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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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我的出租汽车只是我的劳动工具,无异于托钵僧的手杖和食钵。”
这样打趣一番之后,我们的谈话中止了。我久已看出,咖啡馆里的客人愈来愈多了。一个穿晚礼服的人离我们不远坐下,叫了一份很丰盛的早餐;他那疲倦而带有满足的面容,说明他过了一夜风流,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余味。几位老者,由于年纪大睡觉少,都起身很早;他们一面一本正经地喝牛奶咖啡,一面从深度眼镜里读着晨报。年纪轻一点的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穿得破烂,匆匆走进来,三口两口吞下一只面包,喝掉一杯咖啡,就赶往写字间或者店铺去。一个干瘪老太婆挟了一捆早报进来到处兜售,但是,看上去好像一份也没卖掉。我从大玻璃窗户望出去,看见天色已经大亮。一两分钟后,电灯全都熄掉,只有这家大咖啡馆的后面一半还开着。我看看表,已经七点过了。
“来点早饭怎样?”我说。
我们吃了油炸面包和牛奶咖啡;油炸面包是新出锅的,又热又脆。我人很疲倦,没精打采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但是,拉里却像平时一样精神,眼睛奕奕有神;光滑的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看上去顶多只有二十五岁。咖啡使我振作了一点。
“容许我给你一点忠告,拉里。我是不大给人忠告的。”
“我也不大接受人家的忠告,”拉里回答,咧开嘴一笑。
“在你处理掉你那一点点财产之前,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因为一旦脱手之后,就永远不会回来。说不定有一天你为了自己或者为了别人迫切需要钱用,那时你就会后悔莫及,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他回答时,眼睛里带有嘲笑的神气,但是,丝毫不含恶意。
“你比我把钱更加看得重。”
“我很重视,”我直率地回答他。“要知道,你一直有钱,而我并不如此。钱能够给我带来人世上最最宝贵的东西——不求人。一想到现在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够骂任何人滚他妈的蛋,真是开心之至,你懂吗?”
“可是,我并不要骂任何人滚他妈的蛋;而如果我要骂的话,也不会因为银行里没有存款就不骂。你懂吗,钱对你说来意味着自由,对我则是束缚。”
“你是个讲不通的家伙,拉里。”
“我知道。这没有法子。反正时间还早着,我要改变主意,尽来得及。我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回美国。我的画家朋友奥古斯特·科泰把萨纳里的一所村舍借给我,我打算在那边过冬。”
萨纳里是沿里维埃拉的一个不大出色的海滨休养地,介于班多尔和土伦之间。艺术家和作家不喜欢圣特罗佩那些花花绿绿的宗教仪式的,常到这里来。
“那地方就像一潭死水那样了无生气,你如果不在乎这一点就会喜欢它。”
“我有事情要做。我搜集了一大堆资料,预备写一本书。”
“写的什么呢?”
