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锁(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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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去法国。你干吗不去巴黎住上一年。你可以把法语学到手,这样会使你变得déniaiser。”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她狡黠地抿嘴一笑。
“这你可得去查查词典啰。英国男人不懂如何对待女人,他们羞羞答答的。男子汉还羞羞答答,多可笑。他们不懂得如何向女人求爱,甚至在恭维女人的漂亮迷人时,也免不了显出一副傻相。”
菲利普感到自己愚蠢可笑。显然,威尔金森小姐希望自己别这么拘谨。说真的,这时要是能说几句妙趣横生的俏皮话,献一点儿殷勤,那该多快人心意。可惜他搜索枯肠,就是掏不出半句来;等到他真的想到了,却又怕说出口会出洋相。
“哦,那时我爱上了巴黎,”威尔金森小姐感叹地说,“却不得不去柏林。福约家的女儿后来相继出嫁,我没法再在他们家待下去,一时又找不到事干,而柏林倒有个位置,就是我眼下干的这个差使。他们是福约太太的亲戚,我答应了下来。我在布里达街有个小套间,是在cinquième,那儿实在毫无体面可言。布里达街的情形你是知道的——ces
dames,是吧。”
菲利普点点头,其实根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是模模糊糊猜到了一点。他生怕她会笑自己少不更事。
“不过我也不在乎。Je
suis
libre,
n′est-ce
pas?”她很喜欢插句把法语,而她法语也确实说得不错。“我在那儿还有过一段奇遇呢。”
她蓦地收住话头,菲利普催她往下说。
“你也不肯把自己在海德堡的奇遇讲给我听嘛,”她说。
“实在太平淡无奇啦,”菲利普辩解说。
“假如凯里太太知道我们在一起谈这种事儿,真不知道她会怎么说呢。”
“你想我怎么会去告诉她呢?”
“你能保证不说?”
他作了保证之后,她就开始说:她楼上房间里住了个学美术的学生,他——但她又突然改变话题。
“你干吗不去学美术?你画得挺不错呢。”
“差得远呐。”
“这得由别人来评判。Je
m′y
connais,我相信你具有大画家的气质。”
“要是我突然跑去对威廉大伯说我要去巴黎学美术,他的那副嘴脸够你瞧的!”
“你总不见得现在还是任人牵着鼻子走的吧。”
“你存心在卖关子哪,还是请你把刚才的事说下去吧。”
威尔金森小姐莞尔一笑,继续说她的故事。有几次,她在楼梯上同那个学美术的学生交臂而过,而她并没怎么特别去留意他,只看到他有一对漂亮的眼睛,他还彬彬有礼地脱帽致意。有一天,她发现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封信。是他写的。信上说他几个月来一直对她暗中敬慕,他故意站在楼梯旁等她走过。哦,信写得委婉动人!她当然没回信啰。不过,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受人奉承?第二天,又送来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妙极了,热情洋溢,感人至深。后来,她在楼梯上同他再次相遇时,简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才好。每天都有信来,信中恳求与她相会。他说他晚上来,vers
neuf
heures,她不知如何是好。这当然是万万不可的,他或许会不断拉铃,而她决不会去开门:然而就在她等待铃声叮当作响时,他却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原来她自己进屋时忘了把门关上。
“C′était
une
fatalité.”
“后来呢?”菲利普追问道。
“故事到此结束啦,”她回答说,同时伴随着一串格格的笑声。
菲利普半晌没言语。他心儿突突直跳,心田里似乎涌起一阵阵莫名其妙的感情的波澜。他眼前浮现出那条黑洞洞的楼梯,还有那一幕又一幕邂逅相遇的情景。他钦佩写信人的胆量——哦,他可永远不敢那么胆大妄为——还佩服他竟那么悄没声儿,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她的房间。在他看来,这才是风流韵事的精华所在。
“他长得怎么样?”
“哦,长得挺帅。Charmant
gar?on。”
“你现在还同他往来吗?”
