧师问。
“噢,差劲得很,每天只有一两只鸡下蛋。”
“那块鸡蛋尖的味儿怎么样,菲利普?”他大伯问。
“很好,谢谢您。”
“星期天下午你还可以吃上这么一块。”
凯里先生星期天用茶点时总要吃个煮鸡蛋,这样才有精力应付晚上的礼拜仪式。
第五章
菲利普同那些自己要与之一起生活的人终于渐渐熟稔起来,通过他们日常交谈的片言只语——有些当然并非有意说给他听的——了解到许多有关自己和他已故双亲的情况。菲利普的父亲要比牧师年轻好多岁。他在圣路加医院实习期间,成绩出众,被院方正式聘为该院的医生,不久,他就有了相当可观的收入。他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满不在乎。有回牧师着手修缮教堂,向这位兄弟募款,结果出乎意外地收到了几百镑。凯里先生手头拮据,省吃俭用惯了,他收下那笔款子时,心里酸甜苦辣,百感交集。他妒忌弟弟,因为弟弟竟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钱来;他也为教堂感到高兴,不过又对这种近乎炫耀的慷慨解囊隐隐感到恼火。后来,亨利·凯里同一个病人结了婚,那是个容貌出众却一贫如洗的姑娘,一个无亲无故却是出身名门的孤女。婚礼上良朋佳友如云。打那以后,牧师每次上伦敦,总要去看望这位弟媳。不过在她面前,牧师总显得拘谨,甚至有些胆怯;心底里却对她的仪态万方暗怀愠怨。作为一个兢兢业业的外科医生的妻子,她的穿戴未免过于华丽;而她家里精美雅致的家具,还有那些鲜花——甚至在寒冬腊月她也要生活在花丛之中——说明她生活之奢华,已达到令人痛心的程度。牧师还听她说起,她要出门去赴宴。正如牧师回到家里对他老伴所说,既然她受了人家的款待,总该礼尚往来啰。他在餐室里看到过一些鲜葡萄,想来至少得花八先令一磅;在吃午餐时,还请他尝用尚未上市的鲜芦笋,这种芦笋,在牧师自己家的菜园里还得过两个月才能拿来当菜吃。现在,他所预料的一切都已成了现实。牧师不由心生某种满足之感,就像预言家亲眼见到一个无视自己警告而一意孤行的城市,终于遭到地狱硫火的吞噬一般。可怜的菲利普现在差不多不名一文,他妈妈的那些良朋佳友现在又管什么用?菲利普听人说,自己父亲肆意挥霍实在是造了孽;老天爷还算慈悲,及早把他亲爱的妈妈领回到自己身边去了。在金钱方面,她并不比小孩更有见识。
菲利普来到布莱克斯泰勃一个星期后,发生了一件似乎使他伯父颇不以为然的事情。一天早上,牧师在餐桌上看到一个小包邮件,是由伦敦凯里太太生前所住寓所转寄来的。上面写的是已故凯里太太的名字和地址。牧师拆开一看,原来是凯里太太的照片,共十二张。照片只拍了头部和肩部。发式比平时朴素,云鬓低垂在前额上,使她显得有点异样;脸盘瘦削,面容憔悴,然而疾病却无损于她容貌的俏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隐隐透出一股哀怨之情,这种哀怨神情菲利普已记不得了。凯里先生乍一见到这个已辞人世的女子,心头不觉微微一震,紧接着又感到迷惑不解。这些照片似乎是新近拍摄的,可他想象不出究竟是谁让拍的。
“你知道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菲利普?”他问道。
“我记得妈妈说去拍过照,”他回答说。“沃特金小姐还为这事责怪妈妈来着……妈妈说:‘我要给孩子留下点什么,让他长大以后能记起我来。’”
凯里先生愣愣地望着菲利普。孩子的话音尖细而清朗。他回忆着母亲的话,却不明白话中的含义。
“你最好拿一张去,把它放在自己的房间里,”凯里先生说。“其余的就保存在我这儿吧。”
他寄了一张给沃特金小姐。她在回信里讲了拍摄这些照片的始末。
