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残(校对)第1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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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郑畋重新进入朝廷,累官至户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后;又购并了左右邻宅逐步扩建而成如今的左右大跨院而里外八进,半是园林池泊半是馆墅堂舍,占地七八十亩的基本格局。
  但是比起京中那些知名和老牌的宰相世系、贵戚居里,所留下来的各色园林馆苑;尤其是曾经的近宗兼做政敌的尚书右丞,以太子少师致仕号“七松处士”郑薰所营治的别宅;他的居停之所却又称得上是格外的寒素简朴著称了。
  要知道他可是身为五姓七望之荥阳郑氏长支、正房一脉的出身,也是有唐一代荣阳郑氏大宗所出的第十一位宰相,并且将来还可能分门别户出去而成为最新一版《氏族志》当中,第六门的宰相世系了。
  而今天又是他以公文繁忙为由独自用食的夜晚。一方面身为一家之长的体面和尊严,实在不想让某些朝堂上延续下来的情态,展露在妻子儿女在内一干家人的面前;另一方面,虽然是一体同休的亲族,但是身为当朝宰相的眷属依旧无法回避一些为世人所瞩目的东西,所以干脆就让他们眼不见为净好了。
  然而作为宰相独处的书阁,这里也是简朴的有些异常;一切都是仿照他在桂州时的陈设所布置的;除了堆层叠架的书卷荟萃之外,唯有光净的壁板上挂着他以擅长右军体,所书的得意之作《马嵬坡》,在浓淡相宜的铁画银钩之间,自有一种节风沐雨的傲然劲骨意味。
  “江淮诸道奏捷?这都已经是第几回了。”
  郑畋再次叹息的抬起头来,一边用力揉动着眉心的穴位,让自己有些钝然的头脑重新清醒起来。
  “都从江西道中的岳州,一路奏捷到了江东道西的江州,各地官军呈报杀贼斩首又何止数十万计了……怎么依旧贼势不灭不减呢。”
  “就算取中十之二三实之……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啊。”
  想到这里,他看着眼前食盘的莲台银盏里已经发冷凝结的鸡油羹子,还有妻子亲手下厨用龙睛米和鸡血糯所做的双色水龙饭,也是丝毫没有动著的意思;就连他平日喜欢在饭前节制的小酌一杯的淡酒——青玉露,此刻辍饮在嘴里也是没有丝毫的滋味。
  今日他的心情因为新到的消息而委实有些不好。那位曾大力提携他尽入政事堂,又因为在同昌公主殉葬事上触怒前代天子被贬放,又被今天子召还而操劳亡于任上,“素有清名“的故宰相刘瞻;其埋骨的家乡和亲族所在的湖南桂阳之地也不幸陷贼了。
  以岭外那些草贼惯常荼毒大户、缙绅的做派和手段,只怕连乡梓、坟冢和宗祠也不得保全了。而他虽然身处庙堂之高、台阁之尊而为国总弼群臣,却居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去做些什么;要知道这位几之公在位之时,虽然以位极人臣的宰相之尊却仅有数亩之居,还不是自己的私房而是朝廷给置的官舍;还能在天子都以为惯例的情况下,公开拒绝四方之贿赂的当朝异数和世间清流所向。
  事实上,在他以政事堂之名去书征询之下,镇海节度使周宝以浙西地方不靖,毫不犹豫了拒绝了海路分兵南下;而东南藩镇中的浙东观察使(义胜军),自观察使崔谬被黄逆所获就一直空悬;余下的宣歙观察使裴虔余(宁国军)亦是以要优先备贼为由,而谢绝了对于岭东用兵的可能性。
  至于他的老对头卢携,更是乘机拦阻和否决了好几次,派出朝廷中使前往调停和介入,福建观察使境内纷争的堂议;还反过来指责自己为亲族所谋的私心云云。