菲利普问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隐隐感到一股酸溜溜的滋味。
“他待我坏透了,男人嘛,全是一丘之貉。你们全是没良心的,没一个好货。”
“这一点我可没有体会,”菲利普不无困窘地说。
“让我们回家去吧,”威尔金森小姐说。
第三十三章
菲利普没法把威尔金森小姐的那段风流事从脑子里排除开去。尽管她讲到紧要处戛然收住话头,但意思还是够清楚的,他不免有点震惊。这种事对已婚女子来说当然无所谓,他读过不少法国小说,知道这类苟且事在法国确实可谓司空见惯。然而,威尔金森小姐是个英国女子,还未结婚,况且她的父亲又是个牧师。接着他一转念,说不定那个学美术的学生既不是她的第一个,也不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呐,想到这儿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他从未打这方面去体察威尔金森小姐,居然有人向她求爱,简直不可思议。他由于天真单纯,并不怀疑她自述的真实性,就像从不怀疑书里的内容一样;令他气恼的倒是,为什么这种奇妙的事儿从来轮不到自己头上。要是威尔金森小姐执意要他讲讲在海德堡的艳遇而他竟无可奉告,那该多丢人。他固然也有一套臆造杜撰的本事,然而他是否能使她相信自己是拈花惹草的老手,那就很难说了。女子的直觉十分敏锐,菲利普看到书本上是这么说的,她也许一眼就识破他是在撒谎。他想到她也许会掩面窃笑他,不由羞得面红耳赤。
威尔金森小姐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懒洋洋地唱着。她唱的是马赛耐特、本杰明·戈达特和奥古斯塔·霍姆斯谱写的歌曲,不过这些曲子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他俩就这样厮守在钢琴旁边,一连消磨上好几个钟头。有一天,威尔金森小姐想知道他是否生就一副歌喉,执意要他试试嗓音。她夸他有一副悦耳动听的男中音嗓子,主动提出要教他唱歌。一上来,他出于惯有的腼腆谢绝了。但她再三坚持,于是,每天早餐以后凑着空就教他一小时。她颇有当教师的天赋,无疑是个出色的家庭教师。她教授有方,要求严格。讲课时,虽然仍带着一口浓厚的法国腔,但那种软绵绵的嗲劲却一扫而尽。自始至终没有半句废话,断然的口气中带几分威势儿;学生思想一开小差,或是稍有马虎,她出于本能,当即毫不客气地予以制止和纠正。她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逼着菲利普练声吊嗓子。
课一结束,她脸上又自然而然地泛起诱人的浅笑,说话的口吻也重新变得温柔可爱。她转瞬就卸掉了那层为人之师的外壳,可是要菲利普摆脱自己当门生的身份就没这么容易,上课时得到的印象,同听她讲述个人艳遇时的内心感受,颇有点格格不入。他对她的观察更加细致入微。他发觉威尔金森小姐晚上要比早晨可爱得多。早晨,她脸上的皱纹不少,颈脖上的皮肤也有点粗糙。他真希望她能把脖子遮起来,但天气很暖和,她穿的上衣领口开得很低。她又非常喜欢穿白色的服装,而在上午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对她实在不很合适。一到了晚上她就显得妩媚动人:她穿着像晚礼服一样的长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红石榴珠项链,长裙前胸和两肘上缀有花边,使她显得温柔而讨人喜欢。她用的香水溢出一股撩人的异香(在布莱克斯泰勃人们只用科隆香水,而且只在星期天或者头疼病发作时才洒上几滴)。这时候,她看上去确实很年轻。
菲利普为计算她的年龄伤透了脑筋。他把二十和十七加在一起,总得不出一个满意的答数来。他不止一次地问路易莎伯母,为什么她认为威尔金森小姐有三十七岁了。她看上去还不满三十岁呢!谁都知道,外国女子比英国女子老得快;威尔金森小姐长期身居异邦,差不多也称得上是个外国人了。菲利普个人认为她还不满二十六岁。
