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传(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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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里糊楂的杀场,在京城并不多见。沸沸扬扬的小百姓看完了热闹,也就不管是什么太后关起了皇上,还是康有为、梁启超背后给“老佛爷”上了眼药……到了年根儿,回到家里照过自己的小年,照样祈求灶王爷能让祖坟上冒青气儿。
小杨家胡同东南头有个小院,院内长着两棵枣树,一只大黄狗里里外外地颠着,象是焦急地等候着主人的归来。正屋,糖瓜已经顺顺当当地供在灶台上,只等酉时一到,送灶王爷上天。北屋里人进人出,忙个不停,大人们的脸上挂着紧张、严肃的神气,这神气似乎也传给了还不甚懂事的孩子,稚气的小脸上透出一种忐忑不安的神态。千真万确,这里的人们在等待着什么。
这家是旗人,正红旗的,象其它七旗:镶黄、正黄、镶白、正白、镶红、镶蓝、正蓝一样,吃着“铁杆庄稼”。掌柜的叫舒永寿,在皇城里当个小小的护军。说白了,就是在挨不着皇上的地方,给皇上站个岗,当个值。
腊月二十三,人们俗称小年,关着三两饷银的舒永寿,正在当值。寒风中,他冻得瑟瑟发抖。才四十多岁的人,背都有点驼了。说起来也是个旗人呐,可早没有了祖宗进关时站在马上射箭的那股子慓悍劲了。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一家七个孩子,手上又没什么产业,这日子过的苦啊。但凡能有点钱的主,手里揉着俩嘎嘎作响的核桃,拎着画眉笼子,花上一个大子儿,闷壶小叶儿,也可谓悠哉悠哉。再有点钱的骑马驾鹰,到方圆一百六十里的南苑打点子野物,脱不了那股子洒脱劲儿。最有钱的主,百姓是看不到的。几人高的红墙,亭台楼阁,水榭曲廊,风言风语的还说有一只泡在水里不会动的石头船。唉,都是旗人啊,却大不一样。舒永寿心里很不是滋味,怨谁呢?
都怪自家祖坟上没长着作官发财的那棵蒿子。眼下,娘们又揣上了,说生就生。这发财要是也像生孩子一样容易就好了。生活的重负早已把他第一次做父亲时的喜悦磨没了。唉:又添了一张嘴!
好不容易挨到下岗,顶着西北风,顺着西四牌楼朝家奔去。那时候还没有柏油马路,都是土道。这条路舒永寿早已踩熟了,不用看前面已到护国寺了,护国寺也是徒有虚名,早绝了香火。买卖家倒是不少,路西是以自制黄酒出名的“柳泉居”饭馆,打媳妇生了小三以后,他就再没照顾过这里了。
马路对过是“天泰轩”茶馆,三年前他曾是这里的常客。再往前一点是“英兰斋”满汉饽饽铺,这是唯一一个还肯赊点帐的救命铺了。
酉时到了,花炮声中,小杨家胡同的家家户户都燃起了柏枝,灶王爷坐在柏枝上,随着人们美好的祝愿,冒出一股青烟,升天了。
就在灶王爷飞回天宫的刹那,胡同东头,长着两棵枣树的小院里,传来一阵阵婴儿的哭声。一个赤条条的小生命出世了,母亲却昏了过去。这小东西破口大哭,亏了已经出阁的大姐在“啃节儿”上及时赶到,抱起了孩子。
在姐姐温暖的怀抱里小东西停止了号泣。
腊月二十三,是立春的头一天。舒永寿跨进门来,一听说又得了个小子,那成年挂在脸上的晦气,总算透出点光彩。虽说是添了一张吃饭的嘴,可孩子总还是爹妈身上的一块肉。他又在心里叹了口气,抱过孩子:“就叫庆春吧。”他嘴上说着,心里也被这春天的气息撩动着。兴许这“春”字会给这孩子,给这个家,带来点吉兆吧。
舒庆春--舒舍予--老舍来到了人间,谁也不会料到,这小东西以后竟会成为一个在中国文坛上举足轻重的作家!
