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传(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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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写家和洋车夫
因为爱清静,老舍又一次搬家。这回合适了,眼瞧着大海近在咫尺,一推开窗户,一股子海风挟着腥气扑进来,老舍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着咸味的空气,心上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安慰。
家算是安顿好了。老舍又被一种愁绪困扰着。多少年了,他都决心冒一下险,去做个职业写家,不必再为那些“讲义”而去忙活。更犯不着去看那位管事的脸子,现而今,往大了说三十七,实说三十六岁,这点儿夙愿总未能了,这愿不了,总写不出上乘的小说,老舍自忖着。按说,三十七了,就眼下这点成绩,不寒碜,可老舍不是那号有三两算半斤、容易知足的主。他咂磨着,他离自己的顶峰还有一截子路呢,这会儿不使劲,落个老大徒伤悲,岂不要抱憾终身吗?可话又说回来,这最后的一段路,怕是难走啊。近来,大学里常闹学潮,但这对老舍影响并不大,学生一罢课,他就回家闭门写小说。
这天,他正在家伏案疾书,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一件油滋麻花的长衫飘了进来。他就是中文系讲师张炜。说起来,他年令不小了,大约是古诗文读多了,张口闭口之乎者也,透着股酸腐气,他自命是国粹派,信奉儒家之说。
他为人悭吝,从不借钱给别人,也从不向别人张口。中文系没什么人搭理他,他似乎也以“凡人不理”为泄忿工具,虽不是昂首阔步。旁若无人,却也目不斜视,透着一股谁也瞧不上眼的劲头。唯独,他和老舍却是一见如故,因为都好杯中之物,便经常找个背静的小馆儿边喝边聊,就那么几次,两人竟成了莫逆之交。
张炜进了门,在兜里掏了半天,摸出几个铜板儿。一手掂着这几个铜板儿,一手做了个喝酒的姿式,然后把铜板儿往兜里一收,摆了摆手:“走。”
张炜请客的时候并不多,他的八个孩子把他那份不多的薪水全吃进去了,要是一旦哪位“千金”、“少爷”有个头疼脑热,需要一包“仁丹”或者“清凉油”的话,也能够他一呛。老舍了解这些,平日里,酒钱、菜钱便都是他掏腰包。但赶上这一天,老张请你喝一盅,你推辞了,不去!他敢掉屁股就走,永生永世不再进你的门。
那是一间倒还平静的小馆,说是海鲜馆,却只有两三种沾海味的菜。酒来了,菜来了,两人各把一壶烫得温乎乎的“景芝白干”,自斟自酌。老张喝酒的样儿比平日里威风许多,因为是当他请客。第一杯下肚,头昂起来了,轮到第二杯,嗓门便高了八度,脸颊上也染了红霞。从皱纹的褶里也发出了彩光。这时,他便要议论,要骂人。不过,在此之前,他总要先抱怨一下命运不济。常言说,酒后吐真言。因为“五四”运动,他永远地失去了出头的日子,孔夫子再没人信了。而限下那些舶来品自然先进,若不“化”了再用,乃有“抄袭”之嫌,于治国安邦,应被视为大忌。老舍只管听着,只见老张又扬脖干下一杯,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把手亲热地往老舍肩上一搭,无比信赖地说:“老舍,你是朋友,咱不瞒你,穷也穷过,富也富过。换句话说,咱拉过洋车,也坐过洋车。没啥不好意思。我拉丁顶一年的车呢。”
提起洋车,老舍自然不陌生。于是两人又津津乐道地谈起那洋车上的事儿了。说着说着,老舍渐渐地从老张的嘴里听到一些不同一般的东西。
车夫认为人生最得意的事就是买一辆自个儿的车,而不是赁人家的车拉。有这么一位,好不容易挣下了一辆车,没三天,因为家里哪位病了,便只好卖车买药。于是又得一番苦干,车又挣下了。您想,拉卒的年轻,一不赌二不嫖三不喝四不抽,有俩钱儿就攒下买车。谁承想,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家里哪位又病了……如此三起三落,人熬垮了,到末了还是受穷。
老张语音未落,老舍就接上去说:“这颇可以写一篇小说。”
老张不以为然。他觉着,如果这类玩意儿可以写小说,那我有的是。接着,他又讲了一个。拉洋车的叫军队拉了伕,临完了一个子儿没给,嘿,还挨了两脚。不过他也没吃亏,那阵正赶上军队转移那股乱乎劲儿,顺手牵了三匹骆驼,虽说没发上什么大财,却比空手而归强了百倍。
老舍越听越上心,无论如何,他再也抹不掉这些洋车夫的印象,从这年的春天开始,他便留意起这方面的材料,心里总是盘算着怎么把它写成一部长篇小说。
春末,老舍回北京为母亲办八十大寿。宴席自不必说了,为了讨老母亲的欢心,老舍还特地请了戏班子,办了场“堂会”。甚至,自己也跑到席前清唱,为宾客助兴。老舍此次北归,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办,一来他要借着给母亲办寿的机会,请一下北京文教界的知名人士,为的是想在北京谋一个差不多的事做,青岛再好,毕竟不是家乡,他要回来,回到生他养他的北京。
“歪毛儿”此时已经是北京大学的中文系主任了,自然少不了要帮“小秃儿”的忙。而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那个不知名的洋车夫的长篇,老舍要亲自“体验体验”那既熟悉又陌生了的生活。记得,离开青岛之前,老舍第一个对臧克家谈起要写洋车夫的故事。
那是一天晚上,臧克家跑到老舍的楼上,不大的写字间里,两人面对面随意地谈着,窗外有月亮,听得见大海滚滚的涛声。“我想写一部洋车夫的小说,说不好能写出个长篇。”老舍兴致勃勃地说。
臧克家并不十分了解老舍幼年的贫苦生活,只认为他留过洋,当教授,写小说,能对洋车夫生活了解多少?臧克家非常惊讶地看着老舍。
“您一面教书,一面写作,还要去接触体验洋车夫生活,这……?”