  为此,他当场差点恨不得的举起勿板,而狠击对方这些“众人皆知是”的无端嘴脸;要知道他可是出自荣阳名门郑氏的长房子弟,从小修习君子六艺不堕;若是没有在场的舍人和常侍拦阻的话,他自信定能叫这个早被酒色虚了底子“歪鸟儿”的卢子升全无招架之力。
  但不管怎么说,自从黄逆北出岭外陷州没郡的糜烂之势,在沿途官军的“竞相击逐”之下,还是一路流亡向了朝廷命脉、国家财计所出东南各道,这不由不让挂念国事的他有些心忧和焦虑起来。
  与那位御座上唯大阿父所言是从的少年圣主不同。他好歹是早年的正科进士,做过为宣武军节度推官、秘书省校书郎,又随父亲前往桂州(今广西桂林)任上随侍,了解和接触过岭南的风物;回京后做了刑部员外郎,又改任过万年县县令……
  可谓是出身名门却不乏在地实务经验的宏练宰臣,他怎么会看不出这些绝大多数奏捷当中的虚浮之处和水分呢;至少那些号称大捷击贼时没于王事的官吏、将佐,需要恩抚加恤的数目是基本做不得假了;而在横跨了饶州、信州、池州、宣州、歙州、杭州等十数州之间,那些勇于“追击”贼势而动不动转进百里,数百里外,而远离本来治所和驻地却又向朝廷请粮请援,仿佛下一刻就能平复这泼天贼势的守臣军将们,同样也是“勇气可嘉”而“实在”的很啊。
  然而可叹的是在如今田大宦和卢子升所沆瀣一气的朝局之下,却是正需要这种不断递进的奏捷来粉饰场面和鼓舞人心;甚至就连身为宰臣的郑畋和王玫,都不敢轻易揭举和掀翻开来。
  尤其是之前的朝争失了君心又失却王铎这个臂助之后,如今偌大的北地,凡潼关以东,汝、陕、许、邓、汴、滑、青、衮等州都换了守臣。凡是王铎、郑畋之前所任命的军帅,都被替换或是外迁。
  这位卢子升在朝廷内得田令孜为依仗,在外依靠高骈为之呼应和鼓吹;是以在一步步的紧逼和反攻倒算的手段操持下,已然将郑畋和王玫所代表的清流、世族一党,逐渐挤出朝廷军政大权的运筹当中。
  就在不久之前,郑畋管下的度支转运副使兼户部侍郎元唯以用度不足,奏请天子同意借城中富户及胡商货财其半,以充国用。却不想来堂议方成就有自东南的盐铁转运使高骈上言:“天下盗贼蜂起,皆出于饥寒,独富户、胡商未耳。”,上乃止其诏。
  卢携乘机以此为厉害将户部侍郎元唯给赶出朝堂,而贬放为刑州刺史。然后,淮南节度使高骈再度上奏,请求将杨州留后所居的扬子院改为发运使;却是进一步分割走了朝廷度支转运使手中的权柄。
  其间又有左拾遗侯昌业,认为盗贼遍于潼关以东,而圣主却不亲政事,一心游戏,对臣下赏赐没有节度,宦官田令孜专权,无视皇上,使天象发生变异,社稷将有危险,因而在大朝日上疏极谏。结果触怒圣主而将侯昌业召至内侍省赐他自尽。
  虽然在孤立难支的几次三番朝堂受挫之后,郑畋也不免再度萌生出某种去位之意来;就像是当初为天子草诏罢相恩主刘瞻之时,毫不犹疑的以溢美之言而见怒先天子,发配梧州刺史而蹉跎了好几年的故事一般。他甚至考虑过效法某位修道有成的先祖,上终南山避世余生。
  因为他并不是格外眷恋朝堂权势之辈,只是为了郑氏的历代家名和自小立志经纬邦国的夙愿,才于满朝一片污浊当中,努力弥合和维系着国家和天子的权威不堕;他也一直在告诉自己,当今这位圣主只是少且年少而心性好玩嘻乐,才会被奸佞弄巧之辈乘虚而入蒙蔽了一时而已;只消自己努力辅佐下去待到成年,心性稳定下来而阅历渐广,也许就能像宪(宗)朝、文(宗)朝一般的中道振作奋发起来,而扫清如今的瑕疵和弊难,重新将大唐之世千秋万载的垂拱下去。
  况且他还背负着荣阳郑氏大宗的命运前程,如果就连他们这些世家门第可以施展才略和手段的朝廷,都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他就算不管不顾的以未竟之身退下去,那在这外藩立林而中枢不复的乱世当中,带领着这么一支大族千万余口,又能独善其身到哪里去呢。
  想到这一节郑畋更有些心灰意冷起来。这时他再看到壁上《马嵬坡》的题书;其中“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的字眼,就让人觉得有些刺眼又有些荒诞不经起来。