舒庆春上头有四个姐姐,三个哥哥。可长大成人的只有庆春和大姐、二姐、三姐、三哥。庆春童年里印象最深的要算是他的姑母了,姑母在中年居孀后,就搬回了老家,和他们住在一起,当起了大姑子。这大姑子在家里顶上半个婆婆,她整天除了嘴上时不时地哼上几句二黄,就是用那管总不离手的长烟袋四处敲打。大约是脑袋上吃烟袋锅吃多了,庆春总是忘不掉这位姑妈。
庆春出世那天,姑妈走了过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生下来的光屁股孩子和刚刚醒转来的弟媳妇,猛然,她不知那根神经被扎了一下:“哟,灶王爷上天,这秃子落(音涝)地,有来头啊!”别看老太太对佛神并不是那样虔诚(就说给灶王爷供的糖瓜吧,每年腊月二十三头睡觉前,总要就手拿一块,躲在被窝里去磨一磨她那坚固的利牙。她才不在乎灶王爷到天宫后会不会见外呢,反正她知道,就是天王老子也不会拿有钱人问罪的,而只会拿穷人寻开心,不吃白不吃。)可她对这偶然的巧合却很重视。认为这是天意,说不定这小窝窝里会飞出个金凤凰(这一点,她还真有先见之明),她不敢轻视这个小小的“生灵”,可又妒嫉的不得了。本来嘛,一个关着三两饷银(就三两啊)的穷护军,却是人丁兴旺。而她这个每月吃着几份钱粮的女人,大小也算是个财主了,却断了子息?不过她是绝对不相信报应的。这人间的不平等,分配的不合理,只是使她养成了对佛神的反抗和不敬。尽管如此,倘若叫她把银两撒些给度日艰难的兄弟,叫舒永寿过继给她个把两个孩子,她是万万不肯的。她坚信一条:钱撒出去就不会回来了,好像泼出去的水。孩子嘛,也许早晚还是会有的。况且看见弟媳妇生孩子又是那么容易。老太太从她那泛着黄光的牙缝间挤出了一句话:“这小狗尾巴”。算是给庆春的“赐号”吧。不过这外号倒是再贴切不过了,戊戍年是狗年,这孩子又是年底生的。虽说不太中听,可这年月谁又计较这个呢?再说穷人家的孩子历来爱起个猫啊、狗啊的浑名,一是盼着他能好养活,二来据说沾了这些小生灵的性气能命大。所以这小狗尾巴的称号真是太合适了。
小狗尾巴的落地,还引来了一位贵人,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骁骑校的妈。这可是一位正儿八经一点不含糊的努尔哈赤的后代。且雄风不减当年,这就是大姐的婆婆。大约是“不赊东西,白做旗人”的信条鼓舞了她,凡是债主登门讨帐,她总是双目圆睁,掷地有声地对债主说:“听着!我是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是铁杆庄稼,欠得了你们日子,欠不了钱!”一口气就把敌人打退到西直门外高梁河下。这会儿,她正叉着腰和姑妈争辩着产妇是因为中了煤气,还是因为身子骨虚弱才昏迷过去的。
母亲醒来了,她看见了她的老儿子。她看不出老儿子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天庭并不饱满,地角也不甚方圆。两耳不垂肩,两臂裹在破布里,也看不出是否过膝。当母亲的并不难过,她不求儿子有个什么“贵象”,能活下来,这已经是好造化了。
小狗尾巴来了,姑妈的大姑子地位的优越性受到了影响。要是遇见饭吃的不顺心,茶喝的不顺口,她就摔盘子,砸碗,敲烟袋锅。好在母亲从来就是个懂规矩的好旗人,打年轻时,从德胜门嫁到小杨家胡同,宁愿吃多大亏,也从不和旁人拌嘴逗气。就知道一心伺候丈夫,伺候大姑子,下死力拉扯这一窝孩子。旗人嘛,礼仪是少不得的,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少不了换上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褂,上门贺吊。日子虽穷,两吊小钱总是要给的,算是“礼轻情份重”吧。赶上兄弟、外甥来串门,她总想方设法弄点像样的吃喝。一来,到底是亲戚,二来,哪个嫁出去的媳妇愿意叫娘家人看着自己苦哈哈的。
就是再穷,也得对付弄锅打卤面吃。赶上兄弟、外甥自己掏钱沽酒割肉,她脸会羞得绯红,谁不争个脸呢?