“写出来后你就会知道,”他微笑说。
“书写成之后,你假如愿意寄给我,也许我可以设法替你出版。”
“你不用费心。我有几个美国朋友在巴黎办了个小小的出版社。我跟他们谈好替我印出来。”
“可是,这样出版一本书很难指望有销路的,而且不会有人给它写书评。”
“我不在乎有人给它写书评,也不指望出售。书的印数很少,只预备寄给我的印度朋友和在法国的少数可能对它感觉兴趣的人。它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写它出来只是为了把搜集到的资料处理掉,而出版它是因为我觉得只有印出来才能弄清楚它是什么货色。”
“这两条理由我都懂得。”
这时我们的早饭已经吃完,我叫侍役开账。账单来时,我把它递给拉里。
“你既然打算把你的钱全部送光,老实不客气,这顿早饭要你请了。”
他大笑,把钱付掉。坐了这样久,我人都僵了;走出咖啡馆时,觉得两胁在痛。秋天早晨的空气非常新鲜,人很好受。天是蓝的,德·克利希大街在夜里是那样一条肮脏的通道,现在却显出一点活泼气象,就像一脸脂粉的消瘦妇人走着女孩子的轻快脚步,看去并不讨厌。我向一部过路的出租汽车打一个手势。
“带你一段路怎样?”我问拉里。
“不用。我预备步行到塞纳河边,找一处洗澡的地方游泳一下,以后还得上图书馆去,我有些东西要查。”
我们拉了手。我望着他的两条长腿大踏步走过马路。我这块料可没有他硬挣,所以坐上出租汽车回到旅馆。走进起坐间时一看,已经八点过了。
“一个年纪大的人在这个时候才回家,”我向玻璃罩里的裸体女子不以为然地说;一八一三年以来她一直就横陈在时钟上面,身体的位置在我看来极端不舒服。
她继续望着自己在镀金铜镜里的镀金铜脸,而那座钟的回答只是:滴答、滴答。我放了一盆热洗澡水;一直泡到水不太热时,方才把身体擦干,吞下一片安眠药,把瓦勒里的《海葬》带到床上去看(书刚巧放在床头柜上),一直看到睡去。
第七章

六个月后,在四月里的一个早晨,我正在弗拉特角自己房顶书室里忙着写稿子,一个用人进来说,圣让(我的邻村)的警察在楼下要见我。我对受到打搅很恼火,而且想不出警察找我有什么事情。我没有亏心事,定期的慈善捐款也已经交纳。他们还发给我一张身份证,被我藏在汽车里,预备开车超出规定速度或者在马路上停错地方被人捉着时,可以在出示行车执照时,让警察无意中瞧见,免得警告没有个完。当时我想很可能是我的那些用人里面,有一个被人家写了匿名信(这是法国人生活中一个可爱之处),因为她的身份证还没有办妥;不过,我和当地的警察关系处得不坏,在打发他们走之前,总要请他们喝杯酒,所以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事。可是,他们(总是两个人一同来)这次来却负有完全不同使命。
我们握了手并且相互问好之后,年长的一个——他的称呼是班长,蓄了一部我从没有见过的又浓又密的上须——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用肮脏的拇指翻着。
“索菲·麦唐纳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他问。
“我认识的人有叫这个名字的,”我小心地回答。
“我们刚和土伦的警察局通电话,那边的警长要你立刻就去,请您去一趟。”
“为什么?”我问。“我和麦唐纳夫人并不熟。”
我立刻想到索菲一定出事了,很可能和鸦片有关系,但是,弄不懂为什么会把我牵连进来。
“这个我不管。毫无疑问,你和这个女人有过交往的。好像是她有五天没有回她的住所,后来,有人在海港捞到一具女尸,警察认为可能就是她。局里要你去认一下。”
我打了一个寒噤。不过,这事并不怎样出乎我的意料。她过的那种生活很可能使她在抑郁无聊之际突然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从她穿的衣服和随身的证件也可以认出是她来。”
“她被捞到时是赤条条的,而且脖子割了。”
“老天啊!”我一面感到毛骨悚然,一面自己在动脑筋。很可能警察会强逼着我走,所以我还是遵命为上,落得个漂亮。“好的。我搭第一班火车就去。”
我看了火车时刻表,查到五点到六点之间,有一班火车可以搭到土伦。班长说他会打电话报告土伦的警长,并且叫我一到达就直接上警察局去。我把必要的衣物装了一只手提箱,吃完午饭,就坐汽车上火车站。

我上土伦警察局报到时,立刻被引进警察长的房间。警察长坐在桌子后面,长得又粗又黑,脸色阴沉沉的,看上去像是科西嘉岛的人。也许习惯使然,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可是当他注意到我(为了防而不备)佩在领孔上的勋章时,就假意地一笑,请我坐下,满口打招呼,说是惊动我这样一个有身份的人,实在出于不得已。我也同样客客气气回答,说是只要能够替他效劳,我是不胜荣幸之至。接着我们就谈起正经事情来。他又恢复到先前粗鲁而且相当傲慢的神情,看看放在面前的文件,对我说:
“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看来这个麦唐纳女人的名声很坏,酗酒,吸毒,一个烂污货。她不但经常和船上下来的水手睡觉,还和当地的流氓睡觉。你这样年纪和身份的人,怎么会和这种人混起来?”