  他最后还是草草将就了两口就正待唤人将这些食具撤除下去;却不防外间的奴仆通报道。
  “小人谓之相公,有位郎君拿着王堂老的帖子前来拜会。”
  郑畋惊讶了一下,才想起如今正当是被招还京中而待罪在家的王铎,难道不该避嫌而以免被得势的卢携一党,抓到更多的话柄么;尽管是作如此想郑畋在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之后,还是在半个时辰之后令人将对方引到了,自己喜欢独处的新梅小筑当中。
  “小人不才,有负相公所嘱……实在是万死莫辞”扑跪在地上说话的赫然就是随行他的心腹幕客李翰屏,参与南下招安秘密使命的助手王嚣;“然李秘书不幸身难,罪人却以残躯侥幸得脱辗转得归,尚有许多个中情形欲使知相公,实在是不吐不快啊。”
  郑畋只见他一副形容枯槁而消瘦入骨的模样,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粉头)、受了多少罪过(好处)。于是心中略有所动的正色道:“那就起来说话吧,将你的亲历给分毫不差的逐一道来。”
  当换过了一身行装而囊中变得重新丰厚起来的王嚣,在夜色下重新被送出郑宅偏门之时;他也微微的暗自嘘了一口气;至少这一次他的叔祖王铎失势的危机,他已经安然度过去并有所收获了。
  至于接下来,由此可能在朝堂里掀起的轩然大波,他却是根本顾不上也是想不到那么远了。
  待到了第二天,这些时日正当是春风得意之时的卢携,等候上朝的待漏院里也得到了郑畋上书的消息,不由有些谬然和差异的对着党羽道:“招安,又是招安……郑台文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想抢在我等的先手之前么。”
  “相公谬矣,那郑台文想要招安的可不是那肆虐地黄逆,乃是占据岭外那个贼首虚妖僧呢。”
  一名深绯袍服的侍学士皱着眉头道“亏他堂堂的宰臣,号称子不语乱力鬼神的经学传家,竟然会几次三番对如此区区一贼头如此用心,此中怕有我等所不知道的重要缘由吧。”
  另一名穿着台谏官服色的部属道。
  “下寮以为,当可往询高君候处是正当其时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
绿杨悄悄香尘灭(上)
  这次从连州回归广州的强行军,周淮安和麾下的数营人马只用了比去时更少的约莫一天一夜,就已经看见了广州灰褐色城墙的轮廓和小江上如林的帆影了。
  这一方面是交通条件和载具、驮畜方面的改善,义军目前拥有几条新修缮横跨珠江流域,泥结碎石路面的硬化主干道和相对充足的大畜存栏;另一方面则是几次收获之后,所初步建立起来的屯所和县以及的储备转运体系,让休息间隔较少的强行军过程当中,不用再像在敌境一般的携带更多物用;而只要派出快马拿着清单去就近调拨好了。
  这样等到先头抵达一地,附近屯庄里聚集好的人手也把相应的物资,给送到了指定的场所和地点,并且开始有偿的协助修缮临时住所和宿营地;于是等到大队人马也到达之后,只要进行简单的整队和分派就可以免于大多数的勤务劳作,几乎无缝对接的获得更多修整和补充的时间了。
  同样而言这种方式对于地方的滋扰也很小,而几乎没有征发徭役之苦;至于那些来自屯田所农庄的劳力,同样也是付出了报酬的。以最底层三到五人的劳动小组为单位,他们按照距离的远近和时节需要,每运送一千斤粮食到位,回头就可以按照不同比例的凭票,获得相应的粮食、布匹为主的补偿。
  事实上当周淮安抵达阳山县重修起来的阳山关之后,就发现当地用光学传信的臂板信号塔已经建造完毕了,这种支撑了后世拿破仑吊打了大部分欧洲版图的重要发明,在岭南这种多山而丘陵密布的地形当中,同样也是颇为好用。
  尤其是搭配上传统的快马传信和新驯养出来的随军信鸽传书,更是足以弥补大多数讯息传播上的缺陷和不足,而在传令效率上始终走在这个时代的最前列。只可惜光学式信号机能够传递的内容还是太简略了点,只能先用在传送口令和警讯等军事用途上。
