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20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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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州上饶城外的郊野中,青山如黛田畦绵连。
  色彩斑斓浩荡无际的官军阵列之中,银甲红氅全身披挂的张璘铜色阔脸冷如铁铸,自有一番自信、傲慢和威严难犯的神气,使左右将帅不敢正视而俯首贴耳之间,亦是大气不敢出分毫。
  这种沉寂与窒息的气氛直到土色斑驳的上饶城门洞开,而在通通鼓号声中开出一支同样衣甲鲜明赭色基调的军队来;高举上方的土黄色大纛和簇拥在左近的五色五方旗帜,无不在昭示着作为草贼之首,天下第一大逆黄巢的本阵所在。
  望着门洞中徐然出现的草贼前队和中军,还有从城侧两翼沿着墙下鱼贯掩出的后队;哪怕在经过前些日子连续的挫败与失利后,仍然是部伍整齐、气势犹然的模样,张璘却是情不自禁地由心赞叹:“这贼首亲率的部曲,果然还有几分样子啊!无怪能够与朝廷周旋那么多年。”
  “不过是釜底游鱼,冢中枯骨而已。”
  头发灰白面如刀削的老将马克己,不由在旁低声恭维和附和道;“只要讨击一声令下,也不过是灰飞烟灭的命数。”
  他亦是淮南军中的一个异数,早年出身神策军而祖籍西北凉州人氏,父辈乃是归义军入朝的子弟,又以禁军身份追随高骈转战天下,在如今在淮南镇官拜左厢马军都知。也是为数不多能够和战功彪炳的军中第一人张璘,平辈对话的人物之一。
  “且不要急切……可听听草贼那头还有什么分说不是。”
  张璘却是摆摆手而意味深长的道“毕竟,我可是前来给他们授予旌节的啊。”
  “都兵所言甚是。”
  “讨击说的有理。”
  一众将帅们不由连声附和起来,纷纷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随即,就有草贼的使者前出到官军阵前拜下,而大声的宣读起事先约好的《称降表章》:“巢自起于微贱,聚事与氓首之间……闻太宗之遗德馀泽去民也久矣,而贤臣斥死,庸懦在位,厚赋深刑,天下愁苦。诸盗并出,方是时也,遂以求活其间。”
  “……如今,只求一地安身,愿意替朝廷保境安民,自耕自食,不要朝廷粮饷。”
  待到长篇大论的表章念完,并被呈送到张璘的手中,他却是不可置否的摆摆手,让人把事先准备好的旌节举拿了过来,又召唤过一直被晾在众将边缘上首席降将常宏道。
  “你可易装一同上前去,看清楚了是否黄贼当面否。”
  “得令,”常宏犹豫了下,随即就振奋起来拍马上前。
  又过了半响之后眼见那些领受了旌节的草贼,在一片大声鼓吹和像模像样的宣喻声中,又纷纷下马跪地向着北面天子所在方向齐齐拜礼之际,他才拍马回来低声禀告道:“回禀讨击,的确是黄贼当前……左右尚有黄门八子之中的掌书记黄睿、右长史黄瑞,孔目官黄揆、支使黄邺,巡粮院黄谔,前翼率将黄皓、门仗都尉黄存……
  “其阵中又有,左军师李君儒、礼仪使崔缪,检点官白日升,左阵乃是副总管尚让并率将孟绝海,季逵,右阵乃是都统领盖洪、率将费传古、庞师古。”
  “殿后的是刘莺,左军使孟揩。”
  “你做的甚好……可记上一大功。”
  听他介绍完阵前窥探得的情形,张璘不由当众夸赞又对他许言道。
  “日后可放一州主兵,防御、守捉之位可期呼。”
  “多谢都兵提携之恩。”
  在一片夹杂着羡慕妒忌恨之类的异样复杂眼色当中,常宏却是做感激涕淋道。至少他知道一件事情,那位高令公从来就没有拒绝过这位首席爱将的任何保举人选。
  眼看着城下黄巢本阵的缓缓上前对着旌节的行礼拜受的动静,这一刻张璘的心中变得又兴奋又紧张,同时从紧闭的嘴角流露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几乎是屏息地望着面前不远的黄巢贼军,轻轻说:“稍来!”一个随从立刻把一柄长稍捧给他,他手横大刀,回头对一群将领说:“令公数载经营,成功就在今天。你们必须生擒逆首,上报朝廷,不可使一贼漏网!”