一天,凯里太太躺在床上,觉得人比平时稍微精神了些,医生早晨来看她,似乎也觉得病情有了点转机。埃玛带着孩子出去了,女仆们都在下面地下室里,凯里太太蓦地感到自己孑然一身飘零世上,好不凄苦。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心头:她原以为要不了两个星期,病体就会复原的,现在看来要永远卧床不起了。儿子今年才九岁,怎么能指望他将来不把自己忘掉呢?想到他日后长大成人会将自己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她心如刀割,难以忍受;她之所以这么炽烈地爱着他,是因为他体质羸弱,又有残疾,又因为他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结婚以后她还没有拍过照,而结婚到现在一晃已有十载。她要让儿子知道自己临终前的模样,这样他就不会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凯里太太知道,如果招呼侍女,说自己要起床,那么侍女一定会阻止她,说不定还会把医生叫来。她现在连挣扎、分辩的力气也没有。她下了床,开始穿衣。由于长期辗转病榻,双腿酥软,身体难以支撑,接着脚底又产生一种刺痛的感觉,甚至连脚都没法放到地上。她咬紧牙挺着。她不习惯自己梳理头发;她抬起手臂梳头时,感到一阵眩晕。她怎么也梳不成侍女给自己梳理的那种发式。那一头金黄色的秀发,既柔且密。两道细眉又直又黑。她穿上一条黑裙子,但选了一件最合她心意的夜礼服紧身胸衣。胸衣是用白锦缎做成的,这种料子在当时很时髦。她照照镜子,瞧见自己脸色苍白异常,但皮肤却很细洁。她脸上一向没有多少血色,而这一来,她那美丽的嘴唇反而越发显得红润。她情不自禁地抽泣了一声。但是,此刻可不是顾影自怜的当口,她已感到精疲力竭。凯里太太披上皮外衣,那是亨利前一年圣诞节送给她的,当时她颇为这件礼物自豪,感到无比幸福。她悄没声儿溜下楼梯,心儿突突剧跳不已。她顺顺当当出了屋子,叫了辆车去照相馆。凯里太太付了十二张照片的钱。在坐着拍照的过程中,她支撑不住,不得不要了杯茶水。摄影师的助手看到她有病,建议她改日再来,但她坚持让自己拍完。最后,好歹算拍完了,她又叫车回肯辛顿的那所幽暗小屋。她打心底里厌恶那住所,想到自己竟要死在那里面,真可怕。
她看见大门洞开着。当她的车停下来时,侍女和埃玛三步并作两步奔下台阶来搀扶她。先前,她们发现房间空了,可真吓坏了。她们一转念,心想太太准是上沃特金小姐那儿去了,于是打发厨娘去找。不料,沃特金小姐却跟着厨娘一起来了,一直心焦如焚地守在客厅里。此刻沃特金小姐也赶下楼来,心里焦灼不安,嘴里不住嗔怪凯里太太。凯里太太经过这番折腾,已劳累过度,加上需要硬挺的时刻已经过去,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扑倒在埃玛怀里,随后便被抬到楼上。凯里太太虽只昏迷了不多一会儿,但对守护在身旁的人来说,时间却长得难以置信;他们赶紧派人去请医生,医生一直没来。到了第二天,凯里太太体力稍有恢复,沃特金小姐从她嘴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那当儿,菲利普正坐在母亲卧室的地板上玩耍,这两位妇人谁也没去注意他。她俩的谈话,他只是似懂非懂地听到了一些,他也说不清那些话怎么会留在他的记忆里的。
“我要给孩子留下点什么,让他长大以后能记起我来。”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拍十二张,”凯里先生说,“拍两张不就行了!”