姑妈生性好从鸡蛋里往外挑骨头,稍不顺心,就扯着走了音的嗓子,骂上几句,摆摆大姑子的谱儿,母亲从不顶嘴。私下里她也能找出宽心丸来:“没受过婆婆的气,还不受大姑子的吗?命啊,这就是命。”
好几年后,姑妈死了。母亲“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再也不用受这份气了。可她比谁哭得都伤心。“母亲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一直哭到坟地,不知哪来的一位侄子,声称有继承权。母亲一声不响,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烂板凳,而且还把姑母养的一只肥母鸡也送给他。”
窄窄的小杨家胡同添了个小狗尾巴,日后中国多了个大作家,这是谁也没想到的。大凡旗人后来都种个园子(象常四爷),当个油漆匠(象二哥富海),混个手艺,找条谋生的路子。铁杆庄稼指不上了,也指不上什么佐领、子爵,连皇上也指不上了。大清的龙旗虽说没倒,可旗人却大不如前了。
第二章 大难不死的“贵人”
庚子年闹“拳”,说是打山东一带过来了一帮好汉,念咒吃符,刀枪不入。在北京设了坛,专和洋人找别扭,打牧师,烧教堂,树中国人威风。洋鬼子红了眼,于是呼啦啦勾来了八国联军。小鬼子从塘沽口爬上岸,一通洋枪洋炮,只打得昏天黑地。义和团真是好汉,大刀长矛足招呼一通,但终是抵不住快枪利炮,退了下去,八国联军逼近了北京。皇上颠了,太后跑了,文武百官各自奔命。搁下一城老百姓,算是遭了殃:这缺德的洋鬼子一路烧杀,见了年轻妇女,还硬要摸摸那“三寸金莲”的小脚,损透了!我们中国妇女哪受得了这个,平常别说层层缠裹的小脚了,就是那袒露的小脸,也怕被人多瞅几眼。洋人兴的是“自由恋爱”,“骑士救美女”的功夫,可咱们这还是“媒妁之言”“指腹为婚”呢。洋鬼子欺负大清朝廷腐败无能,把中国人不当人,到处烧杀奸淫。这可激恼了义和团壮士和但凡还有点骨气的老百姓,他们见着洋鬼子就杀,不少人被洋鬼子逮着,鎯铛入狱,推上杀场,这些汉子真是有种,硬挺着脖子挨刀,楞是不服。
这年阳历的八月十四,八国联军从防守空虚的广渠门攻入北京外城。守城的护军和义和团抄起抬枪、鸟统、大刀、长矛,和鬼子拼开了命,到处是激烈的巷战。烧夷弹炸掉了正阳门箭楼的半个城楼,守城的队伍从齐化门(现朝阳门)退到西四牌楼,从前门退到了天安门,仗打到了内城,南池子,南河沿都成了战场。那时候的中国军队,作战使的抬枪,打一枪,轰隆一声,呼啦啦铁沙子散开一片,等再打第二枪,得一袋烟功夫才能装好药。人家洋鬼子使的快枪,不容你打第二枪,十枪都招呼上去了。这场仗,中国人算是败定了。
舒永寿虽说只是个小小的护兵,却颇感到自己守土有责。皇上跑了,那是皇上的事,太后颠儿了,那是太后的事。护兵的职责就是与社稷共存亡。
他挺直了腰板,抄起了抬枪,大难当头,反倒激起了沉淀在他骨子里那点子努尔哈赤的热血,拼了!和这帮洋杂种拼了!
