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绅士(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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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的眼睛发亮了。
“有,这趟邮件我收到信了。她玩得很开心。”
“她有没有叫你别发愁?”
乔治轻轻笑了笑,但我好像觉得他的笑带着一丝伤心。
“她实际上有。但是说来容易做来难。我当然知道她想度假,我很高兴她应该去,但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太难了。”他转向我。“你瞧,我这是头一次跟老婆分开,没她,我就像一只丧家犬。”
“你结婚多久了?”
“五分钟。”
俱乐部执事笑了。
“别傻了,乔治。你结婚八年了。”
我们聊了一小会儿,乔治看看表,说他得去换衣服准备吃饭,然后走了。执事面带并非恶意的嘲笑,看他消失在夜色里。
“他现在一个人,我们都尽量问问他的情况如何。”他告诉我。“自从他妻子回国,他就郁闷得很。”
“她知道自己丈夫那么忠心一定很高兴。”
“梅波这女人了不得。”
他叫来侍者,又要了些酒。在这个好客之地,他们不问你是否有钱;大家习以为常。然后,他安坐躺椅,点燃一支方头雪茄,给我讲起乔治与梅波的故事。
他回国休假订的婚,他回缅甸的时候,说好她半年后过来。但意外一桩接一桩;梅波父亲去世,战争爆发,乔治被派去一个不适合白人女子前往的管区;最后等她可以启程,七年过去了。婚礼他都安排好了,等她一到就举行,而他下去仰光接她。船到那天早晨,他借了一辆汽车开到码头。他在码头踱来踱去。
然后,突然之间,毫无预兆,他没勇气了。他七年没见梅波。他忘了她什么样子。她完全是个陌生人。他情绪很低落,双腿开始游移。他受不了这个。他必须告诉梅波他很抱歉,但他做不到,他真的不能娶她。但是,你怎么能这样告诉一位女子,她跟你订婚七年,跑了六千英里来跟你结婚?他也没勇气这样做。乔治孤注一掷。码头有艘船正要往新加坡;他急忙给梅波写了封信,一件行李也没带,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就跳上了那艘船。
梅波收到的信大致如下:
最亲爱的梅波,
我突然要出公差,也不知何时回来。我觉得你最好回英国。我的安排很不确定。
爱你的乔治
但是到了新加坡,一封电报在等他。
明白。勿虑。爱。梅波。
惊恐让他很机敏。
“糟了,我觉得她会跟着我。”他说。
他发电报给仰光的船公司,正往新加坡的乘客名单果然有她名字。没时间了。他跳上去曼谷的火车。但他很担心;他去曼谷她很容易就会发现,而她坐上火车也跟他一样简单。好在有艘法国货轮第二天开往西贡。他上了这艘船。到西贡他就安全了;她决不会想到他去了那里;而她要是想到,她现在也该明白了。从曼谷到西贡要五天,船很脏,很挤,很不舒服。到了西贡他很高兴,坐一辆人力车去酒店。他在访客簿上登了记,马上就有一封电报给他。只有两句话:爱。梅波。这两句话足以让他吓出一身冷汗。
“去香港的下班船什么时候?”他问。
如今,他的逃跑不再儿戏。他到了香港,但不敢待在那儿;他去马尼拉;但马尼拉兆头不好;他接着去上海:上海又令他紧张;每次从酒店出去,他都以为要径直撞入梅波的双臂;不,上海决不能待。只有去横滨。到得横滨大饭店,一封电报在等他。
“马尼拉不遇,甚憾。爱。梅波。”
他神情激动瞄了一通客轮航班表。她现在哪里?他折回上海。这次他径直往俱乐部取电报。他拿到了。
“即到。爱。梅波。”