“嗨,”老舍意味深长地说,“一家几口,是要抓一个饭碗的啊,我这个'教授',肚子里没什么货色,两个礼拜,顶多两礼拜就倒光了。现蒸了现卖。有的作家当教授--”他伸出右手的两个指头,“哼”了一声,诙谐地说:“两个钟头就倒光了。”
两人放声笑了起来。
一会儿,老舍严肃起来,脸上若有所思,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克家说:“教授,写家双重桂冠,听起来荣耀。唬人嘛。常言说: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看来,还是干一行才能专心,才能稳住神儿。”说着,老舍站起身,拿出一个漂亮的扇面,亲手研好墨,捡好笔叫克家给写几个字。克家非常激动,伏下身一笔一划地写来。用臧克家自己的话说:“当年他是一个文坛巨子,而我呢,却是初出茅庐的一个小兵呢。”
从那天晚上起,老舍便下决心辞去山大的教授职务,若情形还不容他做个职业写家,那他也一定要回北京去教书。老舍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了北京。
第二天,他找到了齐铁恨,把他从学校拉出来,叫他讲讲骆驼。齐铁恨一愣神几,便呵呵地笑了起来:“您这是弄腾什么呢,怎么又想起骆驼来了?”
“你家是不是住在西山?”
“没错。”
“西山脚下是不是有许多养骆驼的?”
“有啊。”
“这不结了,我就是请您给我讲讲这骆驼。”于是,老舍便知道了骆驼从何而来,派什么用场等等,反正大概起够写书用的了。
转脸儿,老舍又跑到一个远房亲戚马敬庭家,因为敬庭有一个洋车夫邻居,平日里常坐这个洋车夫的车,因此也就比别人多知道一些车夫的曲折遭遇。先是由敬庭介绍,老舍认识了这位洋车夫。从此,有了空,老舍便往这跑,后来,老舍又结识了好几个拉车的朋友,还有几个巡警。
渐渐地,一篇描写洋车夫生活的长篇小说己在老舍的脑子里酝酿成熟了,他下定决心辞去教职,专心做一个写家了。
但等老舍刚回到山大,他就被人请去了。原来学潮又起,学生和校方两方各不相让,实际上是因为话说得太过,事干得太绝,谁也不好下台阶了。
正好赶上哪派也不是的老舍回来了,他就自然地成了中间人。调停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因为诚意,也因为老舍。在山大的科学馆里,老舍代表校方向各路人马致词:“这一次的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可说是学校办教育的失败(大家肃然),但是听说你们要开火,吓得我三天不敢出来(哄堂大笑)。今天你们都来了,这是一种好现象。现在有些问题,我们仍要讨论一下。你们能互相接受意见,没事儿;不能接受,学校关门大吉……”
这是老舍在山大的最后一次演讲,也是最著名的一次演讲。学潮息了,老舍也递上辞呈,回家写小说去了。
被强烈的创作欲望撩起的激情,逼着老舍终日桌前,以每天几千字的速度不停顿地向前赶着。他管这书名叫《骆鸵样子》。
祥子挨了打,丢了车,却牵了三匹骆驼,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时候,“他忘了一切困苦,一切危险,一切疼痛,不管身上是怎样褴楼污浊,太阳的光明与热力并没将他除外,他是生活在一个有光有热力的宇宙里;他高兴,他想欢呼!”
写着写着,老舍笔下又蹦出一个“虎妞”,那嘴卷起人来,比平日里说话还利落;那坏招儿出的,没有比它再损的了。
样子看见一老一小拉车的,饥寒交加,老的晕了过去,小的还太小,可也帮着爷爷拉上车了。这正好是拉车的命运的两个极端的写照。
“在小马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老舍不停歇地写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刘四爷、小福子、二强子、曹先生等等。这些人物都仿佛一直藏在脑子里的一个什么地方,这回,一使劲,全自己蹦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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