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3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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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先生不由皱起眉头道。
  “却不是这么回事,乃是因为圣库法度之中,专门对庄子里的粮食物产保护收购的缘故……而庄子里的监管一向对内不对外的。”
  慕容鹉连忙辩解道。
  “你是说,专属屯庄里的余粮收集政策和农副产品制定收购法么?”
  杨先生略作惊讶道。
  “正是如此啊,因为庄子里有当年每斗十五文至十八文的不限量最低收购价……所以有人在例行交公和?卖了余粮之后,还起了投机取巧牟利的想念了。”
  慕容却是嘘然道。
  “这还能投机牟利么,”杨先生愈发惊奇了。
  “此辈乃是乘着左近丰熟之期,从邻乡地方采买那些乡人手中积压的低贱粮谷和其他物产;然后充为自家所产以赚取其中数文的差价……由此,更是形成多处邻里相互包庇和隐匿的团伙窝案。”
  慕容鹉耐心的解释道。
  当然了,他能够比较清楚的掌握这些情况,乃是因为主动响应调遣比别人往乡下跑的多,由此额外获得一些副食和农产品作为惯常福利的缘故。
  “不过地方上串通卖粮的损公肥私机会,也不是时时都有的。遇到小年或是平年的话,地方上的产出只够自己家吃就没得外卖了。”
  他又继续补充道。
  “却不知这种差异可否大呼?”
  杨先生看起来饶有兴趣的追问道。
  “自然是各地有大有小的,得看田地的成色与灌溉的便利。但是总体上还是远不如庄子里好过的。”
  慕容鹉颔首道。
  “要知晓,现今湖南境内的集体屯庄,都是大致规划好的章程、良种和器械,还有就近新修的灌渠;只要肥水人工得力已然可以做到一年两获,还多收一季的瓜豆菜畦……但是地方上怕就没有这种机会了。”
  “他们至多只能两年三获,或是一获之外种些瓜菜应急。若是遇上水旱蝗灾之类的意外减产,打下的收成尚不够自己吃,就反而还要来庄子这边寻救济的路子了,”“难道各地的庄子还可有余力接济地方么。”
  杨先生沉吟了下又问道。
  “当然不是平白无故的勾当,有力气的就过来卖力气,没有气力的也能干些其他的……人嘛想要活下去,总要有些法子可想的啊。”
  慕容鹉却是颇有些感触的道,却是想起了那些曾经所见闻的,因为家里养不活或是缺口吃的,纷纷想法子要带着弟妹或是儿女嫁到庄子里的女人们。而代价只要几袋脱壳的粗粮,或是一大包压缩干饼而已。
  “这位差人大哥所言甚是啊。”
  这时候正在前头驾驭骡车的一名把式,也不由转过头来应声道……
  “多亏了太平军打过来了,才让咋这些左近的乡户人,除了在田里扣食之外,还能靠卖气力再找些营生和进项回来;要是前几年的光景,那就只有家家户户上路逃荒的命了。”
  “不瞒您说俺也是逃荒路上过来的,那滋味可真是的……官府可不理咱们的死活,那些豪门大户也是把咱当贼寇来防堵和驱赶;走城过镇的饿得狠了,草根、叶子、树皮甚至是膏土,那是见到啥就吃啥了。”
  “那会真是觉得人不像是人了,都是一口口饿得要死的畜生;在大路上,在河渠里,倒的一片又一片的;那些扎堆的野犬和黑鸨儿都吃不过来了;然后又被人偷偷逮了去吃。还有卖进城里充做肥鸡和豕肉的,因为这些玩意都吃得格外的肥壮硕大。”
  说到这里他满脸沧桑的褶子都像是绽开来了。
  “好在义军来了,打破了官府的城开了大户,咱也头一回尝上了饱饭的滋味啊。咱就一气吃了小半盆一直塞到嗓子眼儿,差点挪不动地儿;却还有人实在是舍不得这饭食,硬是死命塞着自个儿,最后活活抱着肚儿撑死;或又是舍不得吐出来硬生生噎死的。”
  “再后来,太平军也接管了这地面儿,咱这老胳膊老腿的就从跟随的义军中被裁退了出去,回到乡里去参加大伙的屯田营生,承蒙庄子里的照看让我掌车和喂养牲口,也算是下半辈子有所着落了。”
  “咱们现在只盼得这般的好日子,能够随着太平军上下的福寿康德,万万年的长久下去啊……十里八乡这两三年已经没有听说人饿死的消息了,庄子里也不断生养下来了好些个孩儿。”
  “您说那周大都督,岂不是得了真正天命和气数之人;有他老人家的福运庇佑和泽及小民,才会有这些风调雨顺,灾荒不兴的好年景。”
