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6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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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子羽闻言即刻起身拱手言道:“官家仁念,但事到如今,我军野战乏力,想要与金人铁骑抗衡,非速速据有城池是不行的。而且这个时候,国家遭难,中原混乱,何处不死人?为人臣者更应该不惧危难才对……况且,依臣来看,官家此举着实巧妙,也并无太多危险!”
  赵玖并不言语,不知道是不以为然还是不想置可否,又或是纯粹在等对方解释。
  不过,好在有张浚在此,随着张宪台微微示意,刘子羽即刻会意,然后主动解释了下去:
  “官家,依臣看,此时去招募各处义军、盗匪委实没有太大风险……原因有三,一则,韩太尉与副都统制王德引合计四五万众在外,足以震慑彼辈,这是威;二则,官家未免小瞧了天子和行在的意义,有官家驻跸汝南,亲自派出朝臣招抚,那彼辈纷乱之徒,除非是真起了泼天的野心,又有谁会不认官家的言语呢?这是仁;三则,事到如今,真有反复之徒或者剧盗大寇,也早该降金或自立了,没降金或自立的,此时只能随波逐流,这是势。”
  这话是有道理的,赵玖也略微点了下头,但并没有太过振奋。
  说白了,眼前此人又不是韩世忠,还不能够让他赵官家彻底信任。而且经过昨日反省之后,赵官家对自己的‘威德’不免有些怀疑,或者说他自己绝不能把这份威德当回事。
  须知,自古以来,哪个独夫死到临头之前不是以为自己依然威德充沛呢?
  靖康之耻的两三年前,那二圣中的宋徽宗不还丰亨豫大了吗?
  结果呢?
  刘子羽一番侃侃而谈,并未换来赵官家多大反应,而他本人尚未有气馁之态,那边张浚反而有些着急了,便趁势在中间多了句嘴:“如彦修这般说,刘光世、丁进二人结果不会对这些人有所震动吗?之前行在一直忧虑此事。”
  “下官以为不会。”刘彦修依旧姿态昂然,却又转向赵官家继续侃侃而谈。“官家……请官家想一想,刘光世是什么人?此人世代将门,乃官家登基后军中第一个建节之人,堪称武人首脑。丁进又是什么人?拥兵数万,还曾阻拦过行在,全然狼子野心之态。他们这种人落得如此下场,且不说咎由自取,便是引来人震动与警惕,放在此刻周边,也只是范琼一人!而眼下京西那些拥兵数千、数百之徒,如何能与此二人相比?又如何与此二人共情?又如何会为此事而不信官家?”
  赵玖这下子觉得有些意思了:“京西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正是臣要说的。”刘子羽俯首以对。“官家,眼下京西看似纷乱,处处皆有兵马,人人相互交战,宛如战国之事,但其实细细分来无外乎是四类人……一则是降金之辈,随金人行动劫掠,如今多在唐州、邓州,挨着金人主力行动;二则是忠心报国之人,本为官身,一心一意恪守职责,这也不必多言。真正的区分在后两类,也就是所谓官家此番去招揽的乱人中的两类不同之人,臣唤他们为主客之别!”
  听到这里,赵玖终于动容,却是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话说,赵官家还是不懂得理论结合实际……他之前听到汇报,只以为京西真的是乱成一锅粥了,再加上之前遭遇的盗贼中丁进这个地方上起势之人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赵官家一直以为京西的情形也会类似,也有无数人起了野心,不再把大宋朝廷当一回事。
  但其实不是。
  结合着之前的情报,再加上眼下刘子羽‘主客’二字的提醒,赵玖哪里还不明白,京西这种乱象只是战乱中理所当然的局势,之所以看起来吓人,只是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中国千百年来贯穿不停的主客之争。
  北面战乱,大量的流民和溃兵南下,偏偏又没粮食补给,自然要仗着自己短时期的人力、战力优势去掠夺,而后本地人自然不甘被鱼肉,再加上此时金人恰好又犁了一遍,以至于官吏清空,缺乏官吏来组织协调双方的矛盾,那么必然会有地方上的豪强之辈奋起,组织兵马,无论是谁一律防范!
