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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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张德远闷声应道。“近日来的几位学士,如王綯(出身康王府)之资历深厚,沈以求之文辞优美,李若朴(李若水弟)之家门忠烈,都不能动摇林学士丝毫。”
  刘子羽若有所思,稍作措辞:“其实,官家念旧也是寻常,林学士不止是近来功劳显著,之前也是八公山上的近臣……德远,官家落井忘了往事是不错,但落井之后的患难之臣,却是没一个忘记的。”
  “不错。”张德远假装没有听明白对方话中继续劝谏的含义,而是继续扳着手带着酒气说了下来:“官家确实念旧,也素来优待昔日同患难的近臣……想想就知道了,汪伯彦、王渊二人,若非八公山上选择了共患难,焉能得意到今日?杨沂中若非登基以来一直相随,焉能得官家如此信重?刘晏若非明道宫入侍禁中,焉能水涨船高?宇文虚中若非当日韩世忠兵变时以重臣之身相随,又焉能轮到他坐稳四相之一?便是胡明仲若非当日脱衣示诚,又焉能谏无不从?甚至李公相能与官家心有默契,不也是当日的执手托付的恩义吗?”
  刘子羽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难道官家只信任这些人,就没信任你张德远?是没给你高位,还是没任用德远你推荐的人物吗?我不就是你荐上去的?今日来之前,不是还有好些才士堵在你家门前吗?还不是想攀个交情,好求你明日殿上稍作照料?”
  “我知道彦修的意思。”张德远声音更显沉闷。“我也没有什么怨望之意,诚如你与他人所言的那般,三十一岁为御史中丞,居半相之位,而且我所推荐的人才官家几乎都能任用,优容如此,还能如何说?但你不晓得,如今官家心意明显,我被困在这个职位上不能动弹也是实话……”
  “德远到底何意?”刘子羽终于不耐。“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怨望,可我听来听去,却只觉得你通篇都在怨怼,丝毫未知如何被困……”
  “其实说来也简单。”言至于此,张德远无可奈何,终于压低声音,酒后吐了真言。“我恰恰是被官家给困在此处的。如今上下都已明白,因为时局纷乱,所以官家想要稳固朝堂,以安人心……”
  “此事人尽皆知。”
  “那我问你,而御史中丞是做什么的?”张浚自问自答。“本来就是替官家钳制诸位相公,还有朝堂要员、大员的。而如此局面下,我往身前去看,几位相公也好,各部寺主官也好,除非是有明显的错漏,否则全都职位稳妥,这难道不是说御史台一般效用都没了?”
  刘子羽微微蹙眉,显然是没朝此处想过。
  “除此之外,彦修不晓得,许相公还有汪相公跟在淮南养病的张悫张相公都是至交,而偏偏张相公与我素来不合,这几日张相公据说身体每况愈下,他们对我也就紧紧相逼。”张浚继续侃侃而叹。“故此,若官家有事端用得着台谏传出条子的时候,这两位相公从来都是直接越过我去寻胡明仲,而其余两位相公只做不知,反正胡明仲在官家身前也是近臣,于官家来说一样好用……”
  “你是说你被胡明仲架住了?”刘子羽这才微微动容。“如此,为何不堂而皇之压一压?你自是中丞,他自是下属,又是你交情上的后辈,名正而言顺……”
  “这便是另一个无奈之处了。”张浚带着酒气以手指天。“官家看着呢……我与胡明仲俱为近臣,同属官家心腹,而之前胡明仲又以公事弹劾过我与韩世忠,我此番若这么做,在对我隆恩如山的官家眼里又算是什么?怨怼不能有,可挟私报复就行了吗?便是荐胡明仲个好位置,把他推出去,你以为以咱们官家的精明,难道就不明白?”
  刘子羽左思右想,也觉得无奈,因为这件事的三方形成了一个套环,两个解扣,最后都回到了官家手中。
  “两位相公好手段,这是想明白了官家心思,专门用了胡明仲这个精妙人选。”刘子羽沉默许久,方才一声叹气。“但忍一忍又何妨?别人巴不得被架在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上的。”
  “彦修忘了我的志向吗?”张德远再度饮下一杯,复又连连摆手。“我是川人,那日颍水畔官家说出让我们做武侯的话语后,我便立志此生要做诸葛武侯的!国家沦丧,别人都在为国效力,我如何能在此空置?”