第六章
牧师公馆里的生活,千篇一律,日复一日,无甚变化。
吃过早餐不久,玛丽·安把《泰晤士报》拿进来。这份报纸是凯里先生同两位邻居合订的。十时至一时归凯里先生看,到时间花匠就拿去给莱姆斯庄园的埃利斯先生,一下午报纸留在他那儿,到七时再送交梅诺庄园的布鲁克斯小姐。她最后拿到手,也有个好处,报纸随后便留在她那儿啦。凯里太太夏天制作果酱时,常从她那儿讨张报纸来包果酱罐。每天凯里先生坐下来专心看报的时候,凯里太太就戴上无边帽,由菲利普陪着上街买东西。布莱克斯泰勃是个渔村,镇上只有一条大街,店铺、银行全设在那儿,医生以及两三个煤船主也住在这条街上。小渔港的周围是些窄街陋巷,住着渔民和穷苦村民;既然他们只上非教区教堂做礼拜,那当然是些微不足道的角色啰。凯里太太在街上一见到非国教教会的牧师,总是忙不迭闪到街对面去,免得同他们打照面;实在规避不及,就目不斜视地盯着人行道。在这样一条大街上,竟然设立着三座非教区教堂,这种丑事实在叫牧师无法容忍:他总觉得法律该出面干预,明文禁止设立这类教堂。小镇离教区礼堂有两英里,这也是造成镇上人普遍不从国教的原因之一。在布莱克斯泰勃买东西可大有学问,必须同国教派教友打交道,凯里太太心里雪亮,牧师家人光顾哪家店铺,对店主的信仰有举足轻重的影响。镇上有两个肉铺掌柜,向来是上教区教堂做礼拜的,他们不明白牧师为什么不能同时光顾他们两家铺子;牧师的解决办法很简单,这半年在这家肉铺买肉,那半年再照顾另一家的生意,但他们对这个办法就是不满意。一旦哪家轮空,不定时向牧师家送肉,掌柜的就口口声声扬言以后不再涉足教区教堂了;牧师有时候不得已也要回敬一下:不上教区教堂做礼拜,已是大错特错,如果竟敢错上加错,真的跑到非国教教堂去做礼拜,那么即使他铺子里的肉再好,他凯里先生迫于无奈,当然只好永远不上门问津了。凯里太太路过银行,常常进去替丈夫捎口信给经理乔赛亚·格雷夫斯。格雷夫斯是教区教堂的唱诗班领班,同时兼任司库和执事。他个儿又瘦又高,蜡黄的脸上长着个长鼻子,满头白发,在菲利普心目中,没有再比他老的人了。教堂账目归他管,款待唱诗班歌童、安排主日学校学生远足之类的事儿,也由他负责。虽说教区教堂连架风琴也没有,但是格雷夫斯主持的唱诗班,在布莱克斯泰勃却一致公认是全肯特郡首屈一指的。凡要举行什么仪式,比如主教大人来施坚信礼啦,教区长在收获感恩节来讲道啦,所有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全由他格雷夫斯一手张罗。他处理起教区事务来,无论巨细,都独断独行,从来不同牧师认真磋商。而牧师呢,尽管生性怕麻烦,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对这位教会执事的专断作风,也很不以为然。看来,他俨然以全教区首要人物自居了。牧师几次三番在凯里太太面前扬言,如果乔赛亚·格雷夫斯不有所收敛,迟早要给他点厉害瞧瞧。不过,凯里太太总是劝他忍耐着点:格雷夫斯用心还是好的,要是他缺少君子之风,那也不能苛求于他嘛。牧师采取了克制态度,以恪守基督徒的美德自慰;不过有时免不了要在背地里骂这位教会执事是“俾斯麦”,出出肚子里的怨气。
