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5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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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只有长兄朱昱多少继承了一些亡父身为乡间学塾夫子的学问,但是在稍加长大之后就依旧要给母亲打杂帮手,才能减少家里一个吃饭的嘴。因此早早在生活艰辛中,养成了三辊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沉闷木讷性子。
  至于自己和老三则完全是放养与乡野之中,自己掘鼠罗雀的努力找食才能勉强对付过去。因此,在成年之后也养成了一个孔武有力,一个机变多端的性子。乃至终日与乡里的闲子浪荡儿混迹一处,以斗殴争衅为日常。
  虽然手中没有什么人命,但也在在十里八乡凭借兄弟俩一双肉拳打出个“仗义好爽”的名声来;因此,当王大将军的义军一起,他们这些闲汉就自然而然被官府视为不安定因素,当下籍故捉去杀鸡儆猴了不少。
  而他与老三一起在官兵和乡党大户的追索当中,也不得不仓皇逃离家乡,就此踏上了辗转奔战天下的流离之路。现如今,自己已然是具有四道十路的太平军高层军将了,老三也在都畿道内站稳了脚跟;因此,难免挂念起还留在家乡的母亲和大兄安危下落。但是当初他派去家乡的人只得到一个俱成白地而物是人非的回报;他也只能暂且死了这番心思。但未尝还在心中保佑那么一丝的侥幸和企望,如今总算可以安心了。
  “留守还让在下前来问上一声,正将这儿可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了。”
  等待了片刻后,孔目官敬翔又继续道:“用当然是用不上的。我这儿自有一番章程和体系按部就班即可,也暂且无需借助外力的。”
  朱存却是摆摆手道:“却是正将过谦了,留守特地交代了,虽然不敢比较贵部甲械士卒之精,但无论钱粮夫役、畜马车船,都畿道还是可以勉尽薄力的。”
  敬翔却是愈发恭敬道:“这可不是过谦!此乃维持我这些人马一旬的耗费总目,你大可先瞅瞅。”
  朱存的回答是信手给他递过一份账目简表:“多谢正将的敞明无私……只是。”
  敬翔不禁在脸上犹豫了几息“这都是各处营中直接公布的事物,并无不可对人言的阴私之处,你尽管看就是了。”
  朱存却是大手一摆,再度推到他的面前。
  于是敬翔还是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然而他也只是扫了几眼就难免骇然变色起来;而余下的客套话也都卡在喉咙里了。因为按照这章单子上具列出来的大宗名目,怕不是足以供养如今都畿道内数倍、十数倍于此的麾下兵马了。
  “故此,老三那儿还是不要想得太多了。”
  而后,朱存又看着他意味深长道:“能够以寡御众得困住这广陵城内众多兵马而不出纰漏,这可不是光靠我一己之力的能耐,而是督府上下齐心合力的效用,哪怕再换个人来做,也未必会比我做的更坏才是。”
  “恕在下见浅,却是未曾想过如今贵部的军资物力,已然丰足和充沛如斯了;怕不是督府穷尽地方以奉军前……无怪上下竭力用命而无往不前,打下今夕这偌大的基业来。”
  待到敬翔彻底回过神来,亦是难掩半做惊骇半做感叹之色而又诚然道:“督府一向厚待将士而全力供军自然不错,但是穷尽地方就不至于了,你若有机会大可道江南地方去瞧瞧,可曾有多少兴兵动众竭尽民力的痕迹?”
  朱存却是轻轻摇头:“却是在下浅薄了,还请正将指教?”
  敬翔却是越发低姿态下来询声道:心中却是难免一丝的不以为然。
  “听说老三很看中你,所以我在这儿也有些掏心窝子的话,可以让你带回去。”
  朱存这才继续对他宽声道:“毕竟,相较旧朝那些视黎民如草芥、尘泥一般的官吏和藩镇们,大都督可谓是这天下最爱惜人命与民力之人了。”
  “只是他更爱惜那些值得帮助并且愿意自强自救之人啊!至于那些自甘堕落而不思进取和改变,乃至竭力违抗天下大势的,又凭什么让人怜悯和周全呢?”
  “回想起来,从早年开始的时候,大都督与麾下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人头不是韭菜,割了还能再长;每一分人力都是弥足珍贵的事物,为什么就不能尽令得其所用呢?”“后来据有了岭外之后,又尝对左右语莫要畏言、讳言胜败得失,但凡财帛物资都是可以再造和出产的消耗品,可是若能活生生回来吃了长进和教训,又能知耻而后勇的人,才是大业之期最为宝贵的奠基。”
  “。”
  此时此刻的敬翔却是心中百感交集的,简直无以言表了。
  “是以,能够极尽所能多一分的准备周全和操练的辛苦,来减少一分流血牺牲的人命损伤,这才是天下最大的赚头和美事啊!”