  说白了,之所以乱到人人看起来都是不法之徒,人人相互交战,是因为主客之间因为生存必须的生产资料产生了剧烈矛盾,这种时候,再拿宋金两国的立场,和野心不野心来评判,反而有失公允。
  至于非要说双方谁对谁错……从普通人的道德感官中当然会觉得是北面来的流民和溃兵胡作非为,也就是这些客的错误,而且事实上细细一想,翟冲、翟兴、翟进,以至于牛皋,这些目前看起来最可信的力量,依然都是本土力量,而那些作乱起野心的,实际上也多是东京、西军下来的溃兵,他们手上第一时间就有刀嘛。
  但事实上,大家本质上都是求个活路而已,错的只有二圣和金人!不过这个道理可能只有赵官家一个人敢说,这些拿性命为二圣的错误还账的人未必能有这个觉悟,便是赵玖亲自说话,也只能在行在里扯几句,真正发布出来,还是要暂时止于金人,号召大家一致对外的。
  所以说,这个时候赵官家出面去招抚他们,他们看起来性格不一,行事作风不同,但从根本上而言还是没理由拒绝的。
  尤其是在宋金两方官方力量的挤压下,眼下的京西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有丁进那种力量成为第三方来摇摆……西京洛阳那里是有一个剧寇的,唤做杨进,却也是正式降了金,被金人用来围剿二翟的。
  总而言之,刘子羽一言道破,却是让赵官家彻底认定此人有几分本事之余,渐渐放下心来……如若如此,只要招抚顺利,韩世忠又能进军迅速,这完颜银术可便也只是虚惊一场。
  一念至此,赵官家眉头稍展,也不管对方依然在侃侃而谈,便直接开口:“刘卿,朕看你谈吐不凡,又是忠良之后,加上行在正缺懂军务之人,何妨来兵部判职方司事……”
  “官家!”张浚忽然打断了赵玖,便是刘子羽也忽然拱手俯身。
  “怎么?”赵玖一时不解。
  “刘彦修已经是五品文官散职……放在寻常直接出去知州都无妨碍的,差遣显得轻了一些。”张浚小心提醒。“若官家想留他用作军事上的参谋,何妨再加一个高一些但清闲的差遣?”
  赵玖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又犯错了,于是从善如流,复又给了对方一个国子监的什么差遣,这才算就此了断。
  就这样,赵玖被这个刘子羽一番开解,多少对京西前途又少了几分忧心,而后又让冯益带刘子羽去取了一些赏赐,并私下与张浚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让冯益送二人出去,最后却是困乏无力自去补觉。
  且不提赵官家如何再去补觉,只说张刘二人出得汝阳府衙来,转入外面街上,然后并马而行于上午艳阳之下,这刘子羽却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宪台刚刚为何不让下官自请出外招抚,或为前线军州?官家身侧的军事参谋,固然是近臣,但囿于中枢,我委实不想为。”
  “因为此时天下最难的地方便是官家这里。”张浚一声叹气。“留在此处,开解官家,为官家出谋划策,便是你最该做的……子羽,你这人万般皆好,就是眼界有限,不懂大局。”
  刘子羽张口欲言,却没有说话,俨然还是有些不服气。
  “彦修,你知道官家刚刚趁你和冯益一起出去领赏赐的时候与我说了什么吗?”张浚见状只能勒马正色相询。
  “我如何能知道?”
  “他问我如何能将无罪的冯益驱逐出去!”张浚一声叹气。“而我问官家为何无罪反而要驱除,官家却说冯益伺候的太好了……当此国难之时,他怕自己享受沉溺过度!”
  刘子羽一时讶然:“不意官家自律如此。”
  “非只如此!”张浚再度摇头。“还有一事……”
第六章
人心(续)
  “非只如此,还有一事。”张浚驻足于空荡荡的府衙道旁,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府衙,又望了下前方数百步外人群聚集的那个路口,却是摇头严肃以对。“你知道今日早上韩世忠有个侍从来找我吗?”
  刘子羽即刻颔首:“刚刚宪台找到我时还跟我说,幸亏韩世忠有心,没让那个侍从提昨夜召见之事,否则今日宪台便要休了。”
  “那你知道那个侍从找我到底说了什么吗?”
  “请宪台赐教。”上午艳阳之下,刘子羽多少散了点之前的怨气。
  “那侍从对我说,韩太尉听说官家清苦,平素下面的人进贡些东西,一定要拿出来赏赐,以至于身侧连一些可用之物都无,甚至有时夜间点蜡烛也都只点一根……然后他在前方有些缴获,想拿来进贡,又怕官家不用,所以问我该如何应对?”
