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6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65/521

  院中瞬间愕然无声,一时只有花树摇曳,光影交错,外加满地黑白棋子点缀于绿地之上,若不是有个敢杀人的天子在发脾气,还真有点春日盛景之态。
  “非要朕将难听的话说出来吗?!”
  赵官家带着一股气闷站起身来,却是拽着那片甲链在廊下负手而行,然后忽然回身,厉声相对。“你们以为你们真知兵吗?!你们若知兵,何至于太原败成那个样子?!何至于有靖康之耻?!朕早知道银术可或许将至,几乎就要着甲了,之所以强做无事,只是忽然想起来,城中还有你们这些大惊小怪之人!若是强行着甲,反而会让你们慌乱!今日的事情,朕跟你们说明白了!城防自有呼延通去处置,你们不要干涉!这些军务上的事情,你们如果能装聋作哑,便是天下之福!”
  “臣惶恐,不堪为相,请辞……”
  “请什么辞?”赵玖愈发大怒,却是将甲链掷到地上。“金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来,此时受点委屈便要请辞……你们委屈,朕不委屈?每次作战,朕都要又哄着前面,又哄着后面,一会忧心前面的军士被军官截了粮饷,一会又要防着后面你们乱插手,一会要提醒前面军士不要以朕的安危为念,一会又要想着你们说什么话是不是暗藏深意……你们以为这个官家是朕想当的吗?!朕也想请辞,你们准不准?!”
  吕好问以下,皆肃立不语,唯一一个武官王渊干脆已经跪下了。
  “好了,这事情就是这样了。”就好像气忽然撒完了一般,赵官家也忽然恢复了正常,却是微微抬手相对。“按照银术可此人过往行事来看,朕觉得他十之八九要来,但愈是如此,愈不能惊惶……否则便是正中此人下怀。因为这一战,有两个关键,一个是千万不能被此人名头吓到,弃坚城而走;另一个便是千万不能以什么行在稳妥之论,匆忙召集韩世忠、王德来此,以防被围城打援!”
  吕好问等人无法,面面相觑之下,只能压下心中忐忑之意,俯首称命。
  而诸位相公一走,包括御史中丞张浚和御营都统制王渊也只能顾忌身份各自散去,一时只剩小林学士与刘参军了……小林学士是玉堂学士,本属近臣,而刘以兵部职方司的差遣最近留用官家身侧,成为新晋近侍,参赞御前军事,简称刘参军,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官家辛苦……”人一走,刘子羽便俯首感叹,但言语中不免小心了一些。
  “无妨,有用便可,朕都习惯了。”赵官家无奈坐回廊下,看着满地棋子也是摇头不止。“彦修之前还有话没问出来,何妨讲来?”
  “还有两问,其中一个官家却是比谁都清楚……臣刚刚正是要问完颜银术可此人过往经历与本事,以此来提醒官家。”
  赵玖恍然点头,然后与一旁的冯益一起捡拾起了地上棋子。
  “不过,臣确实还有最后一问。”刘子羽眼见着官家俯身捡拾,有心帮忙,却因为冯益也在,却又不好同列,只能低头捡起那片甲链,然后尴尬站在一侧,继续出言。
  “说来无妨。”赵玖会意停手。
  “臣敢问官家,官家心里面是觉得这个时候是该与完颜银术可作战呢,还是不该与他作战?”刘子羽小心相询。
  “什么意思?”赵玖微微蹙眉。“完颜银术可出现在此处,难道是朕说了算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问官家心中态度……”刘子羽瞥了眼立在一侧失态的小林学士,稍显犹豫,但还是问出了口。“是不是觉得有仗打,有完颜银术可在此,反而痛快了一些,最起码有事可做?”
  赵玖怔了一怔,却是不由失笑:“你觉得朕该痛快吗?或者朕反问你一句,刘卿,你觉得这个时候该和完颜银术可作战吗?”
  “臣觉得不应该。”刘子羽干脆答道。“臣素知敌我虚实,如今行在立足不稳,军队杂芜,制度不立,实在不是作战的好时候……”
  “但你以为朕心中期待战事,以为朕自淮上一次赌命成功后,就不想老老实实安顿下来了?”赵玖捏着几个棋子打断对方,微笑反问。“是这个意思吗?”