  听这位车把式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的肺腑之言,这位杨先生,或者说是曾经的义军左军师杨师古,如今太平军中身份最为尴尬的人物;却是有些默然无语又感慨良多。
  他隐约能明白其中干系和缘故。自从太平军据有这些地方之后,到处兴修水利而构筑道路,不但恢复加固堤防,清理拓宽河道又引渠灌溉,还推行严厉人畜分离的卫生管理等等新举措。
  因此,原本因为水利设施弛废失修,而年年大小灾害不断的地方,也已经好几年未闻有较大的水旱灾荒了;就连原本年年都有的连绵疫情,也几乎随之销声匿迹了。
  然而,这一切在那些难以理解背后道理和根源的凡夫愚妇眼中,这就不免是太平军真乃冥冥之中的天命所归,或是为时代气数所钟;乃至主政之人有所呼风唤雨、祈襄祸福重重神异之法的一种有力佐证了。
  听着耳边的絮絮叨叨而慢慢乘车行进在大路上,杨师古却是再度想起了当初的情景。
  事实上当他听到来自军府的那个消息,或者说是一封写满熟悉字眼的手令之后;他就只有面无表情的慢慢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然后身形一下佝偻了下来,而露出某种类似悲哀莫过心死的意味来。
  无论那张手令上充斥着怎样的苦衷和情由,又是用如何委婉和缓转的字眼来修饰,都改变不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作为曾经义军的军师和黄王最看重的左膀右臂之一,被形同破履一般背叛和抛弃掉的事实。
  他已经被当作某种价值不菲的代价和交换,指派给义军中后来者居上的太平军之主,也是黄王名正言顺的女婿,作为永久跟随的协力人选。与之一起到来的,还有黄王暗中接受了朝廷的招抚,即将北上就任方镇的消息。
  然而,他所在意和痛心的事情,并不仅仅是黄王接受了朝廷敕封,背叛了广大义军将士的诉求和寄望;事实上在此之前黄王也有数度向朝廷求取官职,但是都是先问计于他而仔细商量过其中利弊得失之后,才得以做出来的。
  但是现在这一次,他和他所秉持的理想和信念,显然都被黄王及其身边怂恿他的那些人,给排除在了外头。就好像除了一个右军师之名外,就再也没有他任何存身之处了。
  那段时间里,一下子失去了大多数目标和方向的他,被安排了下乡去去巡游和观察民情风俗,同时监督岭南各处屯庄中安置情形,以作为一时的排解,然后他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那是一个严重烧伤而全身处处,丑如恶鬼的义军老卒;他的名字叫做黄存信,算是黄王的家乡人,也是同宗的本家之一。
  因此,他几乎参加过黄王起兵以来所有的战事,也是一个真正意义上遵从本心而矢志不改的老好人;哪怕在着世上吃尽了苦头,也始终相信好人必然有所好报的结果,只是还没有让自己遇上而已。
  然而在打信州的时候遇到了灾厄,被守军的灰瓶砸中又被交上了燃烧的火油。因为伤得太重被送到缺医少药的后方等死;杨师古见到对方的时候,满是脓液和蛆虫的身体多出都烂的见骨头了,却还没有死掉而是靠不断敷上去的草木灰苟延残喘着。
  然而这样一个在黄王手下注定放弃救治而只能等死的人,居然在遇到太平军之后得以活了下来,还获得了继续作为一个有尊严之人,安养终年的结果他依靠圣库拨给的供养,甚至收继一名孤儿承接宗兆和家门,而心满意足享受教养这名后嗣的乐趣和亲情。而和他一样境况的居然还有好些人,都是当年在岭内,或是黄王北伐的一路上被留下来(抛弃)的伤残将士。
  缺手缺脚或是不良于行的他们,虽然过得很辛苦也很艰难,但是都还努力而有所尊严的活着,并且还一心一意勉尽着微薄之力,而想要为太平军做点什么以为回报。
  相比他们的伤痛与困苦中依旧充满期望的人生,杨师古忽然觉得自己这些自艾自怨和悲叹失落,人生际遇的跌宕起落又能算的了什么呢。
  这一切的屡屡触动,让杨师古忽然就有些明悟;也许所谓的当世英雄、所谓的天命所向的人主,并不仅仅是引领万众攻城略地,破杀百万而掀翻天下的武功与雄略;也并不只是击败无数的敌手,而令世人惊颤、俊杰俯首的赫赫声威。更应该是当世应运而生出来,可以给在挣扎在困苦煎熬的大多数人,带来幸福和希望的那个人啊。
  因此,现如今他曾有的失落和挫败,也随风轻去的渐渐淡平了;而只剩下最后一点小小的执念和疑问。
第五百一十一章
将军仗节镇巴邱(中)
  骡车并没有到达襄州城外境内,而是在半路上就被人给拦了下来,因为一支突然出现的军伍阻断了道路。他们衣甲鲜明而装具精良,哪怕在炎炎日头之下也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反倒是散发出一股子金属浸润般的森冷感。