  刘子羽听到这里,之前稍许厌烦之意顿时消融,反而肃然起敬起来:“如此,德远意欲何为?”
  “我想主动弃职,学赵元镇(赵鼎)那般外出经略一方。”张浚干脆答道。
  刘子羽倒是没有意外,只是微微苦笑:“你当日劝我眼界抬高,让我留在中枢,自己却要跑走……”
  “劝你留在此处是你留在此处有用,襄阳一事不正验证了我的言语吗?”张浚不以为然。“而我此时求去,正是我留在中枢并无大用。”
  “道理总是你的。”刘子羽苦笑愈甚。“那你准备去何处?”
  “我估摸着再过一两月,关中就该有人出来收拾局面了……足足七八个统制,总有一两个或豪横或忠勇人物的吧?”
  “这是自然……你要去陕西?”刘子羽微微蹙眉。
  “我要去川陕,”张德远更正道。“官家最忌讳文臣领军务,我此时若求陕西,官家必然不许……但我本是蜀人,自求往蜀地安抚,仿效赵鼎立足淮南支撑张伯英(张俊)一般立足川蜀支援关中,官家却是无话可说的。”
  “然后待关中出了横豪人物,便做你的张伯英?”刘彦修若有所思。“道理是通的,但还是有几个疑难之处……官家让你看照韩世忠,你走后,谁来应韩世忠?”
  张浚愈发苦笑:“这便是我求去的另一个缘故了,韩世忠乃是距离南阳最近的一员方面大将,官家整日腰胆腰胆的,自己看顾便好,哪里还要我来看顾?此一时,彼一时了。”
  “也是。”刘子羽轻轻点头。“那你走后又准备推荐谁做御史中丞?胡明仲吗?总不能是李光吧?此人乃是李公相的幕僚出身,这种事情还是要小心些的。”
  “我还没糊涂到让李光来做,但让我推荐胡明仲,我心又不能平。”张浚摇头不止。“监察御史贺铸,中书舍人范宗尹,礼部尚书朱胜非,工部尚书叶梦得,翰林学士李若朴……这些都是一时之选,官家若问我,我就只管荐上去,任官家挑选。”
  刘子羽本欲说一句,既然知道官家念旧,这些人如何能与当日帷帐脱衣的胡明仲相提并论?但事关御史中丞这种大位,他身为御前近臣,反而不想多言了。
  “若德远去川蜀,我又不能相随,你可想过寻个妥帖的军事参谋,在你幕中主管机宜文字?”一念至此,刘彦修干脆转移了话题。
  “此事我也早有考量。”张浚举杯再饮。“折彦质被贬昌化军(海南),我想请官家赦免他,然后求为川蜀参军;便是同样重要的财务,我也看中了一人,此去川蜀,必然要做出一番成绩……”
  刘子羽情知对方去意已决,便也不想多言,便直接举杯对饮,以尽友人之态。
  就这样,二人难得求闲,从上午一直喝到日头偏西,才一起醉醺醺回去,直接在张浚舍内歇下……然而,尚未睡得片刻,酒也未醒尽,便忽然有内侍来此传诏,说是官家有约,要两位尽快便衣出城一会。
  二人茫茫然起身,一个头大两个头晕,内侍只好让张浚家人寻得一辆骡车载着两位往城外而去,却是一路来到白河。
  到此时,阳光尚足,但白河畔的堤岸上却已经聚集了不下百余人,内侍、班直、御医、画师且不提,几位相公、几位尚书,几位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当然还有官家最照看的几位近臣,几乎人人到此。
  而赵官家本人也只着一件宽松交领麻布长袍,正与同是家常打扮的吴夫人一起立在河畔一棵大树下……待回头看到两个醉醺醺的心腹从骡车上爬下来,也是不由失笑:
  “德远,彦修,你二人真真过分,明知今日天气明媚,河畔景胜,却只自己饮酒取乐,不像朕难得出来一趟,还想着你们!”