  “臣只说是,时势不同,并没有贬损淮上战功之意。”刘子羽赶紧解释。“金人攻势如潮,之前淮上时,正值潮涨,若非官家淮上一战功成,怕是淮南膏腴之地便要沦为河北、京东、京西、关西情形……”
  “是啊,我看户部的账簿,淮南东西两路每年光绢帛就能上缴百万匹,加上赋税、粮食,足可养十万大军,东南又能养二十万,荆襄安顿下来也能养二十万,巴蜀也能养十万……”赵玖忽然说起了一些行在最近很流行的废话。
  “除非这几处也都行藩镇之举,否则养不了这么多。”刘子羽失笑道。“臣估计最后合力能养出二十万可战之兵就不错了,但也足够了……不过臣想说的也不是这个,臣是想问问官家,如今金人既然潮落,为何不能安下心来,建立制度,休养生息,先以守、再以战,花个三年五载,养个二十万大军,以图兴复两河呢?”
  赵玖终于摇头:“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张德远他们的意思?”
  “都有。”刘子羽也严肃起来。“张宪台是觉得官家辛苦颠簸至此,行事中明显忐忑不安,所谓想做事而不得其路,不知道该怎么做事;而臣近两日在御前朝夕相对,却是觉得官家之所以如此姿态,乃是存了畏惧之心,不过,与他人畏战不同,官家似乎是畏和,生怕战事一停下来,便不知道该怎么做……好教官家知道,张德远心存顾忌,这种话只存在心里,却不敢与官家说的,臣是个粗人,还请官家赎罪。”
  “你哪是粗人?”赵玖感叹起身。“你和张德远都是聪明人,都说对了,但也都不对……要朕来说,你们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聪明,但却往往受制于眼界,聪明劲都用错地方了。”
  刘子羽为之一滞,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眼界低了,关键是那个说他眼界低的人如今也成了‘受制于眼界’之人。
  “譬如说,你们这些人,主和的、主战的、主守的,无论对金立场如何,总是跟朕说什么制度章典,论什么成例家法,好像只要稳当下来,重建制度,便可以万事大吉了。”赵玖摩挲着手中棋子,幽幽言道。“可实际上,依朕来看,只说军事上的事情,这大宋朝的成例家法还有制度越是执行妥当,却越只能坏事!因为大宋军事上的成例家法制度,一开始便是防内而虚外的!用你们的法子,这大宋反而亡的更快!”
  刘子羽听到‘防内虚外’四字,如遭雷击,当即便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旁边小林学士也稍微回过神来,似乎也想要说什么。
  不过,言至此处,赵官家已经如开了闸的什么一般,已经停不下来了。
  他扔下棋子,从廊下站起身来,负手看向了明显有些失态的刘子羽,却是恳切相对:“彦修,张德远说的对,朕确实忐忑不安,但不安的缘故不是无所适从,而是恰恰太清楚该怎么做了!你说的也对,朕似乎对金人撤走之后的局面有所畏惧,但朕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喜欢打仗杀人这种野蛮事,而是相较于这些事情,另外一些事情太难了!那些事,本朝只有一个王安石尽心尽力去做,还差点被人污蔑成靖康之耻的罪魁祸首。实际上,若能苟且太平,凑活过个百年,朕又何尝愿意做这种事呢?可这不是时不我待,这不是负着多少人期待,负着靖康之耻,负着两河中原多少条人命,决心要做个好官家,决心要亲自施为,决心去改天换地吗?不做,怎么办?而要做,又怎么会不畏惧?”
  刘子羽和小林学士都已经听傻了,便是旁边的冯益也都双目滴溜溜的转了起来。
  “而这,其实便也是朕为什么明知道李相公还有其余几位,都是天下难得的真正想要抗金的同志,却把他远远摆在东南的缘故了。”赵官家继续叹道。“真让他主政固然无妨,或许一二十载后,终究还会有个大略兴复局面,但朕既然决心要认真施为,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绕圈子、费功夫了……彦修,金人没那么强,朕也知道该怎么走,你不必忧虑!也让张德远不必忧虑!”