有一回这一对终于闹翻了;至今凯里太太想起那段令人焦虑不安的日子,仍心有余悸。是这么回事:保守党候选人宣布要在布莱克斯泰勃发表竞选演说;乔赛亚·格雷夫斯把演说地点安排在布道堂内,随后跑去找凯里先生,说自己希望到时候也要在会上讲几句。看来那位候选人已请乔赛亚·格雷夫斯主持会议了。这种越俎代庖的做法,叫凯里先生如何忍受得了。牧师的职权理应受到尊重,在这点上他决不允许有半点含糊。要是一次有牧师出席的会议,竟让教会执事来主持,岂不荒唐透顶。牧师提醒乔赛亚·格雷夫斯,教区牧师乃是教区的至尊人物,也就是说,在教区内该由牧师说了算的。乔赛亚·格雷夫斯回敬说,没有人比他更认从教会的尊严了,但这回纯粹是政治上的事务;他反过来提醒牧师别忘了耶稣基督的训诫,“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对此,牧师反唇相讥:为了自己的目的,魔鬼也会引用《圣经》;不管怎么说,布道堂的支配权只属于他一个人,如果不请他主持,他决不同意动用教堂来召开政治会议。乔赛亚·格雷夫斯冲着凯里先生说了声悉听尊便,接着扬言,反正他本人觉得美以美教堂同样是个很合适的开会场所。凯里先生说,如果乔赛亚·格雷夫斯胆敢涉足于一个比异教徒庙宇好不了多少的地方,他就再没有资格担任堂堂国教教区的执事。乔赛亚·格雷夫斯一气之下,便辞去了所有圣职,并于当晚派人到教堂取回黑袈裟和白法衣。替他管家的妹妹格雷夫斯小姐,也辞去了母道会的干事职务。母道会的会务,是向教区内贫苦孕妇发放法兰绒服、婴儿衣、煤以及五先令的救济金。凯里先生说,这回他总算真正当家做主了。但是牧师很快发觉自己对各种要处理的事务一窍不通;而乔赛亚·格雷夫斯呢,愤怒之余也发现自己失去了生活中的主要乐趣。这场争吵使凯里太太和格雷夫斯小姐深为苦恼。她们先是私下通信,继而又碰头商量,决心要把这个疙瘩解开。她们一个劝解自己的丈夫,一个说服自己的哥哥,嘴皮子从早磨到晚。既然她们谆谆规劝的原是这两位正人君子心里巴望做的,所以过了令人不安的三周之后,他俩终于握手言欢了。他们重修旧好,当然对双方都有好处,但他们却归之于对主的共同之爱。演讲会还是在布道堂里举行,不过改由医生来主持,凯里先生和乔赛亚·格雷夫斯两人都在会上讲了话。
凯里太太把口信带给银行家之后,照例要上楼同格雷夫斯小姐拉句把家常,谈谈教区里的事儿,对副牧师,或者对威尔逊太太的新帽子议论一番。威尔逊先生是布莱克斯泰勃的首富,估计每年至少有五百镑的收入。他娶了自己的厨娘做老婆。她们闲聊的时候,菲利普规规矩矩地坐在密不透风的客厅里,目不暇接地看着鱼缸内穿来游去的金鱼。这间客厅只有在接待客人时才使用,窗户整天关着,仅在早晨开几分钟,让房间透透风,客厅里的这股浑浊气味,在菲利普想来,大概跟银行业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吧。
这时,凯里太太想起还得去杂货铺,便又跟菲利普起身上路了。买好东西之后,他们常沿着一条小街一直走到小海滩。小街两边净是些渔民居住的小屋子,大多是小木屋(这儿到处可以看见渔民坐在自己家门口织补渔网,渔网就晾挂在门扉上)。海滩边上仓库林立,但从仓库间的空隙处仍可望得见大海。凯里太太在那儿伫立几分钟,眺望浑浊发黄的海面(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而这时候,菲利普就四下寻找扁石,打水漂取乐。然后,他们慢悠悠地往回走,路经邮局时,朝里望望钟点,走过医生家门前,又朝坐在窗口缝衣服的医生老婆威格拉姆太太点头打了个招呼,随后径直回家去。