  “真是乖乖了鹅。”
  慕容鹉不由惊讶的合不拢嘴巴了,难道如此大的战阵居然只是为了迎接这位杨先生一个人么。
  自来熟式唠嗑不停的老车把式更是惊的从牛车上滑落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不觉得生疼,反倒是在拼命搓的眼睛一边暗自念叨道:“咱这不是犯了癔症了吧。”
  然而随行护卫的那些军士也毫不意外一般的,簇拥着杨先生上前而去与他们汇合做了一处。而对身为当事人的杨师古而言,他同样也有些出乎意料的。
  他构想过可能遭遇的种种场景,包括大张旗鼓的长道相迎,以营造出顺势相要挟和逼宫的场面,都并没有出现;而只有临时出现的这处关卡和路边杨柳青青之间,众将士系马树下吃草而倚靠于阴凉中的一番风轻云淡。
  而在靠着河边的开阔阴凉下,一张摆着凉茶的篷布案子和几张马扎,便就是全部的待客场景了;然而放下茶盏而招手示意他同座的人,就显得尤为不简单了,杨师古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野外见到这位。
  “因为最近大家都忙的很,所以就只好由相对不是那么忙的我自己先过来迎接了……不过,杨军师既然已然动身过来,想必是有所决定了吧”一身普通常装也难掩鲜明个头的周淮安,对着他淡然笑到。
  “承蒙都督挂念和用心,师古却不敢担这个军师之称了;只是尚有一点疑念,想要敢问一声都督,”杨师古却是微然闪过苦笑和无奈,还有难以察觉的感动和触怀,然后又变成正色拱了拱手一字一句的道。
  “您,想要是什么,又打算做到如何地步。”
  “这个啊,可是有些不好说了……我当初可没有这么多的想念,只是为了求个安身之地而已;只是承蒙各位义军兄弟的看重和协力,才顺势走到如今的地步。”
  周淮安不由眼神渺远而超然起来,又有一些缅怀的想了想才道。
  “若是我只想为个人身前身后计,仅凭广府的一隅基业,就足以效法那些藩帅们割据一方而名义称臣朝廷,然后带着部属们上行下效的享受作威作福的穷奢极欲之道。”
  “但是我现在想要已然是更多的东西。比如,在我治下的大多数人日子都能勉强过得去,不再随随便便的因为灾荒或是人祸,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乃至最终走投无路而饿毙于沟渠;”“那就需要推翻官府的枷锁和桎梏,打倒更多横行于世上,舔膏噬血、敲骨吸髓的豺狼虎豹之属了;而用他们聚敛所得来喂饱大多数勤恳百姓。就像是我所知的一位先辈豪杰所言,力量越大,责任越大。”
  说到这里,周淮安就像被某只善使钞能力和散发人生鸡汤的黑老爷,给骤然上身一般的义正言辞焕然道。
  “但是显然面对这满世的污浊,光靠我的一己之力或是一厢情愿的远还不够。是以,就需要更多的有识之士和志同道合中人来帮助和协同;我这个有些不合时宜的诉求、想念和偏执了。”
  这一刻,杨师古仿若是看见了冥冥之中,由以不明名状的伟岸之尊,在做悲悯之叹“人间,又污秽了!”。然而他又忍不住追问道。
  “难道都督想效法先古,而做那披荆斩棘的圣人么。”
  “这怎么可能,古之圣贤只能放在世人的想象中权作寄托和膜拜;若是真正存于今世的话,只怕是名声尚未显之,就相继为当今天子以下的权贵、官吏和豪姓们,人人诛之而后快了。”
  周淮安不由哑然失笑,而用力摇头道。
  “哪怕是我心怀信念和所学,即为凡夫俗体亦是无法做到无欲无求,同样热衷口腹之欲也不忌讳声色的……只怕要令杨兄弟失望了。”
  “不不,都督此言差矣。”
  杨师古听了反倒是有些激动起来。
  “自古称雄于世的英豪竣雄,莫不是以真性情而有所趋好而传著于世的;若是都督以古之圣王之道而自律无暇,那在下倒要疑虑再三,甚至以为一时妄言了。”
  “毕竟当今之世亦非圣王之道可得救免。唯有心怀圣王之道而因循当世之理,身体力行方可再造太平盛世呼……而都督所行之道,足以称道传世了。”
  “毕竟这世上偏偏最多见的,反而是那些眼中只有称据一方乃至争雄天下的霸道,却绝少有令万民得活的仁道之心;就算得势一时也不过是个独夫、枭雄之流而已。”
  说到这里,杨师古拱手行大礼做稽首到底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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