  “臣惶恐,竟不知官家志气。”
  “其实,这话也是憋了许久的,朕早想找人说一说,你既然替张德远来问,朕便顺势倾诉一下而已。”赵玖忽然再笑。“不必过于在意。”
  刘彦修如何能不在意?
  不过另一边,赵玖又何尝真的将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了呢?
  大宋文官政治的整体保守;金人不力尽的话,就不会给大宋留下喘息之机;宋代军队的全面腐化;将来金人之后可能的危机;还有下定决心与岳鹏举争一争功的个人野心或者志气……怎么可能都对着一个才认识几日的刘子羽倾诉出来?
  无外乎是这位赵官家从胡寅到张浚,陡然意识到了自己那可怜班底对他这段时间表现的担忧,所以借此人将话递给张浚,以安人心罢了。
  “官家!”
  就在这蔡州府后院再度安静下来以后,还没有一炷香功夫呢,正当赵官家细细点数棋子,发现不足,正在四处寻找的时候,忽然间,刚刚接到旨意应该不久的御营统制呼延通便狼狈自外闯入。“官家!哨骑刚刚出发便匆匆回报,说是西面居然有贼人到了!”
  “慌什么慌?”赵官家将地上好不容易寻到的两个棋子拈起,放入身后冯益捧着的钵盂中,方才随口呵斥。“有甚可慌的?朕都没慌!你说你身为城中唯一主将,怎么能露出畏惧惊慌之态呢?”
  呼延通瞬间羞惭入地。
第八章
来军
  由不得呼延通太慌张。
  此人虽然算是将门出身,但却是呼延氏之后,所谓祖传的脑袋缺根筋,素无心机。而当日也只是因缘际会,被韩世忠随手指出来跟上了赵官家,所以始终有些不适应行在核心的工作。
  他跟八面玲珑的杨沂中完全不一样,既不懂得如何揣摩官家心思,也不懂得如何与文官、内侍相处妥当,甚至还因为某些不分场合的言语传出来,导致了御史的弹劾……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位呼延统制甚至还不如懂得保持沉默的刘晏。
  然而,此人到底是西军将门出身,多少还知道轻重,那么在晓得肩膀上分量却又不适应这种工作的情况下,稍显慌张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再说了,无论如何,敌人都来的太快了——小林学士上午赶到,敌军中午便出现在汝阳城西,如此速度,哪怕是考虑到了小林学士骑马速度太烂,也足以说明金人很可能在击败宗印和尚后,就立即从邓州出动了。
  如此反应与决断,如何不让人震惊?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敌军既至,之前的遮掩与安抚便再无意义……一时间,且不提呼延通回报赵官家的同时不失宿将本色,早早下令收拢城外闲散人员,并将城外浮桥匆匆断去,再关闭城门,便是四位刚刚离去不久的相公也得到旨意,分派城中各处坐镇以安抚人心,而赵官家也亲自上了西城城头。
  当然了,这次没有披甲。
  “敌军只有五百骑。”午后阳光下,恢复了镇定的呼延通指着波光粼粼的汝水方向,为官家稍作介绍。“这是金人惯用手段,凡行军突击,必然以精锐小股极速为前,若能惊吓成功,或者趁人不备夺得城门,便可轻易成事……之前在下蔡城外,便是以那个战死的蒲卢浑为先锋,先到城下的。”
  坐在城头上的赵玖看着汝水对面的旗帜,想起当日在淮河边看见的那一幕,也是微微颔首:“如此说来,来的应该也是银术可麾下最能战的一个猛安(千夫长、千夫队)了?”
  “照理说是该如此。”呼延通一时摇头,稍显疑虑。“但哨骑回来报告,却是说旗帜上居然是耶律二字,打的也是白马旗……”
  耶律加白马,必然是契丹人无误了,至于呼延通反应,赵玖心下恍然,却没有吭声。
  话说,金军之前十几年的军事神话摆在那里,以助于很多宋国大臣、将领,甚至民间,都认为女真人就比汉人、契丹人、奚人更擅长作战,好像女真人比其他人多长两个手一般。
  而按照这个思路,对于大宋一方的传统将领们而言,他们有时候会着实很难理解一个现象,那就是为什么之前一直跟自己一个水平线的辽地契丹人、奚人、汉人,而且还是亡国余孽,一旦投降了金人,却又摇身一变,展现出了这么强悍的战斗力?