不,不,抓到他可没那么容易。他计划好了。扬子江很长,水位正在下降。他只要赶上去重庆的最后一班江轮就行了,之后除非坐帆船,要到第二年春天才有船了。一名女子根本不可能这样单独旅行。他到了汉口,又从汉口到宜昌,他在宜昌换船,驶过激流到了重庆。但他现在很绝望,他不要再冒险了:有个地方叫成都,四川省会,有四百英里远。去成都只有陆路,路上土匪出没。人到了那里会很安全。
乔治找来轿子与苦力出发了。终于,看到那座中国孤城带雉堞的城墙,他松了一口气。日落时分,从城墙上可以望见西藏的雪山。
他终于可以休息了:梅波再也找不着他。领事正好是他朋友,他住到他那里。他享受豪华房舍的舒适,他享受跨越亚洲的紧张逃跑之后那份闲散,而最重要的是,他享受他那美妙的安全感。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慢慢过去了。
一天早晨,乔治和领事正在院内查看一位中国人带来的几件古玩,领事馆大门传来一阵很响的敲门声。门房开了门。一乘四抬小轿进得院内,轿子落地,梅波步了出来。她整洁,镇定,精神,根本不像路上走了两个星期刚到的样子。乔治惊呆了,面如死灰。她向他走来。
“嗨,乔治,我真怕又错过你了。”
“嗨,梅波。”他支支吾吾。
他不晓得说什么。他东看西看:她站在他与门口之间。她看着他,蓝眼含笑。
“你根本没变。”她说。“七年时间,男人会变得很可怕,我担心你又胖又秃。我太神经了。经过这些年,我要是不能让自己最后嫁给你,那就太糟糕了。”
她转向乔治的东道主。
“你是领事?”她问。
“是。”
“很好。我洗个澡,然后就嫁给他。”
她嫁了。

曼德勒首先是个地名。有些地方由于历史的某一偶然事件或适当关联而得名,独有一种魔力,但智者多半从不访谒,因为它们唤起的期盼几乎不能实现。地名自有生命,虽然特雷比松可能只是一处赤贫村落,但对于所有心智健全的人,这一名称的魅力必定为它罩上帝国服饰;至于撒马尔罕:谁要是写下这一地名,脉搏难道不会加快,心中难道没有期望不得餍足的苦痛?伊洛瓦底这一名字,就以其浑浊巨流使人敏于想象。曼德勒的街道多尘拥挤,沐浴艳阳之下,宽阔而笔直。有轨电车载着一众乘客隆隆驶过;他们挤满座位与通道,密密麻麻站在踏板上,就像苍蝇群集一枚烂熟的芒果。带阳台与走廊的房子,有遭逢不幸的西方城镇之大街房舍那种邋遢外表。此地既无窄巷也无曲径,可让想象悠游以寻意外事物。但不要紧:曼德勒还有名字;这一嘉词的降调,在其周遭汇聚了浪漫传奇的明光暗影。
但是曼德勒还有城堡。城堡围在高墙内,高墙围在濠沟内。城堡有宫殿,还有现已拆掉的热宝王朝官署与官邸。每隔一段墙,就有用石灰刷成白色的大门,每道门的顶上都有一座望楼,就像中国庭园内的避暑山庄;棱堡上面是柚木亭,形状之奇特,令你觉得它们或曾用于战事。墙用晒干的巨砖砌成,颜色灰紫。墙脚大片草地,密植罗望子、肉桂与金合欢;一群棕色绵羊固执前行,慢吞吞然而专心啃着甘草;在这里,晚上可见缅甸人穿五彩裙戴明丽头巾三两漫步。他们皮肤棕色,矮小结实,脸上略有蒙古人的特征。他们故意走得就像这块土地的业主与耕者。他们毫无路过的印度人那种目空一切与不以为然的典雅;没有他那精致的容貌,也没有他的懒洋洋和女人气。他们易于微笑。他们幸福,快乐,友好。
城濠水面宽广,清晰倒映着玫瑰色城墙、浓密树木和衣着明丽的缅甸人。水很静,但并非死水,安宁驻足水面,就像一只天鹅头戴金冠。清晨或将日落,水色有着粉笔画温和疲惫的柔弱;这些颜色有油彩的半透明,但少了那分固执的明确。光仿佛一位魔术师,游戏般涂抹着刚刚调好的颜料,并将用其随意之手再度抹掉。你屏住呼吸,因为你相信这一效果转瞬即逝。你心怀期望看着它,就像吟诵一首有点复杂的格律诗,倾耳等候延迟已久前来合韵的韵脚。但是到了日落,西天红云绚烂,墙、树、濠沐浴一片霞彩;月圆之夜,那些白门渗着银光,夜空映出门上望楼的剪影,你的官能被冲得落花流水。你试图有所戒心,你说这不实在。这并非让你不知不觉意外感知、取悦和抚慰你受伤的灵魂之美,这并非你可掌握、据为己有而且熟知之美;这种美把你击伤,让你晕眩,叫你喘不过气来,它既无冷静也无克制,它像火,突然把你吞噬,而你奇迹般生还,浑身赤裸,颤抖不已。