下午一时吃午饭。星期一、二、三,吃烤牛肉、牛肉丝、剁牛肉;星期四、五、六,吃羊肉。星期天享用一只自家饲养的鸡。每天下午,规定是菲利普做功课的时间。大伯教他拉丁文和数学,其实他大伯自己对这两门学问一窍不通。伯母教他法文和钢琴,而她对法文也几乎是一无所知。不过钢琴倒还会弹两下,能为自己伴奏几首老掉了牙的歌子,这些歌她已唱了三十年。威廉大伯常常对菲利普说,在他还是副牧师的时候,他太太有十二首歌烂熟于心,不论什么时候请她表演,她都能即席唱它几首。就是现在,牧师公馆举行茶会的时候,她还不时露这么一手。牧师不愿邀请太多的人,有幸出席茶会的不外乎那么几位:副牧师、格雷夫斯兄妹、威格拉姆医生夫妇。用过茶点之后,格雷夫斯小姐演奏一两首门德尔松的《无言歌》,而凯里太太就演唱一首《当燕子飞回家的时候》或者《跑呀,跑呀,我的小马》。
不过凯里先生家并不经常举行茶会,因为张罗起来实在忙得够呛,待到客人告辞,他们已累得筋疲力尽。他们喜欢老两口子对坐品茶。用完了茶点再玩一会十五子棋,凯里太太总设法让凯里先生赢,因为他输了会不高兴的。晚上八时吃晚饭,马马虎虎吃些冷菜残羹。玛丽·安准备了茶点之后,再不高兴做什么菜了,而凯里太太还得帮着收拾餐具。通常,凯里太太只吃点涂牛油的面包片,然后再尝用点水果羹;牧师则外加一片冷肉。晚饭一结束,凯里太太便打晚祷铃。随后,菲利普就去睡觉了。他执意不让玛丽·安替他脱衣服,反抗了一阵子,终于赢得了自己穿衣、脱衣的权利。九时,玛丽·安把盛着鸡蛋的盘子端进屋来。凯里太太在每只鸡蛋上标上日期,并把鸡蛋的数目登录在本子上。这以后,她挎上餐具篮上楼。凯里先生从经常翻阅的书中抽出一本来,继续看着。钟一敲十点,他便站起身,熄了灯,随妻子睡觉去了。
菲利普刚来时,一度竟决定不了到底安排他在哪天晚上洗澡。由于厨房的锅炉出了毛病,热水供应始终是个大难题,同一天内不可能安排两个人洗澡。在布莱克斯泰勃有浴室的唯独威尔逊先生一家,村里人都认为那是存心摆阔。星期一晚上,玛丽·安在厨房洗澡,因为她喜欢干干净净地开始新的一周。威廉大伯不能在星期六洗澡,因为下一天够他辛苦的,而洗完澡,他总觉得有点倦怠,所以便安排在星期五洗澡。凯里太太出于同样的考虑要在星期四沐浴。看来,菲利普当然只好在星期六洗澡了,但玛丽·安说,星期六她可不能让炉子一直烧到晚上,因为星期天得烧那么多的菜,又要做糕点,还有忙不完的这事那事,再要在星期六晚上替孩子洗澡,她觉得实在吃不消。是嘛,这孩子明摆着不会自己洗澡的。至于凯里太太,觉得给男小孩洗澡怪不好意思;牧师先生不用说,得忙着准备他的布道稿。可牧师执意认为,菲利普一定得梳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迎接主日。玛丽·安说,她宁可卷铺盖滚蛋也不愿接受硬逼她干的这差事——在这儿已经干了十八个年头,她可不想再承担额外的活计了,他们也该体谅体谅她嘛。不料菲利普本人却表示,他不需要任何人帮他洗澡,他自己完全对付得了,这一说,难题倒迎刃而解了。玛丽·安说,她敢断定,让孩子自己洗是洗不干净的,与其让孩子脏着身子,还不如让她自己累死的好,哪怕是在星期六晚上也罢——这倒不是因为怕孩子在主面前出丑,而是因为她看不惯那种身上洗得不干不净的孩子。
第七章
星期日这天,事情排得满满的。凯里先生老爱自诩:整个教区内,每周工作七天的就他一个。