  这个问题的答案放在赵官家这里当然很简单——金国立国之初就有汉人、奚人、契丹人、渤海人的高级军官,维系着女真军队强悍的,也从来都是严酷的军纪、连战连胜带来的士气,以及对军事科技的注重,跟人种和民族没关系。
  只不过这种话此时说来未免不是时候,便是说了也没大意义。
  “应该是耶律马五。”听到介绍,立在官家身后的刘子羽稍一思索,就直接猜到了可能的答案。“辽国降将,曾任招讨都监,太原一战时便在银术可、拔离速兄弟麾下为将……此人降金前殊无名头,但降金之后据说每战必定亲自拼杀在前,悍不畏死。如眼下这个形状,恐怕是他之前立功颇多,正式进了猛安、谋克的制度里,成了正经的猛安。”
  “要是这样,臣愿领兵下去会会他!”呼延通一时按捺不住,主动向赵官家请战。
  说到底,刚才官家的呵斥让他颇为羞赧,此时又见到是个契丹人,便更是不忿。
  “守城便是。”赵玖无奈,也只能再度开口呵斥。“你是城中唯一主将,城中守军大半都是你旧部,你下去有个闪失又如何?而且隔着一条汝水,浮桥也被拆了,是他等你过去还是你等他过来?”
  呼延通一时尴尬。
  “呼延统制不要在意。”刘子羽也赶紧来劝。“此时小心谨守便是大功一件……这耶律马五没从上游事先渡河,结果来到此处又看到浮桥被断、城池严谨,恐怕早已经失措了。”
  “不错,与其在意这区区五百人,不如趁敌还在寻机渡河,主力也未至,赶紧再发信使出去。”赵玖也兀自安排道。“再派信使出去,告诉周边城镇,各自谨守,千万不要往汝阳来了,韩世忠、王德那里也再派出正式使者,一定要他们小心被围城打援。”
  呼延通到底是知道轻重的,闻言便俯首称是,而赵官家交代完毕也干脆起身,准备按照之前议论,留下呼延通总揽守城示意,他本人则回城中安抚人心……因为就这么一会功夫,因为封闭城门和撤回城外人员的缘故,城中已经有了些许骚乱了。
  就这样,赵玖领着小林学士和刘参军带着大约三四十名披甲班直走下城头,迎面又在街中撞上专门来寻官家的御史中丞张浚、御营都统制王渊,几人稍微说了几句话,又一起骑马沿街道巡视,以定人心……可不过刚刚走了一条街而已,赵官家尚未得到上好的表演机会呢,那边呼延通便忽然再度派了一队班直赶来,说是有严肃军情,请官家再度上城。
  赵玖无奈,只能让张浚以御史中丞的名义带着一半班直去各处弹压骚乱,自己则引其余人立即折返。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并不是回转西面城墙,而是在班直们的引导下直接登上了并无汝水遮拦的北面城楼,然后在这里见到了呼延通。
  不过,甫一登上城楼,不用呼延通开口,赵官家自己也就恍然大悟了……因为肉眼可见,北面野地里烟尘大起,俨然有大股军势正往此处而来,按照赵官家在八公山练出来的三脚猫眼力,看样子估计得有四五千人。
  “金军大队也如此之快?”赵玖只觉得对手仿佛开了挂一般。“而且早早过了河?”
  “不是金人。”刘子羽脱口而出。“这不是骑兵该有的动静……”
  赵玖心中尴尬一时,却又不免疑惑。
  “确实不是金人,”好在呼延通即刻回报,替官家遮掩了一时的尴尬。“好教官家知道,臣奉命派出使者从此面出城,往各处传讯,但是出城不久便有人在北面大路上遇到这股兵马,为首者自称姓翟,乃是西平义军,闻得金人在邓州破了赵宗印,便猜到金军可能突袭此处,于是来不及汇报,便即刻引蔡州西北诸部往此处来勤王救驾……”
  “阎孝忠所言的西平翟冲?”赵玖心下恍然之余不由大喜,几乎要下令接应此兵马入城,但刚要开口,却又硬生生自己止住,转而强做镇定再问。“阎孝忠也在里面吗?”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65/521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