曼德勒的宫殿建在一个大广场内,由一圈刷成白色的矮墙围住,你爬上一截小台阶,来到宫殿所在的庭院。昔日,这片广庭房屋密布,而今多数拆毁,妃子与侍女住处,成了惬意绿地。
进得宫殿,你先见到一间长长的觐见室,然后是一间接见室,更衣室,其他接见室与密室。这些房间的两旁是国王、王后和公主们的寓所。接见室是间空荡荡的房子,屋顶由高柱支撑,这些柱子是高大柚木,制作时的粗暴斫痕依然可见,而它们都已镀金髹漆;墙壁只是草草刨平的木板,也有镀金髹漆。但镀金都已残旧褪色。不知为何,粗陋工艺与所有镀金髹漆对照,产生一种奇特的华丽效果。每所房子太像瑞士木屋,本身平淡无奇,但总体有种迷人的幽黯之华。装饰屋顶、栏杆和房间隔板的雕刻都很粗糙,但图案常常很优美,有种奢华的典雅。宫殿营造者完全出人意料,使用最不协调的元素取得富丽堂皇的效果,令你觉得此地乃东方君主的恰当居所。很多装饰效果,都是来自无数小镜片与白色或彩色玻璃拼成的图案各异之镶嵌画:你可能会说,再也没有如此丑陋的东西了(它有些像你儿时在马盖特码头所见之物,远足一天之后,你洋洋得意带回去,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一位惊愕不已的亲戚),但奇怪得很,它予人印象不仅华丽,而且愉悦。屏风与隔板雕得实在粗糙,这些精巧的玻璃片就这样镶嵌其中,它们毫无华而不实的效果,而是有着晦暗玉石的神秘之光,朦胧闪烁于坚实背景之上。这并非更有活力、更为粗犷却又原始或者你愿意称为童真的野蛮艺术;它有些轻佻柔弱,它的粗略(仿佛画师笔触游移,正在按照自己的想法将熟悉的图案重新创作)令其有特色。你有一种念头,一群人正慌乱摸索于美的起点,就像丛林人或儿童那样,耀眼物体令他们迷醉。
装点宫殿的富丽帏幔与镀金家具早已抢掠一空。你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它们就像渴望出租的房屋。这里像是无人到访。天色近晚,这些镀金镶玉的荒屋阴森可怖。你轻轻漫步,以免惊扰气若游丝的寂静。你驻足观望这些空无,惊愕不已,不敢相信须臾之前,这里还在上演不可思议的密谋与骚动不安的激情。此地的浪漫传奇存留于生者记忆。宫殿见证的巨变不足五十年,而对于我们,却像意大利文艺复兴或拜占庭那般遥远。有人带我去见一位曾经创造历史的老太太。她矮胖结实,身着素朴的黑白衣衫。她透过金边眼镜看我,眼光平静,略带嘲讽。她的父亲是希腊人,曾为敏东王效劳,而她做过素琶蕾娅王后的侍女。她随后嫁给国王一艘河船的英国船长,但他死了。守了一阵寡,她与一位法国人订婚。(她嗓音低沉,略带一丝外国口音;苍蝇在她周围嗡嗡乱飞,她似乎也不在意,而是两手合拢,端庄置于双膝。)法国人回国去了,在马赛娶了一位本国女子。隔了这么久,她不是很记得他了;当然,她还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的漂亮唇髭,就这些。不过,她当时爱他爱得疯狂。(她笑起来是有点可怕的吃吃声,仿佛她的欢笑是道影子,而她笑的,是一出喜剧的幻象。)她决意报复他。她仍可出入宫廷。她弄到热宝王与法国人制订的条约草案,条约规定,将上缅甸的所有控制权交与法国人。她把草案给了意大利领事,以向下缅甸的首席专员求助,于是导致英国人向曼德勒进发,将热宝王废黜与流放。大仲马可曾说过,戏剧之中,再也没有比关起门来发生的事情更为戏剧了?金边眼镜后面,这位老太太平静而嘲讽的双眼,就是一扇紧闭的门,谁知道还有多么怪异的思绪与奇情的汹涌依然驻留其后?她说起素琶蕾娅王后:她是个好女人,大家对她太不公平;她唆使的那些杀戮,都是胡说八道!