  张浚刘子羽对视一眼,齐齐尴尬拱手行礼,而刘子羽尚好,张浚文人姿态,喝的也多,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今日没有什么礼节。”赵玖抬手示意内侍留心扶起这两个醉鬼,方才再笑。“是这样的,朕自幼憧憬大苏学士的诗词,所以今日专门设宴招待大苏学士的几位后人,唯独学问不精,怕闹了笑话,这才找你们这些人壮壮胆子……”
  刘子羽还好,张浚却本能意识到这官家又要作妖……因为明日就要大规模殿试授官了,这是一等一的大事,所谓正在吃劲的关键时刻,如何今日要召集要员来这里招待苏轼孙子?
  然而,酒意上头,张中丞只是一想便头疼欲裂,却也只能晕乎乎应声了。
第二十九章
郊游(下)
  南阳百废俱兴,金人又在战略性的后退,照理说,这是刚刚安定下来的大宋流亡政权最吃劲的时候,这个时候就该尽一切努力去做一切事,反正也不缺事情来做。
  而在此时,赵官家忽然打着招待客人的名义搞出来一场郊游,那……那当然是原谅他了。
  毕竟嘛,官家以往也未曾听说过有类似举止,似乎也不好就因为这一次活动断定人家赵官家沉溺美色、开始享乐了。
  除此之外,君臣同乐,外加享受大自然,本来就是一件极度符合儒家道德追求,乃至于称得上是政治正确的事情,很难加以批判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之前金人未退,大家普遍性都很累,也都绷的很紧,偏偏官家又整日坐在殿上笑嘻嘻的催条子,跟个讨债鬼似的,今日难得给脸,还要什么骡车啊?
  当然,离殿归家之后,官家忽然又做召唤,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也是事实。
  回到眼前,所谓郊游,其实就是野地里吃吃喝喝,而对于这场规格极高的郊游而言,却又免不了要例行加一点文化人的因素罢了,但大家都是从丰亨豫大时节里走出来的,自然也不怵。更何况官家已经划定了今日主题……大苏学士的学问根本就是显学,哪个大宋朝的文人墨客没东施效颦过?
  一念至此,众人不免看向了陪都公认的第一诗词大家、也几乎算是如今天下词坛泰斗一般的人物,工部尚书叶梦得……想来今日此人必然要大放异彩了。
  甚至,此人正是苏门嫡传……他舅舅就是苏门四学士之一!
  实际上,今日理论上的主宾,也是苏轼的长孙苏箪、次孙苏符,还有三孙苏籥、六孙苏籍,此时正立在叶梦得身后,神情激动。
  且说,大苏学士一生风流,当日三苏并立于世,苏门学问为天下显学,他的三个儿子却因为元祐党人碑的缘故,一直都只是底层徘徊……老大苏迈根本没参加科举,一辈子安心为吏;老三一次没考中后也安心做了不入流小官,辗转流离;老二苏迨学问倒是出众,年轻时却也只在张载门下钻研学问,后来轻松考了个进士,却又旋即放弃了仕途,只是成为了道学中坚。
  而等到孙子这一辈,基本上就泯然众人了。
  “既然是招待客人,必然要有酒菜。”赵官家似乎是准备将‘苏子’这个主题发挥下去了,两个醉鬼刚刚安置好,众人也刚刚有些猜度,他就立在河堤上继续装模作样了。“但今日有酒无菜,还请诸位身体力行,寻些吃的来,咱们也学大苏学士材不厌粗,食不厌精……没有食材的,是断断不许入席的。”
  说着,自有宫中厨师在旁铺设佐料,又有内侍、班直垒锅砍柴。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来到这里还要自己动手,但官家既然发话,又强行扯着大苏学士,一副好像很有雅趣的样子,却也只能顶着累了一天的身体去采摘野菜……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钓鱼。
  来到河畔,又是大苏学士主题的郊游,如何能不吃东坡鱼?
  而几个有心人去寻钓竿,果然也找到了早就预备好的钓竿,于是乎一群士大夫,尤其是年长韶重之人,从陪都首相吕好问以下,各自装模作样,临河做起了渔翁。
  日头渐西,风和日丽,正所谓白水金光,君臣同乐,临河垂钓,思凭故人,待会可能还有仁政要颁布……岂不美哉?