这天,全家都比平常提早半小时起身。玛丽·安准八点前来敲房门,这时凯里先生总免不了要嘀咕一句:当牧师的真苦命,休息日也休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凯里太太这天花在穿衣服上的时间也要多些,梳妆打扮到九点才气喘吁吁地下楼用早餐,正好先于丈夫一步。凯里先生的靴子搁在火炉前,好让它烘烘暖和。做祷告的时间要比平日长,早餐也比往常丰盛。早餐后,牧师着手准备圣餐,把面包切成薄片;菲利普很荣幸,能在一旁帮着削面包皮。牧师差菲利普去书房取来一块大理石镇纸,用它压面包。等面包片压得又薄又软了,再把它们切成许多小方块。数量的多寡,视天气而定。刮风下雨天,上教堂的人寥寥无几;如果天气特好,做礼拜的教友固然济济一堂,但留下来用圣餐的也不会很多。要是天既不下雨,同时又算不上风和日丽,上教堂走一遭尚不失为快事,教友们也并不急着去领略假日的乐趣——逢上这种日子,领圣餐的人才会很多。
随后,凯里太太从餐具室的菜橱里取出圣餐盘,牧师用块羚羊皮将它擦得锃亮锃亮。十时,马车停到了门口,凯里先生穿好靴子。凯里太太花了好几分钟工夫才戴好她那顶无边帽,这期间,牧师披着件宽肥的大氅,候在门厅里,脸上那副神情,活像古代的基督徒,正等着被领入竞技场似的。真奇怪,结婚三十年了,老婆子每到星期天早晨还老是这么磨磨蹭蹭的。她总算姗姗而来了,身上穿着一袭黑缎子衣服。不管什么场合,牧师一看到教士老婆披红戴绿就觉得不顺眼;到星期天,他更是坚持老伴非穿一身黑不可。有几次,凯里太太同格雷夫斯小姐串通好,鼓起勇气在无边帽上插一根白羽毛,或是缀一朵粉红玫瑰什么的,但牧师执意要把它们拿掉,说他不愿意同妖艳的荡妇一块儿上教堂。作为妇人,凯里太太忍不住一声长叹;而作为妻子,她又不得不唯命是从。他们正要上马车的时候,牧师忽然记起家里人今天还没给他吃过鸡蛋。她们明明知道他得吃个鸡蛋润润喉咙;家里有两个女的,可没有一个把他的饮食起居放在心上。凯里太太埋怨玛丽·安,可玛丽·安却回嘴说,她一个人哪能什么事都考虑周全。玛丽·安赶紧去把鸡蛋拿来;凯里太太随手将蛋打入一杯雪利酒里。牧师一口吞下了肚。圣餐盘放进马车,他们出发了。
这辆单马马车是“红狮”车行放来的,车里一股霉稻草的怪味。一路上,两面车窗关得严严实实,生怕牧师着了凉。守候在教堂门廊处的教堂执事,将圣餐盘接了过去。牧师径自朝法衣室走去,凯里太太和菲利普则入牧师家族席坐定。凯里太太在自己面前放了枚六便士的钱币,每回她投在圣餐盘里的就是这点钱,同时还给了菲利普一枚三便士的小钱,派同样的用场。教堂里渐渐坐满了,礼拜随之开始。
牧师的讲道,菲利普听着听着,不觉厌倦起来。可是只要他稍一挪动身子,凯里太太马上伸手将他胳臂轻轻按住,同时用责备的目光盯他一眼。等最后一支圣歌唱完,格雷夫斯先生端着圣餐盘分发圣餐的时候,菲利普的兴致又浓了。
做礼拜的人全离开了教堂,凯里太太走到格雷夫斯小姐的座席跟前,趁等候牧师他们的当儿,同格雷夫斯小姐闲聊几句;而菲利普此时却一溜烟进了法衣室。大伯、副牧师和格雷夫斯先生,还都穿着白法衣。凯里先生将剩下的圣餐给了菲利普,叫他吃了。过去一向是他自己吃掉的,因为扔掉了似乎是对神明的亵渎;菲利普食欲旺盛,现在正好由他代劳。然后他们清点盘里的钱币,里面有一便士的,有六便士的,也有三便士的。每回都有两枚一先令的钱币。一枚是牧师放进去的,另一枚是格雷夫斯先生放的;间或还冒出枚弗罗林银币来。格雷夫斯先生告诉牧师银币是谁奉献的,往往是某个来布莱克斯泰勃作客的外乡人。凯里先生暗暗纳闷,这位施主究竟是什么样人。不过格雷夫斯小姐早已将这种轻率举动看在眼里,而且能在凯里太太面前说出外乡人的底细:他是从伦敦来的,结过婚,而且有孩子。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凯里太太透露了这个消息,于是凯里先生打定主意要亲自登门拜访,请这位施主为“编外副牧师协会”慷慨解囊。凯里先生问起菲利普刚才在教堂里是否守规矩,可凯里太太却唠叨着威格拉姆太太穿了件新斗篷啦,考克斯先生没来做礼拜啦,以及有人认为菲利普斯小姐已经订了婚啦。他们回到家里,个个觉得折腾了一个上午,理当美美地饱餐一顿。