  也许积累到了一定数量和复线的规模之后,就可像著名励志复仇小说《基督山伯爵》里描述的一样,进入日常的民用领域而拿来作为炒作公债的手段了。
  而相比来的时候与士卒们同甘共苦式的在山间骑马,把大腿內皮重新给磨掉好几层的做派;回程就要相对轻松写意的多了甚至为此以山地性能测试为名,专门从广府方面送来一辆实验型的四轮马车。
  木骨包铁箍的大胶轮,还有用熟铁和钢片锻打在一起的桥型劣质弹簧钢,构成了这辆实验型的四轮马车最关键技术含量。当然了作为一切细节尽可能完善原型机,相应的造价也是颇为不菲的;这一辆车的造价抵得上两百料的全新河船了。
  胶是来自简单硫化处理的杜仲树胶,也是二战时物资匮乏的苏联曾经采取过的天然橡胶替代品;而所谓的劣质弹簧钢也只是对于高强度下的车辆使用寿命而言;单根弹簧钢片用来制作比较特殊的强弩弩臂是绰绰有余了。
  等这两样关键性的构件能够大批量生产之后,更多严重缩水和简化版的四轮大车,及其延伸出来的各种变体,就可以开始考虑在军中推广和普及了;反正军用产品的基本要求就是简单、廉价、结实耐用且好维护而已,至于舒适性、精密性和综合功能什么的就不再考虑当中,整个时代的士兵还没有那么金贵和娇气呢。
  然后在运输车辆的基础上,继续改进成各种伴随军队移动的宿营车,炊事车,医疗车、器械维修车、工具车、防阵车、望哨车等诸如此类的拓展用途。当然了,目前周淮安也只是任重而道远的展望而已。
  事实上在他麾下扩充起来的数万军额当中,能够实现牛马化牲畜代步和专运的,也只有约莫十几个比较资深的老营头而已;而其中能够实现比较单一管理骡马化的,更只有最初的五个老营,外加几只小直属序列而已。
  而其中算是比较纯粹的骑兵,也不过一个不满编的前一营而已;其他前二营、前三营可都是用驴骡代步伴随行进的骑乘步卒凑数的。
  尽管如此,在周淮安抵达广州城外之后,已经有另外数个营的新锐士卒在营房里整装待发,只要稍做人事调整就可以重新踏上征程了。
  ……
  与此同时么,广州留守司的后宅之中,却又是一副日常投喂的和煦情景。
  “菖蒲儿尝尝这个,最新作出的麦精沫……光是干吃就又香又甜呢?”
  拿着银匙子而美目笑兮的青萝,正在用自己手艺新品逐一的给女孩儿喂食。
  “还可于鸡子,牛乳一起做成汤膏和冻子呢。”
  而像是一条真正狗儿一样拼命摇动尾巴的熊狼狗,也在两人之间的脚下往复蹭来滚去的,眼巴巴的指望落下些什么。
  “那个坏人又没有回来么……明明都到了城外了啊”小菖蒲突然有些幽然道。
  “是啊,不过郎君实在太忙了。”
  青萝却是愣了下才浅笑着宽慰到。
  “如今在治下的户口以数十万计,身系如此之多民生干要和黎庶百姓的前程……屡屡抽不开身也是情理中的啊”这时候就像是福至心灵一般的响起了一个声音。
  “诸位小娘安好。”
  却是熟悉的跟班小七亲自送了东西进来,而目不斜视的正色道。
  “管头在行途偶有所感,而新做了几首诗词,还请宅中诸位赏鉴一二呢。”
  “谁稀罕他的诗词啊。”
  小菖蒲的心思就像是琢磨不定的夏日晴雨一般;只见她面上做着不屑和忿色,小手不由自主的紧紧接了过来。
  “我要的是《金粉世家》和《石头传奇》的后续话本呢。”
  “回小娘子的话,管头他说了这两部节录不过是信手偶得的,在市面上诸多话本也是曲高和寡,士庶难以欣赏的小众之物。”
  小七却是头也不抬的低声答复道。
  “所以……所以还需等些时日了……请小娘先把那几本世情故事给梳理出来再说。”
  “这个坏胚,就知道把人瘾头勾起来,又吊着不上不下的……让人熬着怎么过啊”小菖蒲忍不住大声的抱怨道。
  “婉儿慎言啊。”
  在旁甚没有存在感的骷髅精却是有些痛心疾首的喊道;“身为女儿家的体面,怎能说这种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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