  但是,须臾片刻,一众临河的士大夫便目瞪口呆,因为他们亲眼看着大概是等的不耐烦的赵官家脱了麻布外袍,卷起裤腿下河扯网,然后带着几个班直,和乘船入河的杨沂中一起撒下好大一张渔网,硬生生一网拉上来不知道多少但足够此间所有人饱餐一顿的鱼获,也是瞬间雅趣全无。
  见此形状,许相公一声叹气,干脆弃了钓竿,直接在河畔洗起脚来。
  另一边,一网既毕,鱼虾俱全,赵官家连之前倒得水银会不会引起重金属中毒都不管,又如何会在意什么雅俗?所以上来便有内侍、庖丁收拾鱼虾,就地烹煮……蒸烤炸煮炒炖,不一会河堤上便香气、腥气一起弥漫。
  而赵玖也无丝毫官家姿态,只是盘腿坐在堤上,然后将一个大海碗放在膝盖上,直接下筷,吃不了几口,还直接用手去捻鱼刺……至于旁边吴夫人,倒是没这么粗俗,却捧着一壶酒,帮官家悉心斟酒。
  其余臣工,多是刚从殿中回到家,换身衣服便被喊来的,早就饿了一日,见状哪里能忍?尤其是经历了靖康之乱,此间人物多少都有了颠沛流离的经历,之前讲究的也都不太讲究了,于是便也学着带头的许相公那般,扔下钓竿,洗手洗脚,然后随官家与吴夫人,沿着河堤随意坐了下来,直接在地上享用美食了。
  至于之前没有食材不许入席的话语,众人只当官家是放屁!
  就这样,日头进一步西沉,众人吃吃喝喝不停,却各自存了一份心思,乃是想着填饱肚子之后作诗填词一事……少数聪明人和相关人士更是从‘大苏学士主题郊游’联想开来,觉得今日之事不止是郊游,恐怕还有官家几次敷衍过去的元祐党人一事要做处置,自然是更加用心。
  实际上,莫说是这些人,便是稍微酒醒的张浚都强打精神,用河水洗了脸,复又用了些鱼肉、菜蔬,以作准备。
  而果然,酒稍足、鱼稍饱,官家便放下手,微微叹气……而早就竖着耳朵盯着官家的所有人也各自凛然起来。
  “宗留守今日又到札子了。”赵玖从身侧吴瑜(吴夫人名)手上接过一张丝绢,一边擦着手上油脂,一边微微叹气道。“这一次倒没有劝朕去东京,而是正经说了一些事情,大约是劝朕,趁着金人退却,趁机整备兵甲、安排粮秣,然后加固南阳、方城,以及郾城一线的几座大城,同时荐了几个人做这几座城的守备……这倒与朝中考虑不谋而合,却又更加细致一些。”
  听到这里,权知南阳府的阎孝忠忽然起身,就在堤上昂然拱手道:“官家,臣还是荐直龙图阁、德安府知府陈规,此人还是知县的时候,臣便与他相知,知道他的能耐,若此人能来经营南阳城防,臣愿让贤。”
  “官家今日已经调陈规来做兵部尚书了。”汪伯彦在旁插嘴道。“阎少尹稍安勿躁。”
  阎孝忠微微一怔,这才坐下。
  且说,陈规去年初还只是安陆知县,靖康中领兵北上试图勤王,结果走到蔡州就发现二圣已经北狩了,无奈折返。
  而回到安陆才发现,当地早已经龙蛇并起,各路豪杰和大批北面涌来的溃兵都觉的大宋已经亡了,都在跃跃欲试,与此同时,当地的德安府知府可能也是觉得大宋已经亡了,就直接跑路了……于是乎,当地忠心于大宋的官方势力,就一起推陈规一个知县领导整个州府的工作。
  当然了,那种情况下,这是大大的忠臣表现,所以当时还在南京(商丘)的行在就直接追授了他直龙图阁领德安知府。
  而这一领不要紧,陈规却是大放异彩,他几乎是以零基础,带着一群毫无作战经验的地方弓手,先后击败了兵力过万的李孝义部(其兄李孝忠当时盘踞襄阳);劝退了杨进部(后来杨进辗转北上,先降服于宗泽,后叛宋降金,眼下正在被韩世忠吊打);吞并了当地豪强,擅长用双枪的董平……等到官家西行到蔡州的时候,德安府已经全府安靖,陈规也拥兵两万了。
  总之,这么一个人物,就在隔壁安陆蹲着,还是苗红根正的科举出身,行在不可能不注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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