  他的话刚完,只听身后数声沉闷烧开的炮响震天云动,左近山野之间几处伏兵齐起。霎那间鼓声动地,喊杀连天。从远处扑卷而来大小旗帜满山遍野,在惨淡的斜阳下随风招展。
  “随我杀贼……报效家国,蒙荫后世。”
  这时伴随在张璘身侧的马军都知马克己,已然是须发迸张的大吼一声,横刀跃马身先士卒冲下冈去。按照预定计划,他率领一支淮南健骑直取黄巢所在的中军和前队之间,企图将草贼就此截为两段。
  而张璘听见四边的杀声暴起,亦是有条不紊的督催诸军加速前进。只见飞卷如潮的骑兵在前,漫山遍野的步兵随后。阵型齐整发矢如雨的淮扬弩手在右,咆哮如山崩刀从雪亮的丹阳官健在左。
  转眼之间,他们追战上了草贼试图停下来断后的前队矛手,而当场冲撞得连片人飞矛断,而又血肉横飞的贴身混战、厮杀起来。
第三百二十八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中)
  信州上饶城外,淮南官军与义军本阵的大小接战,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天一夜,无数交缠错乱的尸骸平铺了原野,无处不在流淌的血色浸染了沟壑。
  在这期间,又无数面旗帜倒下又被相互夺走,又有无数面浸透了血水而变得破破烂烂的旗帜,被重新夺回来树立起来;但是无论死伤多少人,战场从城北打到城南,又从城外打到城内;然而,高举着赤炎出海的淮南军旗,却是依旧被死死阻挡在那支赭黄色的大纛之外。
  在这片无比混乱的大战场当中,左军使孟楷拄着断刀努力睁大被血水糊成红色的眼眸,从左近的喧嚣和嘶喊声拼命寻找本阵所在的位置;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被从本阵里冲散了出去,坐骑死了身上也受了好几处箭创,却是根本没有闲暇将其拔除下来稍作处置。
  随即,他就以不可抗拒的攻势向当面的官军冲去,转眼之间把敌人的步兵冲得七零八落,紧接着又把后面跟过来的骑兵也冲得立脚不住纷纷后退,也使敌人企图拦截他这一小部人马,将其包围的计划成了泡影。
  然而这些官军就像是无穷无尽的存在一般,他冲散了一波又一波,一阵有一阵,依旧是没有能够找到义军本阵所在的任何迹象;唯一让他稍加安心的是眼中所致,成群结队的官军依旧在厮杀连天,这一意味着他们始终没能够拿下黄王的本阵才是。
  然而在他电光火石的思虑之间,却又烟尘蔼蔼中撞上一股气焰正盛的官军;只见这些甲服齐全的官军个个奋勇上前,而大声叫着:“这有个悍贼头,活捉贼头!捉活的!”听着这种叫声,孟揩越发恼火,战斗得越发勇猛,像一只狂怒的狮子,一面挥动双刀乱砍,一面大声吼叫。
  有一个体型彪壮的敌将刚奔马到他的面前,猛然听见他大吼一声,将马匹惊得一跳,还没有来得及招架,就被孟揩错身劈倒马下,为他所夺取了坐骑奋力扭过身来,又向着跟随者官兵砍杀冲踏而去。
  又过了片刻之后,孟揩的双手和大腿上染满鲜血,马蹄也早已被死伤者的鲜血溅污。但是迎面围过来的官军却是越来越多,而且是显得愈发训练有素。
  他杀到东边,东边的敌人纷纷后退,但阵容毫不混乱,使他没法冲破,同时西边的敌人像潮水似的涌来。当他回马去砍杀西边的敌人时,东边的敌人又杀了回来。他的身上负了几处轻伤,追随的士卒只剩下两百多人,其中大部分也负了伤。
  黄昏的灰色烟流混合着马蹄践起的黄色尘埃笼罩着丘陵起伏的高原。孟揩却是有些安心和平静下来,因为他相信在天色大黑以后就自有突围的办法,他麾下的士卒们也是纷纷强打精神振作起来,一面战斗一面鼓励着身边的同伴。
  在这旁晚让人局的格外漫长的时间里,孟揩持续战斗得那么紧张,竟然听不见有谁呐喊,只听见身边武器碰武器的铿锵声,受伤者的低而短促的呼叫声,身后杂乱奔跑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孟虎子,飞山虎兄弟。”