“她可不止那把年纪啰,”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对凯里夫妇说话的精确性抱有怀疑。他们唯一记得清的,是他们在林肯郡最后一次见到威尔金森小姐时她还留着辫子。是嘛,她那时说不定才十二岁呢。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而牧师的记忆力一向靠不住。他们说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但是人们总喜欢用整数,所以很可能是十八年,或者十七年前的事。十七加十二,只不过二十九。活见鬼,这个岁数算老吗?安东尼为获得克莉奥佩特拉而舍弃整个世界时,那位埃及女王已经四十八岁。
那年夏季天气晴好。日复一日,碧空无云。气候虽炎热,不过由于靠近海,暑气有所冲淡,空气中渗透着一股令人振奋的清新之意,所以即使置身于八月盛夏的骄阳之下,也不觉得熏烤难受,反而横生一股兴致。花园里有个小池,池中喷泉飞溅,睡莲盛开,金鱼翔浮在水面,沐浴着阳光。午餐之后,菲利普和威尔金森小姐常常带着旅行毯和坐垫来到池边,躺在草地上,借那一排排高高的玫瑰树篱遮阴。他们一个下午就这么躺在那儿聊天、看书,时而还抽支把烟。牧师禁止在室内抽烟,认为抽烟是种恶习。他经常说,任何人若沦为某一嗜好的奴隶,未免有失体统。他忘了他自己也有喝午茶的嗜好。
有一天,威尔金森小姐给菲利普看《波希米亚人的生涯》一书。这本书是她在牧师书房的书堆里偶然翻到的。凯里先生有回要买一批廉价书,也连带把它买了来,十年来就一直丢在那儿没人问津。
米尔热的这本杰作,情节离奇,文笔拙劣,内容荒诞,菲利普一翻开就立刻被迷住了。书中有关饥馑的描写,笔调诙谐,怨而不怒;关于赤贫景象的画面,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下流的恋情经作家写来,却那么富于浪漫色彩;无病呻吟的哀怨感伤,到了作家的笔下却是缠绵悱恻,婉约动人——所有这一切,都使菲利普心驰神往,喜不自胜。鲁多尔夫和米密,缪塞和肖纳德!他们穿着路易·腓力普时代的稀奇古怪的服装,在拉丁区的灰暗街道上游荡,时而栖身于这个小阁楼上,时而又在那一个小顶楼里安顿下来;含着眼泪,挂着微笑,醉生梦死,及时行乐。谁能不被他们勾了魂去?只有等你获有更健全的鉴别力再回过头来看这本书的时候,你才会感到他们的欢乐是多么粗俗,他们的心灵是多么平庸,这时你才会感到,那一伙放浪形骸之徒,不论作为艺术家,还是作为凡人,都一无可取之处。但菲利普却为之心醉神迷。
“现在你打算去的是巴黎而不是伦敦了吧?”威尔金森小姐问,对他的热情不无讥讽之意。
“现在即使我打算去巴黎也来不及了,”他回答道。
他从德国回来已有两个星期,曾同大伯多次谈到自己的前途问题。他坚决拒绝进牛津念书,再说他再也别想拿到奖学金,甚至连凯里先生也得出他无力上大学的结论。菲利普的全部财产本来只有两千镑,虽然这笔钱以百分之五的利息投资于抵押业,但他无法靠其利息过日子。现在这笔钱又减少了一点。上大学的最低生活费用一年至少得二百镑,花这样一大笔钱去念书,简直荒唐。因为即使在牛津大学读上三年,还是照样不能养活自己。他急于直接上伦敦去谋生计。凯里太太认为,有身份的绅士只能在四种行业中选择:陆军、海军、司法和教会。她还加上一门医业,因为她的小叔子就是干这一行的,不过她没忘记在她年轻时,谁也不把医生算在上等人之列的。前两门行当根本不用去考虑,而菲利普本人又坚决反对任圣职,剩下的就只有进司法界这条出路。本地医生建议,如今许多有身份的人都从事工程实业,但凯里太太当即表示反对。
“我不想让菲利普去做买卖,”她说。
“是啊,不过他总得有个职业,”牧师应道。
“为什么不能让他像父亲那样去当医生呢?”