  说到这里,朱存越发正色起来道:“老三终究是我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嫡亲兄弟啊!所以也指望他能够好好想明白自家的存立之道,也好让咱们这一家子能够苦尽甘来之际,继续共享富贵、善全善终道最后啊!”
  ……
  而在扬州东边的六合县与滁州交界处。因为生性勇敢强悍多胆略,而被人称“大口张”的寿濠军黄头都虞侯张训,也在一处充满湿气和泥腥味的芦荡当中,任由部下用撕碎的袖边包扎着自己的伤口,而又充满警惕的顾盼着外间远近的动静使然……
  他本是清流(今安徽滁州)人,也是乡里的豪勇之士。待到杨行愍据合肥起兵,张训主动往投而相谈甚欢,乃授亲兵队头。随后追随麾下征战各方,先后击灭舒州群盗吴迥、击杀甘露镇使陈可言等对头。
  因此,所谓“大口张”的别号,一方面是形容他特别能吃而身负健力,另一方面也是形容他声音特别洪亮,在阵中一开嗓门怒吼出来就仿若是平底惊雷一般,可以震慑和惊吓到不少敌手,乃至令其丧魂失当而斗志溃散。
  而在最近的扬州之役当中,张训亦是作为先手和选锋将,率敢一种死之士抢先潜入广陵城内,数声大吼震乱了那些留守将吏的阵脚,而得以及时扑灭了运司和盐巡院的余火,因此得保全谷米数十万斛,以充足军用。
  现如今是个一个多月之后,他又身负起了潜渡出城的另一番重要使命。只是这么一路过来历程并不算怎么顺利;虽然有收编自昔日广陵驻军的三路出击以为佯动和掩护,但是他们在摸黑穿越贼军封锁线的时候,却是依旧遇到了重重困难和凶险。
  不断有人触动了预设在地下的拌索响铃,然后被骤然抛射过来的火把和火罐照见,而相继倒在了栅墙背后的连弩火铳攒击之下。或又是在唛头攀越时不小心掉进新挖出来的积水陷坑和壕沟之间,然后在幽暗的污浊翻滚之间再也没能爬出来。
  然后,在抵达城西保障湖边上打算下水泅渡过河道支渠时,却又被暗藏在水下的木桩和拦网勾住衣袍和手脚,然后就此又溺死沉底或是弄出声响被人乱箭射杀了好些人。就连自认水性甚好张训也差点儿没能挣脱出来,但也在膀子和和后背上留下来一条长长的豁口。
  因此,当他重新游上岸之后,身边已然只剩下寥寥无几的若干士卒了。至于作为他的搭伙另一位军将,兼做杨行慜三十六乡党之一出身的拔山都虞候刘金,则是干脆在天明之后就此失踪不见了。这多少让他的此行使命给蒙上了那么些许的阴霭使然。
  但这些挫折和困难并不能够动摇他对于自己使命的信心与决然。因为按照杨都率,不,现在应该是杨留后的私下交付;在撤出那些地方之前他早已经留下了许多后手。比如在滁州、庐州、舒州等地,都有好些心向官军的忠义之士留了下来,又有多处相当隐秘的甲械物用藏匿处。
  更别说,还有昔日收编自淮南水师的余部,就此化整为零的避入了巢湖当中以为后续的周旋手段。再加上张训本人在家乡故里的名声和号召力,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就此重新拉起一支啸聚山林的人马来。
  更何况,按照都率的言下之意,他只要闯出了声势之后,甚至还能够从淮西刘汉宏那边获得某种意义上的变相协力和引以为退路呢!
第八百六十六章
战城南,死郭北(下)
  滁州州治,清流城中也迎来的全新的一天。
  虽然数月之前才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攻战,让城墙变的残缺不全而至今没有完全修缮起来,而只有一些堵住缺口的栅栏而已。但是在城破后就迅速结束的战斗,让这座饱经患难的城池总算是保全下来的大多数户口和建筑;而活下来的人也同样要继续为生计奔忙和操劳。
  因此短期安定下来的时光,已然让这座换了主人的城池,再度恢复了纷乱嘈杂的市井生活气息和喧嚣。只是随着日上三竿的人烟越发密集,在街头上随着响铃声而驶过的一辆满载大车,却是让各色行人争相掩鼻退避开来,而又在经过之后犹自议论纷纷道:“太平军治下,屎尿亦是为税啊!”