我本来想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可是,根据我钻研几百本侦探小说的经验,对待警察还是客气的好。
“我和她并不熟;是在芝加哥碰见她的,那时,她还是个女孩子。后来她在芝加哥和一个有身份的人结了婚。一年多以前,通过她和我共同认识的一些朋友,才重又和她见面。”
在这以前,我一直弄不懂他怎么会把我和索菲联系在一起,可是,现在,他把一本书推到我面前。
“这本书是在她房间里找到的。请你看看上面写的话,你当会懂得你们的关系决不是如你自称那样的泛泛之交。”
就是那本索菲在书店橱窗里看见的我的小说法文译本,她要我在上面写几个字的。我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了“美人儿,我们去看看那玫瑰花,”因为是提笔就想起的。这当然看上去太亲热一点。
“你假如认为我是她的情人,那你就错了。”
“这不关我的事情,”他答,接着眼睛眨了一下:“而且我丝毫没有独犯足下的意思,根据我打听到的这个女人的癖好,敢说你也不是她会看中的人。但是,你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显然不会称呼为美人儿。”
“这句诗,局长先生,是龙沙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的头一行,他的作品以你这样有文化教养的人肯定是熟悉的。我录了这句诗因为我有把握她知道这首诗并且会连带想起下面的诗句,这一来,说不定使她感到自己过的那种生活,别的不说,至少是不检点的。”
“我在学校里显然读过龙沙,可是,我的事情非常繁忙,你提起的那些诗句早已被我忘了。”
我把那首诗的第一节背了出来,满知道他在我提到这位诗人之前,从来就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过,所以一点不怕他会想到这首诗的最后一节丝毫不带有劝人学好的味儿。
“她摆明是读过一点书的。我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若干侦探小说和两三本诗集。有一本波德莱尔,一本兰波,还有一本英文诗,一个叫艾略特写的。他出名吗?”
“名气很大。”
“我没有时间读诗。反正我不懂英语。可惜的是他如果是个好诗人,为什么不用法文写诗,使得受教育的人都能读他。”
想到这位局长在读艾略特的《荒原》,我真乐了。突然间,他把一张照片送到我面前。
“你可看得出这是何等样人?”
我一眼看出是拉里。他穿着游泳裤,照片是新近拍的,据我猜想,大约就是前年夏天他和伊莎贝儿和格雷在迪纳尔避暑时照的。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想说我不认识,因为我从心里不愿意这件可恨的事情牵连到拉里,可是再一想,倘若警察局查出是拉里的话,我的否认就会使他们疑心到我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他是个美国公民,叫劳伦斯·达雷尔。”
“这是我们在这女人的东西里面找到的唯一一张照片。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他们都是在芝加哥附近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从小就认识。”
“可是,这张照片拍了没有多久,想来是在法国北部或者西部一个海滨休养地。查出究竟在什么地方并不难。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是一个作家,”我大胆说。警察局长的两撇浓眉毛稍稍抬一点起来,我想他认为干我这一行的人,行为都是不大检点的。“而且生活不靠稿费收入,”我又补上一句,企图抬高他的身份。
“他现在在哪里?”
我又禁不住想说我不知道,但是,仍旧认为这一来只会把事情弄别扭。法国警察也许有许多毛病,但是,他们的组织体系却能使他们很快就查出一个人来。
“他住在萨纳里。”
警察局长头抬了起来,显然感觉兴趣。
“地址呢?”
我记得拉里告诉过我奥古斯特·科泰把自己乡下的小房子借给他住;我圣诞节回来时,曾经写信给他,邀他到我家来住一个时候,但是,不出我所料,他谢绝了。我把他的地址告诉了警察局长。
“我就打电话到萨纳里,叫人把他带到这儿来。可能从他嘴里问出点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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