“就我所知,她杀的人最多不超过两三个。”老太太轻轻耸了耸肥胖短肩。“两三个人!有什么大惊小怪?命不值钱。”
我呷了一口茶,有人开了留声机。

我虽然不是百折不挠的观光者,还是去了阿玛拉普拉,从前的缅甸都城,今天的散乱村庄,这里的道路两旁,罗望子树高高耸立,树荫下面,丝绸织工忙忙碌碌。罗望子树茂盛庄严,树干粗糙多节,苍白如顺流而漂的柚木,树根则像地上剧烈扭动的巨蛇;它的叶子呈花边状,如同蕨类植物,树叶尽管精美,但因为太厚而树荫浓密。它就像老农之妻,饱经风霜,然而粗壮矍铄,披了一件不相称的绒绒棉纱。绿色鸽子栖息在树枝上。男人女人坐在小屋外纺纱或绕丝线,他们的眼光柔和而友好。孩子们在大人周围玩耍,野犬睡在道路中央。他们像是过着适度勤勉、快乐与安宁的生活,而你心中掠过一丝念头,就是这些人至少找到了解答生存之谜的一种方法。
我接着去看勐拱的大钟。这里是座尼寺,我站着正看,一群尼姑把我围住。她们穿的袍子跟和尚一模一样,但并非和尚那种漂亮的黄色,而是脏兮兮的暗褐色。这些矮小老妇没牙,脑袋剃光,但头上盖了一层薄薄的灰白发茬,年老的小脸皱纹很深。她们伸出枯瘦的双手要钱,用空洞苍白的牙床喋喋不休。她们的黑眼睛警觉而贪婪,她们的微笑很是顽皮。她们很老,无牵无挂。她们像是以一种富于幽默感的冷嘲热讽看待人世。她们历经种种幻灭,带着恶意与含笑的轻蔑存活。她们不宽容人的愚行,也不迁就人的弱点。她们对世事全无依恋这一点,有些东西隐约令人惊恐。她们不再有爱,她们不再有分离之苦,死亡对她们来说不再可怕,除了笑声,她们如今一无所剩。她们撞响大钟让我听;咚,咚,它响着,一声长长的低音沿河而下慢慢回响,钟声庄严,似乎召唤着躯壳中的灵魂,提醒它虽然万物皆为幻象,但是幻象之中还有美;随着钟声,尼姑们爆出一阵粗俗的咯咯笑声,嗨,嗨,嗨,这是模仿大钟的声音。蠢人,她们的笑声说,蠢人和傻瓜。只有笑声才是真的。

离开科伦坡的时候,我没想过要去景栋,但我在船上认识一人,他告诉我他在那儿待过五年。他说那里有个很大的集市,每隔五天逢场,赶集者来自五六个国家和五六十个部落。那里有神秘壮观的佛塔,地处偏远可以消解内心焦虑。他说他宁可哪儿也不住就住那儿。我问他那里给了他什么,他说是满足。他又高又黑,落落寡合的举止,从那些长期独居在偏僻之地的人身上,你常常可以见到。与他人在一起,这类人有些不安,虽然在船上吸烟室或者俱乐部酒吧,他们可以滔滔不绝乐于交际,给大家讲故事,开玩笑,有时高兴起来,说一说自己不同寻常的经历,但他们似乎总是有所保留。他们的内心持有一种分离的生活,他们有种仿佛内倾的眼神,这种眼神告诉你,这一隐藏起来的生活,才是他们唯一看重的东西。他们的眼睛不时泄漏他们对社交圈的厌倦,他们因为觉得危险或是害怕显得古怪才被迫暂时进到这个圈子。然后,他们似乎渴望去到自己偏爱的某一孤单之地,在那里,他们可以再度与自己找到的真实相处。
正是这位偶然相识的举止和言谈,说服我现在启程穿越掸邦。从上缅甸的起点到我可以下到曼谷的暹罗终点,大约有六七百英里。好心的人们尽其所能让我这趟旅行舒适,东枝的驻扎专员给我发电报,他已安排骡子与小马等我。我在仰光买了一堆看似必需的物品,几把折叠椅,一张桌子,一个过滤器,灯,还有我也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我从曼德勒坐火车去达西,打算在那儿雇辆车往东枝,在我动身之前,一位我在曼德勒俱乐部认识、住在达西的朋友请我吃早午餐(早饭与午饭合一的缅甸美餐)。他叫马斯特森,三十来岁,面孔和善,拳曲的黑发带点灰白,黑眼睛很漂亮。他的嗓音异常好听,说话很慢,而这一点,我不知道为什么,令你信赖。你觉得一个人花这么长时间讲他要讲的事情,让人有足够耐心听他说话,这人肯定有本事让同伴赞同他。他觉得人的友善理所当然,我猜他只能这样行事,因为他自己就很友善。他颇有幽默感,当然并非机敏,而是令人愉快的讥讽;正是这一令人愉快的幽默感,将常识运用于生活中的各种意外,并从一个略微可笑的角度来看待它们。一年大部分时间,生意让他奔波于缅甸各处,旅行期间,他养成了收藏的癖好。他告诉我,他把所有余钱都用来购买缅甸古玩,而正是为了看看这些古玩,他请我跟他一起吃饭。
火车一大早到。他先就告诉我,他得去写字间,接不了我;不过,早午餐在十点,他要我在城里办完一两件事情就去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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