  “岂止如此啊,彼辈据说要以此炼制大药,还用所谓铜钱米布来交换呢!”
  “是以各处城邑之间,莫说是沟渠里的秽物,便就是潲水厨余也不多见了啊!”
  “据说是被收取去了做那啥劳子的肥田粉和牲畜饲料了。”
  而努力蜷缩在一堆装满秽物大桶当中,只觉也就是“久在鲍室已经不闻其臭”的黄头都虞侯张讯,也觉得身上的伤口又肿又痒的胀痛不已。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他没有想到的事情。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熟悉故乡成为某种意义上的丧家之犬。
  要知道,他家在当地乃是远近闻名的世代豪姓,而他本人也有名闻一时的仗义任侠之大名。因此,他不但是左近州县里的诸多游侠儿公认的“都头大兄”,更是许多城邑里厮混的泼皮无赖浪荡子,所敬仰和崇拜的遮奢人物。
  因此,想他这般的人家左手挽着曲断乡里的诸多胥吏之家,右手牵着掩身山林水泽之中的匪寇,更有活跃于城邑坊市之中的城狐灶鼠为之互传通气。就连州县上的到任正印官,也要专门记录在相应的《缙绅录》和《安土册》里,以为忌惮三分又要笼络一二的专门存在。
  不过,因为淮南连年乱世的缘故,他也难免成了滁州当地诸多毁家纡难的乡土首领之一,通过袭击和埋伏打败过好几支小股的过境贼军,但是也因此成为了清流土团势力之中的出头鸟,而招来了更多贼军的报复,更有当地的土团与之勾结起来,想要釜底抽薪要他的命。
  无奈之下失去了大多数部下和乡里家业的张训,也只能仗着武艺高超而杀出重围,仅以只身仓皇出逃;最终他在南下遇到了正在庐州起兵的杨行慜,这才开始了以亲兵之身从军征战各方的一番际遇和生涯。
  因而,在庐州站稳脚跟并且接受了淮南节衙的收编和追认之后,他也“仇不隔夜”的马上带着一众部下潜回滁州去;一鼓作气连夜袭击和屠戮了那几家昔日的仇家,连带十几户可能有出卖过自己嫌疑的人家,也满门老幼妇孺不得其免;最后足足三百多颗人头被堆在了清流城南门外示众,而成为当地轰动一时的泼天血案。而专吃仇敌血肉而令其不得超生的“大口张”之名,也开始再度响彻在滁州境内;而由此淮南南部各州争相来投的豪杰游侠、盐枭私贩、亡命之徒,更是形同一时盛况。
  他也因此拥有了一支乡土子弟为班底的人马——黄头都,效法昔日朝廷干城和北地劲旅的忠武镇(陈许节度使)和西川黄头军的典故,而跻身为庐州军中仅次于核心部队的中坚序列之一。
  而作为淮南委任的滁州刺史赵锽甚至无力追究,反而派人通款和示好,希望他念在乡梓情义上,不要为这些许狼心狗肺的背德之辈,破坏了各地联防共抗贼势的大好局面与全盘大局。因此,他的名声和威望在家乡清流等地不但没有锐减反而愈加隆重了。
  这也是他此番乘着贼阵后方爆发时疫的机会,应名潜还乡里以为策应和鼓动起那些忠义之士的凭据和底气之一。毕竟按照他的过往经验教训,在这种人罹难据的天灾人祸之下,就算是以太平贼速来的强横之势,也难以讨得好去。
  反倒是因为灾荒的横行,会给那些本来就满于外来者高压统治和倒行逆施手段的人等,会很容煽动起各种归罪于外来者声势和舆情来。而自己这个熟悉乡土又孚有众望的故土之人,只要能够站出来举起义旗,自然就给了群龙无首的他们一个争相景从的由头和方向引领,还怕不能掀起一番声势来么了。?