  正在这时,孟揩却再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唤着他的绰号,不由心中一阵惊喜;而抬头一望透过浓重的暮霭,却发现是已经叛走投敌的旧识——前水军副率向高子,立马在前面十几丈远的小土丘上,望着他大声呼喊。
  霎那间孟揩大吼一声,须发直挺挺的竖立起来,眼瞪得差不多眼眶迸裂,而他胯下不怎么驯顺的战马也同时在他奋力的驾驭下,纵身腾跃冲向前去。
  围在前边的官兵猛一惊骇,人马纷纷向两旁闪开。当他到了土丘跟前时,向高子并不敢同他交锋,已经逃走。他驰上土丘,没有找到向高子。四下里的官兵又像潮水似的把土丘层层地包围起来。
  但是官兵对孟揩和他的手下人的悍勇死战都已经有点畏怯,而一时间不敢再猛烈进攻,孟揩也让自己的人马略作休息,等机会杀出重围。
  于是这一片战场,突然在昏色笼罩下的紧张气氛中紧张中沉寂下来。
  ……
  而与此同时夕阳斜下如血印染的正面战场当中,面无表情的淮南军主将张璘面前,却也正在发生的另外的一幕。
  “尔等贪生怕死动摇军前,致使围歼草贼所部破阵走脱了去……当以军法论治。”
  淮南军负责监阵的都虞候大声宣称道。
  “还请讨击扰命,且容我效赎军前啊。”
  随即,就有一名灰头土脸被反剪双臂按到在泥尘里的军将,高声告饶着被毫不留情拖下去,随即又在一声凄厉的惨嚎中戛然而止。
  而在临时的行刑场所当中与他作伴的,赫然还有十几个新旧被砍下来,还带着各种死不瞑目的狰狞、扭曲各色人头,显然都是这短短的两天时间下来,阵前执行军法的结果。
  “恕……恕……恕标下无能,”这时候又有一名部将战战兢兢的走到脸色如铁的张璘身前,头也不敢抬的拱手道。
  “连日大战虽已击灭草贼的前队,又击垮左翼兼打散了右翼,然草贼余下的中军和后阵,却是倚墙死战不休……各军的儿郎们竭尽全力,也未能攻破之啊。”
  “既然尔等已是竭尽全力了,如今却也大体无妨了,黄逆所在草贼本部已是笼中困兽之争,待到羽翼消尽后覆亡只在不久。”
  张璘的表情却是有些放松下来,对他宽声道。
  “尔等可以稍加放缓势头,让将士们退下来好生休整一二……我自会命人接替尔等。”
  “来人,传令那些降军再度上阵,再令军中的土团、乡兵为压阵。”
  待到这名部将退下之后,张璘再次下令道。
  “都兵,这会不会太过仓促了。”
  在旁的另一名亲信将令有些犹豫的道。作为督阵的他可是见过那些降军在阵前,被怒火中烧的旧日同袍给打的溃不成军的凄惨模样。
  “也无妨了,此辈的用处就是用以撩拨草贼本阵,不求能够多少杀伤,但使黄逆所部片刻不得安生便可。”
  张璘却是胸有成竹的道。
  “再以土团兵为缓冲,进而本阵人马封锁外围,整好以瑕待机而发,草贼又尚能撑得了多久么。”
  “报,那些降军出阵触敌即溃,已然退逃回来。”
  传令下去厮杀声再起的半响之后,就听见有人来报。
  “令压阵的各部土团军就地执行军法……将他们赶回头去……本阵待机的人马亦靠上前去。”
  张璘却是毫不见意外的继续下令道。
  随即又有一名将校疾驰而来大声喊道。
  “报,有数部降军刚到阵前就哗变了,正与土团军缠战厮杀做一处了……城下对阵的草贼乘势掩杀过来了。”
  “来得好……此辈草贼降卒素无忠义可言,以反复为常事。”
  张璘却是不怒反喜道。
  “如今正好阵前为我饵食,为我调出龟缩结阵的黄逆兵马来……传我令去,推出拦车,令待机弩士开始封锁阵列……马步各队准备出击。”
  随着大旗摇动传播开来的军令,成排竖着挡板插着尖刃的拦车从军阵中涌现出来,而在众多披甲矛手和弩士的簇拥下,森森然的对着了那些正在溃败下来的土团方向,缓缓的推进和挤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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