  “必然是昨夜亲眼所见。”刘子羽想到之前张浚的讲述,也是陡然醒悟,继而又是一叹。“我也随行在多日了,也听到一些说法,但不料官家真的如此清苦……”
  “非只是清苦。”张浚愈发无奈。“彦修,你的眼界着实需要再高些……国难之时,谁不清苦?行在这里,半年发不了俸禄,不少人却拖家带口,到淮南前一顿姜豉都当成宝贝,不算清苦?便是你刘子羽刚刚安定了家人,便从东南赶来行在,匹马行数千里,难道不算清苦?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不觉得清苦?”
  “我父自缢以赴国难,我二弟一家走的慢,弟妹、三个侄子尽数死于乱中,国仇家恨,如何会在意什么清苦不清苦?”刘子羽几乎是脱口而出。
  “难道官家不是国仇家恨?”张浚再度叹气。
  刘子羽环顾四面,眼见着一队御前班直披甲佩刀远远走开,方才微微皱眉:“天家也有此番情谊吗?更何况还有那番落井之蹊跷事,听说官家自那之后,少有为北面之事动容,也不营救二圣,俨然与父兄不和。”
  “东南都是这般传的吗?”张德远明显顿了一下。
  “寿州大捷前,便颇有此类言语传播,之后更是不少,却是往好的一面传了,毕竟于东南而言,二圣又能有什么好名声呢?”
  “这倒也罢。”张德远不由松了口气。“其实行在这里人尽皆知,官家言语中对二圣确实颇为不敬,之前又是不许与金人议和,又是不许在兴复两河前谈及勾还二圣之事。前些日子在路上更是说出了靖康之祸,在于二圣先天下而降……如此态度,东南有此言语也属寻常。只是彦修,你想想,若非心存怨气,又何至于此?而既然有怨气,那多少还是在乎的。只不过官家在乎的却未必只是某一人罢了。”
  “这倒是有些道理。”刘子羽也深呼了一口气。“靖康之变,实亘古未闻之耻,官家因此有怨气,有恨意,也属寻常……不过,官家有此勾践之志,难道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却也不是好事。”张浚连连摇头。“这便是我要说的关键了。依我看,官家专心于兴复雪耻是对的,但若只有一个兴复雪耻的念头,其余事端都不去想又如何?你刘子羽国仇家恨,与金人势不两立,难道就不在意亲眷家人、故乡旧友了吗?前几日建州生乱,你不还向我询问相关事端吗?诸位行在大臣,谁又不想着自己官阶高一些呢?便是素来谦恭守和的吕相公,之前闻得李相公不来,不也顺水推舟认了南阳?可官家呢?”
  “官家……”
  “吕相公对我说,官家落井前、落井后,行事都极自私……可在我看来,官家落井前自私无疑,可之后诸般行事,殊无私念,只是大公若私,又或是公私一体,根本难辨罢了。”张浚正色言道。“一个证据便是,自从官家落井之后,一意只在抗金兴复,财货、宝物、女子,乃至个人性命皆抛之脑后。”
  “也是。”刘子羽也是若有所思。“便如李伯纪李公相如今被留在东南,东南都说他有苦难言,因为官家自将皇嗣、太后都托付于他,身为臣子,除了鞠躬尽瘁又能如何呢?可反过来说,哪个天子会将隐隐的废立权责托付一个臣子,还不是为了抗金?但……”
  “但如此作为,哪里是一个二十岁人能受得了的?”张浚终于说出了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官家太累了……之前李相公在时宛如木偶,寿州作战时又绷到不行,而一旦西行又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做不好。须知,你我二十岁时,何曾能担天下于肩上?”
  “可官家毕竟是天子。”
  “天子也是人,且当今这位天子,二十岁前只是悠游自在而已。”张浚愈发无奈。“你们这些人,只想着他是天子,觉得他该圣贤,却不把他当个人看……一会来个强势之人要他做木雕,一会来个老成的嫌他抗金太过莽烈要他顾全大局,一会又来个莽撞的想着让他英明神武。殊不知,你们若只一味这样,将来天子一个绷不住,做回昔日南京(商丘)模样,又是选浣衣女,又是一力避战的,你们又能如何?难道要将北面五马山那个什么信王或者扬州才数月的皇嗣推上去?韩良臣、张伯英能答应?!”