“我讨厌这种职业,”菲利普说。
凯里太太并不感到惋惜。既然他不打算进牛津,也别指望干律师这一行。因为凯里夫妇觉得,要想在这一行里搞出点名堂,还非得有学位不可。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建议菲利普去给一个律师当学徒。他们写信给家庭律师阿尔伯特·尼克逊,问他愿不愿意收菲利普做徒弟。他与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同是亨利·凯里生前指定的遗嘱执行人。隔了一两天回信来了,说他门下没有空额,而且对他们的整个计划很不以为然。目前这门行业已是人满为患,一个人要是没有资金,没有靠山,至多也只能做个事务所主管员。他建议菲利普去当会计师。而会计师算个什么行当,牧师也罢,他老伴也罢,都一无所知,菲利普也从没听说过有谁是当会计师的。律师又来信解释说:随着现代工商业的发展,随着企业公司的增加,出现了许多审核账目、协助客户管理财务的会计师事务所,它们建立的那一套行之有效的财务管理制度,是老式财务管理所没有的。自从几年前取得皇家特许之后,这个行业逐年重要起来,不仅受人尊重,而且收入丰厚。给阿尔伯特·尼克逊管理了三十年财务的会计师事务所,恰好有个练习生的空额,他们愿意收下菲利普,收费三百镑,其中有一半在五年合同期内以工资形式付还本人。尽管前景并不怎么吸引人,但菲利普觉得自己总该有个决断才是,他权衡得失,最后还是对伦敦生活的向往之情压倒了心头的退缩之意。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写信请教尼克逊先生,这是不是一门适于上等人干的体面职业,尼克逊先生回信说:自从授予特许状以后,许多念过公学和大学的青年人都投身于这门行业。再说,要是菲利普觉得这工作不合心意,一年之后希望离开的话,赫伯特·卡特——就是那位会计师——愿意归还合同费用的半数。事情就算这样定了。根据安排,菲利普将在九月十五日开始工作。
“我还可以逍遥整整一个月,”菲利普说。
“到那时,你将走向自由,而我却要投身桎梏,”威尔金森小姐应了一句。她共有六周假期,到时候只比菲利普早一两天离开布莱克斯泰勃。
“不知我们以后是否还会再见面,”她说。
“我不明白怎么不会呢?”
“哦,别用这种干巴巴的腔调说话吧。还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懂温情的人呢。”
菲利普满脸通红。他就怕威尔金森小姐把自己看成个脓包:她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有时还挺漂亮的,而自己也快二十岁了,假若他们的交谈仅止于艺术和文学,未免有点可笑。他应向她求爱。他们经常议论爱情,谈到过布里达街的那个学艺术的学生,还有那位巴黎肖像画家。她在他家住了很久,他请她做模特儿,而且狂热地追求她,吓得她不得不借故推托,不再给他当模特儿。不用说,威尔金森小姐对这类献殷勤的玩意儿早已司空见惯。那天,她戴了一顶大草帽,看上去十分妩媚动人。下午天气炎热,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她上嘴唇上挂着一串豆大的汗珠。他想起了凯西莉小姐和宋先生。他以前想到凯西莉时毫不动心。她姿色平庸,一无动人之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俩的私情却似乎很富有浪漫气息。他此刻眼看也有遇到点风流事的机缘。威尔金森小姐差不多完全法国化了,这就给可能经历的艳遇增添几分情趣。当他晚间躺在床上或是白天独自在花园里看书时,一想到此事,心弦就禁不住震颤起来,可是当威尔金森小姐出现在他面前时,事情似乎就不那么香艳动人了。
不管怎么说,在她讲了那几段风流韵事之后,如果他也向她表示爱情,想来她不至于会大惊小怪吧。他还隐隐觉得,她一定对自己至今无所表示感到奇怪。也许这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过近两天来,他不止一次地在她的目光里依稀辨觉出点鄙夷的意味。
“你愣愣地在想些什么,”威尔金森小姐笑吟吟地瞅着他说。
“我可不想告诉你,”他答道。
他想,应当就在此时此地吻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巴望他这么做呢。但毕竟事先没有半点儿表示,怎能这么冒冒失失呢。她不以为自己疯了才怪哩,也许会赏自己一个耳刮子,说不定还会到他大伯面前去告状。真不知道宋先生怎么把凯西莉勾搭上的。要是她把事情告诉了伯父,那就糟了。他深知大伯的为人,他一定会说给医生和乔赛亚·格雷夫斯听的,这样他在众人面前就成了个十足的大傻瓜。路易莎伯母不是一口咬定威尔金森小姐已整整三十七岁了吗?想到自己会成为众人的笑柄,不禁透心凉了半截。他们还会说,她的年龄那么大,足可做他的母亲呢!
“瞧你又在愣神了,”威尔金森小姐莞尔一笑。
“我在想你呐,”他鼓足勇气答道。
不管怎么样,这句话可抓不到什么辫子。
“在想些什么呢?”