  然而像是却给了他当头一棒,那个他曾经熟悉的故里和家园,仅仅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就已经变得物是人非了。那些曾经对着都率倒笈相迎、壶浆箪食以为奉应,还派出家族子弟带着家丁部曲,踊跃从军和追随的乡土义士们,也在一夜之间都不知道那里去了。
  剩下来的大多数操持着各种口音的外来人;他们堂而皇之的占据了那些乡土豪姓、大族的宅院和田庄,在一处处村邑当中忙碌树立起一圈圈的围墙和栅栏,或又是驱使着牛畜翻耕着四野里满是野草和鼠雀的荒废田地。
  而偶然可见混杂在其中的本地乡人,也是老实服帖的根本不像是曾经民风悍勇的所在。更别说那些以防备时疫为名遍布在路口上,一丝不苟专门盘查外乡人和生面孔的哨卡;让他们在白天里根本无法公然行走出多远,就要时不时退避和隐匿于山林,乃至绕走一些崎岖小路。
  遇到村邑也不敢进入,而只能挖掘走一些外间尚未收获的瓜菜作为,然后夜宿在山林和草荡之间还不能点火,简直是吃尽了各种苦头和艰辛,才得以回到了昔日熟悉的清流城外,又籍着赶早集的人流混进了城中。
  然而,当他不断派出去联络地方和打探消息的人手,居然一个都没有能够再回来;他也不由嗅到了某种不祥的味道而提前离开的藏身之处。结果他在附近另一个藏匿点躲好不久之后,就眼睁睁的看着一队武装人员前来搜查了……
  这时候,正在缓缓行驶的大车突然一停,然后有一个习惯了卑微和恭切的沙哑声道:“张府大爷,咱已经出得城来,左近也没有人可以出来了。”
  张训闻声不由大大的松脱了一口气,只觉得之前的伤口也不是那么痒痛了。却又透过大桶之间的缝隙向着外间仔细窥探和确认了好几轮,这才撑起有些酸麻僵直的身子步履蹒跚下的大车来,就见一名粗手大脚而满脸沟壑的佝偻汉子,卑微着陪着笑站在一旁哑声道:“我这还有些庄汉人家的行头……只能委屈大爷一时了。”
  “多说这些作甚,你这番义举和苦心,我日后自有厚报!”
  张训却是摆了摆手,毫不犹豫脱下原来染血和污秽的行装,而换上了这套露腿赤膊还有好些补丁和破洞的短褐打扮。
  如今,正所谓是疾风知劲草,板荡方识得忠良的道理。他能够在城里探查敌情却又忙着躲避巡哨之时,遇到这个昔日介于奴仆与部曲之间的下人之属,也算是某种不幸中的大幸了。对方不但给他提供了暂时落脚的藏身之处和简陋的饭食,还给他提供了出城的掩护手段,岂不是积善之家的福报所在?
  “小人自然不敢奢望大老爷的报答,只是想问上一句,官军这是要打回来了么。”
  那名佝偻汉子却是有些犹豫的结巴道:“这是自然的,官军不但要打回来,还要好清算那些从贼、助贼的愚夫愚妇呢?”
  张训不由理所当然道:“自然了,尔等这般的忠义之民,也会好生酬谢的……赏你财帛和女子,好好做个自在田主。”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
  那佝偻汉子不由干笑起来道,然后又絮絮叨叨的历数起这些太平贼占据地方后,大肆释放奴婢贱籍,强行驱散行会、颠倒尊卑伦常在内的的诸多倒行逆施手段,那些被拉上街头问罪和审判的大户人家及其家眷,又是在失去家业后被人欺负和折磨的如何凄惨和无助。
  直到张训听得有些不耐了才突然打断他道:“这么说,你还要掉头回城里去了?”
  “小人。小人终究要吃饭养家的啊,这个脏臭差事还是咱努力挣来的……暂时丢不得、丢不得的。”
  佝偻汉子有些不明所以的堆笑道:“你居然成家了么?”
  张训闻言微微眯眼到:“是,是啊,那些贼军将小的们从宅院里驱除出来之后,就和厨头下的淘洗娘子搭了火过日子,也就是这两月间的事情……除了伺候人也没啥手艺,就只能讨了这种污秽差事糊口了;”佝偻汉子楞声道:“那你的确该回去了……别耽误太久了。”
  张训却是善解人意的道:“大老爷说的是……我。我。我。这就走”佝偻汉子点头如捣的应道,然后忙不迭的转身过去想要拿起驱赶牲口的竹鞭,然而突然就被身后的一只手臂猛然勒住脖子;他还未来得及呻吟和惊叫一声,就在凝固的惊骇表情下被清脆的拧断了脖颈。
  “实在勿怪我狠心了。”
  然后像是抛开一件脏手之物的张训这才皱了皱眉头叹声道:“本想看在这番援手的份上,提携你成就一番事业和前程的首义呢,却不想也是个顾念着小家,而不顾国朝大义的拙货;若是让贼军挟持了你的家眷,岂不是又会将我供出来的,为了光复故土的大业做想,还是不能以身行险啊!”
  山阳城下,一场骤然爆发而又一波三折的激烈战斗也终于迎来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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