抬枪打飞了,烧夷弹把身上都打着了,弟兄们全被打散了。拿命终究拼不过洋枪洋炮,京城失陷了。但分能逃命的全脚底板抹油--溜了。舒永寿也想起了家里的老老小小,一股挣命的劲使他拖着负伤的身躯,从前门楼子爬到棋盘街,天安门,爬到南长街……
不知过了多久,也在护军里关着饷的庆春姥姥家的一个表哥,随着溃败下来的队伍逃进南长街,他见路西南恒裕粮店,店门半开,便窜进去找口水喝,一眼看见了躺在地下的舒永寿。他连忙凑过去把全身已经焦黑的舒永寿扶起来,奄奄一息的舒永寿看着来人,颤颤抖抖举起一双布袜子和一付裤脚带,求人给家里报个信……。
娘家表哥到了庆春家,把袜子和脚带托在手里,送到庆春母亲面前,然后二活没说,转身就走了。
鬼子进城了,舒永寿再也回不来了。
一伙洋鬼子拐进了小杨家胡同,他们怕是从没见过这么窄的巷子了。最宽的地方才一米半左右,长长的毛瑟枪东嗑西碰,更增加了这帮“探险者”的好奇心,叽里咕噜的外国鸟语说的是:这里银子、金子一定不少,弄一车,发个“洋财”。敢情在他们眼里,中国的金子银子也都是洋玩意儿。一阵狗吠,洋鬼子警觉起来,一路小心翼翼地摸过去……
小杨家胡同的舒庆春一家,刚得到父亲舒永寿战死的恶信,还没来得及把痛苦的眼泪流干,就听见呯、呯的枪响和沉重的脚步声,夺去父亲生命的灾难漫进了小杨家胡同。当妈的顾不及躺在床上才一岁半的庆春,一手拉着三哥,一手搂着二姐,躲在了墙根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到是多年和舒家生活在一起的大黄狗,不管那一套,嗷的一声扑了出去,许是想报答一下主人多年的养育之恩吧。
洋鬼子循着狗叫摸进了小院,抬头一看,一排破败的小北房,两间露着天的小南屋,一付衰败景象。“觅金”的兴头一下减了不少。可既然来了,就得抓摸点什么,不能甩着空手回去呀。洋鬼子硬着头皮跨进了门坎,迎面,一条大黄狗一个劲的叫着,那付跃跃欲试的劲头,根本不把这些洋人放在眼里,更甭说毛瑟枪了。洋鬼子着实吓了一跳,他们深知中国的狗可比皇上厉害。这一点,他们早领教过。几个鬼子用枪比着,像是碰上了廊坊车站那些不顾命的义和团。大黄狗扑上去了,随着几声枪响,几把刺刀颤颤抖抖地扎进了这勇士的身躯,大黄狗倒在血泊里了,它死的壮烈,死的英雄。
红了眼的鬼子闯进了屋,翻箱倒柜,摔盆弄碗,把些破衣服、烂袜子抖了一床,稍值俩钱的都塞进了腰里,出息大了。这些财迷心窍的洋丘八,连故宫城里的鎏金大缸,都用刺刀把上面的金皮刮赤下来,生怕拉了空。他们把整个北京城像筛子一样,里里外外筛了一遍,钱捞足了不说,还他妈的竖了个牌坊,上面写着:公里战胜。真是缺了八辈子德。话说回来小杨家胡同这帮鬼子东翻西摸,见任啥油水没有,也就快快地去了。一个没捞着值钱物件的鬼子,为了泄气,一枪托砸在炕上的大木箱子上,箱子一晃,翻扣了下来……
这事说起来也邪了,屋里这么折腾,楞没听见小庆春的哭声。当妈的心里那滋味,甭提多难过了。鬼子一走,她就扑进了屋里,一边拨拉着床上的破烂,一边掉眼泪,她哭自己没有尽到当妈的责任,怕家里的小儿子活不长了。哭丈夫为国捐了躯,哭往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下去。她发誓:如果这个“小狗尾巴”还活着,她一定拼了命也要让他过得好点。
“小狗尾巴”不见了,哭是哭不饱肚子的。再难的日子也得硬撑着过呀,这可能就是中国人的韧性吧。母亲开始收拾这被捣的乱七八糟的家。她翻开木箱,把一件件破旧衣服往里敛,咦?一件旧衣眼下,露出一张甜睡的小脸,是庆春!外间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他毫不相干,他睡的正香哩!母亲慌忙拨开旧衣服。哆哆嗦嗦抱起老儿子,眼泪又涌了上来。地心里念叨着:“儿啊,你真是命大啊!要是洋鬼子进屋时,你哭上一嗓子,难免不落个那大黄狗的下场?老天爷有眼啊,老天有眼。”
小庆春醒了,大约是睡足实了,他竟露出了笑模样,他估摸着:该吃饭了吧。他那幼小的心灵怎么会知道这场浩劫给他这个家带来的深重灾难。
小儿子的笑脸,像是给母亲创痛的心口上抹了一贴清凉剂,她脸上沉重的纹路舒展开来,把儿子紧紧的抱在怀里,发誓,以后一定要让这命大的“小狗尾巴”过上好日子。似乎这样才能弥补她那颗内疚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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