“啊,这回是你在刨根问底了。”
“淘气鬼!”威尔金森小姐说。
又是这种口气!每当他好不容易把感情鼓动了起来,她却总是说些煞风景的话,让人忘不了她那家庭教师的身份。他练声时没达到她的要求,她就俏皮地骂他淘气鬼。这一回可惹得他一肚子不高兴。
“希望你别把我当作三岁小孩。”
“恼火了吗?”
“恼火得很哪。”
“我可不是有意的。”
她伸出手来,他握住了。近来,有几次他们晚上握手告别时,他似乎感到她有意捏了捏他的手,而这回再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他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此刻,任他冒险的机会终于来了,如果他坐失此良机,岂非真成了个傻瓜蛋?惜乎这场面过于平淡了些,该更多一点魅力才是。他读到过不少关于爱情的描写,而他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小说家们描绘的那种内心情感的奔突勃发,他并没有被一阵阵情欲冲动搞得神魂颠倒,何况威尔金森小姐也不是他理想中的情人。他经常给自己描绘了这么个千媚百娇的姑娘: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像雪花石膏似的白皙滑润;他常常幻想自己如何把脸埋在她一绺绺涟漪般的浓密褐发之中。可是他没法想象自己会把脸埋在威尔金森小姐的头发里,而这位小姐的头发总使他感到有点黏糊。话又得说回来,偷香窃玉毕竟是够刺激的,他为自己即将取得的成功感到激动,感到由衷的自豪。他是完全靠自己把她勾引到手的。他打定主意要去吻威尔金森小姐,不过不是在此刻,得等到晚上,在灯火阑珊之处比较方便些。只要吻了她,那以后的事就有谱儿了。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吻她。他还如此这般地立下了誓言。
他已胸有成竹,考虑周全。晚饭后,他建议两人到花园里去散步,威尔金森小姐同意了。他俩肩并肩地在花园中转悠。菲利普十分紧张。不知怎么的,话说来说去总是引不上那条路子。他原来决定第一步要用手臂挽住她的腰肢,而她却在大谈特谈下周举行的赛船会,他总不能贸然伸手去勾住她吧。他巧妙地把她引入花园的浓阴深处,可一到了那儿,他的勇气却不知了去向。他俩坐在长凳上,他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利用眼前的大好良机了,可就在这时,威尔金森小姐突然说这里肯定有蚭虫,说什么也要往前走。他们又在花园里逛了一圈,菲利普决计要在转到那张长凳之前断然采取行动,可就在他们打屋子旁边经过的时候,看见凯里太太站在门口。
“年轻人,你们最好进屋来吧。夜里寒气重,我敢说对你们身体没好处的呢。”
“也许我们还是进去的好,”菲利普说,“我不想让你着了凉。”
说罢,他顿觉松了口气。今晚不必再胡思乱想干什么了。可是后来等他独自回到房里,却对自己大为恼火。真是十足的傻瓜。可以肯定,威尔金森小姐正等着自己去吻她,否则她才不会上花园去呢。她不是常说只有法国人才懂得怎么对待女人吗?菲利普看过不少法国小说。要是他是个法国人的话,他会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热情奔放地向她诉说爱慕之情;他要把双唇紧紧地贴在她的nuque上。他不明白法国人干吗总是喜欢吻女人的nuque。他自己可从来没注意到颈脖子有什么迷人之处。当然,对法国人来说干这些事是很容易的,语言帮了不少忙,而菲利普总感到用英语说那些热情奔放的话,听上去荒唐可笑。菲利普心想,要是自己从来没打算围攻威尔金森小姐的贞操,那该多好。开始的两星期,日子过得挺轻松的,而现在他却感到痛苦不安。然而,他决不能就此罢休,否则他要一辈子瞧不起自己。他铁了心,非要在明天晚上吻她不可。
翌日,他起床一看,外面在下雨,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今晚不能上花园去了。早餐时他兴致很好。威尔金森小姐差玛丽来说,她头疼不想起床。直到下午用茶点时她才下楼来,脸色苍白,穿着一件合身的晨衣。等到吃晚饭时,她完全复元了,因此晚餐的气氛很活跃。做完了祷告,她说她得回房休息去了,她吻了吻凯里太太,然后转身对菲利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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