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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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起来便向东城走。走得满头是汗,到了财政部街,一所红楼,门口绿色的铁栅栏悬着一面铜牌,刻着“张宅”。王德上了台阶,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里探视。门房里坐着一个老人,善眉善眼象世传当仆人的样子。卧着一个少年,脸洗得雪白,头油的漆黑。王德轻轻推开门,道了一声“辛苦”。
“又一个!广告比苍蝇纸还灵,一天黏多少!”那个少年的说:“你是看报来的罢?没希望,趁早回家!”“我没见着你们主人,怎见得没希望?”王德一点不谦虚的说。
“我们上司还没起来,就是起来也不能先见你;就是见你,凭你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里不痛快,好不好许判你五年徒刑。”
“我要是法官,为你这一头黑油漆就恢复凌迟。”王德从与老张决裂后,学的颇强硬。
“你怎么不说人话?”
“你才不说人话!”
“先生!”那个年老的一把拉住王德。“我去给你回一声去。我们老爷真的还没起来,我同你去见我们的大少爷。来!”
王德随着那个年老的走入院里。穿廊过户走到楼背后的三间小屋。老仆叫王德等一等,他进去回禀一声。“进去!”老仆向王德点手。
王德进去,看屋里并没什么陈设,好象不是住人的屋子。靠墙一张洋式卧椅,斜躺着一个少年。拿着一张《消闲录》正看得入神。那个少年戴着金丝眼镜,嘴里上下金牙衔着半尺来长小山药般粗中间镶着金箍的“吕宋烟”。(不是那么粗,王德也无从看见那个人的金牙。)手上戴着十三四个金戒指,脚下一双镶金边的软底鞋。胸前横着比老葱还粗的一条金表链,对襟小褂上一串蒜头大的金钮,一共约有一斤十二两重。“你来就事?”那个少年人把报纸翻了翻,并没看王德。“是!”
“今年多大?”
“十九岁!”
“好!明天上工罢!”
“请问我的报酬和工作?”
“早八点来,晚八点走,事情多,打夜工。扫书房,钞文件,姨太太出门伺候着站汽车。”
“府上是找书记?”
“广义的书记!”
“薪金?”
“一月四块钱,伺候打牌分些零钱。”
那个少年始终没看王德,王德一语未发的走出去。王德走出大门,回头望了望那座红楼。
“这样的楼房就会养着这样镶金的畜生!”
王德太粗卤!
第十二
王德从财政部街一气跑回李应的姑母家。李应的姑父开着一个小铺子,不常在家。姑母今天也出去。王德进到院内垂头丧气的往自己和李应同住的那间小屋走。
“王德!回来得早,事情怎样?”李应的姐姐隔着窗户问。“姑母没在家?”
“没有,进来告诉我你的事情。进来,看院中多么热!”
王德才觉出满脸是汗,一面擦着,一面走进上房去。“静姐!叔父有信没有?”王德好象把一肚子气消散了,又替别人关心起来。
“你坐下,叔父有信,问李应的事。信尾提着老张无意许张师母的自由。”
王德,李应和李静——李应的姐姐——是一同长起来的,无日不见面,当他们幼年的时候。李静自从她叔父事业不顺,进城住在她姑母家里。白天到学堂念书,晚间帮着姑母作些家事,现在她已经毕业,不复升学。
她比李应大两岁,可是从面貌上看,她是妹妹,他是哥哥。她轻轻的两道眉,圆圆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分外明润,显出沉静清秀,她小的时候爱王德比爱李应还深,她爱王德的淘气,他的好笑,他的一笑一个酒窝,他的漆黑有神的眼珠……
王德的爱她,从环境上说,全村里再没有一个女子比她清秀的,再没有一个象她那样爱护他的,再没有一个比她念的书多的……
他们年幼的时候,她说笑话给他听,他转转眼珠又把她的笑话改编一回,说给她听,有时编的驴唇不对马嘴。他们一天不见不见也见几次;他们一天真见不着,他们在梦里见几次。他们见不着的时候,象把心挖出来抛在沙漠里,烈风吹着,飞砂打着,热日炙着;他们的心碎了,焦了,化为飞灰了!他们见着,安慰了,快活了,他们的心用爱情缝在一处了!
他们还似幼年相处的那样亲热,然而他们不自觉的在心的深处多了一些东西,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情感。幼年的时候彼此见不着,他们哭;哭真安慰了他们。现在他们见不着,他们呆呆的坐着,闷闷的想着,他们愿杀了自己,也不甘隔离着。他们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好象一个黄蝴蝶追着一个白蝴蝶的不知为什么。
他们的亲爱是和年岁继续增加的。他们在孤寂的时候,渺渺茫茫的有一点星光,有一点活力,彼此掩映着,激荡着。他们的幽深的心香,纵隔着三千世界,好象终久可以联成一线,浮泛在情天爱海之中的。他们遇见了,毫不羞愧的谈笑;他们遇不见,毫不羞愧的想着彼此,以至于毫不羞愧的愿意坐在一处,住在一处,死在一处……“静姐!张师母的历史你知道?”
“一点,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
“你——你与——”
“王德,你又要说什么笑话?”
“今天笑话都气跑了,你与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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