饭后,凯里太太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凯里先生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忙里偷闲打个盹儿。
下午五时进茶点,牧师特地吃了个鸡蛋,免得主持晚祷时支撑不住。凯里太太为了让玛丽·安去教堂参加晚祷,自己就留在家里了,不过她照样念祈祷文,吟诵圣诗。晚上,凯里先生步行去教堂,菲利普一瘸一拐地跟随在他身边。晚间在乡村小路上行走,菲利普觉得有种新奇之感。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堂,一点儿一点儿靠近过来,似乎显得分外亲切。起初,菲利普在他大伯跟前还有点怯生,后来慢慢相处惯了,他常把手悄悄伸进大伯的手掌里,他感到有人在保护自己,跨步时就比较从容自在了。
他们一回到家里,就开始吃晚饭。凯里先生的拖鞋已准备好,端放在火炉前的脚凳上;菲利普的拖鞋也搁在旁边:其中一只,和普通小男孩的鞋没什么两样,另一只却呈畸形,样子很怪。菲利普上楼睡觉时已经累坏了,只得听任玛丽·安帮他脱衣服。玛丽·安给菲利普盖好被子,顺势亲了亲他;菲利普开始喜欢她了。
第八章
菲利普本来就过惯了那种孤独无伴的独子生活,所以到了牧师家以后,也不见得比他母亲在世时更觉着寂寞冷清。他同玛丽·安交上了朋友。玛丽·安小小的个儿,圆圆的脸盘,今年三十五岁,父亲捕鱼为生。她十八岁那年就到了牧师家,这儿是她帮佣的第一户人家,她也无意离开这儿;但是她经常拿“我要嫁人啦”当法宝,吓唬吓唬胆小的男女东家。她父母住在离港口街不远的一所小屋子里。晚上有空时,她常去探望他们。她讲的那些大海故事,颇使菲利普心驰神往。小孩的想象力,给港口一带的狭街陋巷蒙上一层传奇色彩,它们在他眼里显得奇幻多姿。一天晚上,菲利普问是不是可以随玛丽·安到她家去玩玩,可他伯母生怕他沾染上什么,而他伯父则说近墨者黑,和不干不净的人交往会败坏良好的教养。凯里先生看不惯那些打鱼的,嫌他们粗野无礼,而且是上非教区教堂做礼拜的。可是对菲利普来说,呆在厨房里要比呆在餐室里更自在些,一有机会,他就抱起玩具到厨房间去玩耍。他伯母倒也不怎么在意。她不喜欢屋子里搞得乱七八糟的;她也承认,男小孩嘛,免不了要在屋里瞎捣鼓的,所以不如让他上厨房去闹腾。平时,只要菲利普稍微有点坐立不定,凯里先生就显得很不耐烦,说早该送他去上学啦。凯里太太觉得菲利普还小,没到上学的年龄,说实在的,她还真疼这个没娘的孩子呢。她很想博得孩子的好感,做法却不怎么高明,搞得孩子怪难为情的,孩子对她的种种亲热表示又推却不得,结果露出一脸的不高兴,这不能不叫她感到伤心。有时候,她听到菲利普在厨房里尖着嗓门格格大笑,可是只要自己脚一跨进厨房门,孩子立即不作声了。每每玛丽·安解释发笑的原因,菲利普的小脸蛋就涨得绯红。凯里太太听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乐的,只是勉强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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