  刘子羽微微皱眉,俨然不想涉入这个话题,却又不得不问:“所以,便要让我留下,充实中枢?”
  “不然呢?”张浚无奈苦笑。“眼下情形,身为臣子,总不能给官家选妃,劝官家少理会国事,多晒晒太阳吧?唯一能为的,不过是尽量推荐人才,让彦修你这般人物留在官家身侧,帮着官家作规划,让官家做事时少生波折……”
  刘子羽放声一叹,俨然是被说服了,却还是忍不住微微气闷起来。
  “不管如何,如今天下安危其实都是系在这一位身上的,官家稳才能天下稳!”张浚苦口婆心。“我自己何尝不想出去主政一方,做点大事?但最起码要等到官家这里彻底安顿下来,有了规制才行吧?”
  刘子羽听到这份上,只能勉力颔首不再多言。
  且说,张浚此番言语,多有他自己臆测之论,而且身为官家私人,所谓文臣中头号心腹,偏向官家的立场摆在那里,便是刘子羽虽然这些日子与他相交极好,却也不是全然信他的。
  不过,有一句话张德远倒是一言道破了关键,那便是寿州大捷后西行至此的官家明显有些忐忑不安,明显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赵玖从来没认真当过一个正经官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当一个官家。
  一过来,立即被几个人隔绝,好不容易挣开束缚,便是坐在那里干等李纲,李纲来了当木偶,李纲病了以后正好憋到了极致,便去破罐子破摔跑到淮上倚仗韩世忠、张俊打了一仗……仗打赢了,这位赵官家也收了心,照理说该好好当官家了,然而一来道路不靖,南阳不能落地,大家也没心思教官家如何做事;二来寿州大战多少给赵官家添了点色彩,也不是谁都有胆量教他做官家的,于是才有了眼下这种浮躁现状。
  而这,也正是赵官家之前犯糊涂起意留下完颜银术可的一个重要原因,他似乎认定了抗金的‘正经事’就只有作战,所以有些闻敌而喜。
  回到眼下,赵官家本人可能是因为愚钝,又或者是因为身在局中的缘故,倒是没想这么多,恰恰相反,这日他一觉黑甜睡到下午,便先收到了一个好消息,继而振奋起来——无他,东京留守、天下兵马大元帅府副帅、枢密使宗泽又来奏疏了,而且奏疏的内容让人振奋。
  宗爷爷这份札子里说的很清楚,滑州被他彻底收复了,京东东路的青州、潍州也是确定被金人放弃了,如今是个叫李成的人占据着……总而言之,金人大规模撤军已成定局,只要赵官家好生占据城池稳妥守备,那完全不用担心完颜银术可,后者或许会继续攻击,但一旦不能得手,必然北走。
  当然,信的最后不免再度询问一遍赵官家,到底来不来东京?
  前半截的重要情报且不提,只说后面这话中的客气,几乎让赵玖喜极而泣……须知道,穿越过来整整大半年了,除去中间李纲当政那段时间没发外,宗爷爷前后给他这位赵官家发出了十二封邀请函,都是让他回旧都安顿,平均每半个月一封。
  而之前十一封,全都是国家大义和忠孝节气,又是‘祖宗大一统之势再难全’,又是‘已经给二圣修了小宫殿,官家自来住旧宫’,每句话都在准确的戳着某人的脊梁骨,道德绑架用的太溜了,以至于赵官家想解释都难。除此之外,就是东京已经有了多少多少兵马,有多少多少粮秣,正待官家至此,整顿六师渡河北伐!
  但这一次,这么客气的邀请,赵官家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经过寿州一战,经过赵官家战后迅速而决绝的行动,一路走到汝阳这里,那位此刻正驻守在正北面东京的当世第一帅臣终于开始有点信任他赵官家了!
  唯独碍于脸面,所以还在梗着脖子继续邀请罢了。当然了,七十岁的人了,傲娇一点完全可以理解。
  总而言之,建炎二年的这个春天,对于整个天下而言,还是金国进一步昌盛、扩张,而大宋进一步萎靡和失控……毕竟京东两路、京西、关西被扫荡,大面积损兵折将,各地士民纷纷南下,城市存储被掠夺殆尽,而与此同时,坚持抗战的河北几座城市,却在不断被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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