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5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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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举一出,攻势再起,城上城下气氛几乎是瞬间为之一肃,张俊也再度扭头去偷看,却发现赵官家还是面色从容,甚至回首微笑:“张卿看朕数次是何意?莫非也觉得朕这身衣服鲜艳的过分了吗?”
  张俊赶紧俯首请罪:“臣冒昧……臣是想官家可有指示?”
  “你与韩卿尽力去做便是,朕但坐此处观二位破敌。”赵官家轻描淡写道,俨然皇家风度。
  和周围早已经被督战队出现而进入麻木姿态的文武一样,张太尉见状也是一时心折,便应声起身,然后专心于城外战局。
  且说,赵官家如此姿态,真不是什么镇定自若,恰恰相反,这其实更像是某种无能为力的表现:
  首先,赵玖一开始便因为韩世忠的临阵改期而存了心理准备;
  其次,赵玖心知肚明,想要对宋军中种种弊端进行整饬需要的是稳定的后方、严整的士气,以及合理而持久的军律,而眼下奢谈这些还是太早……再说了,眼下这幅场景,总比之前见到金军吓得跳淮河要强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是,相对于城头上诸多觉得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坐着观战的人,赵玖基于某种现代道德的本能,却是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到底是没有资格点评前方正在拿命搏杀的军士们的……他可以诛杀逃兵整顿士气,可以坐在城头当人形旗帜,但那是他发挥最大作用的方式,却不是他自以为是的资本。
  当然了,刘光世那件事除外,那是他真正发自内心的想宰了一个人,而且付诸于实践。恰如他面对张永珍最后的坦诚时,真的是忽然悲从中来一般。
  然而,说一千道一万,无论赵玖秉持着多么伟大和高尚的情操,他也始终难真切感受到下面宋军士卒们的真实心态……须知道,这可是在主动围攻金军大寨,和一年前的靖康之变相比,很多人尚觉得是在梦中!
  至于金军的心态,赵玖就更加感受不到了。
  “汉狗竟敢出城攻俺?!今日竟能见宋狗主动来攻俺?!”
  金军大营正中的夯土将台上,刚刚起床的金兀术语无伦次,正在放肆发作,鞭子抽的啪啪响,无数旗杆、兵器架、帐帷都遭了殃,而周围幕僚、书吏,甚至侍卫早就一个比一个躲得远了。
  而与此同时,无数宋军甲士早已经踏平周边小寨,正如黑褐色的淮河水一般分成波浪,向金军核心大寨扑来!
  话说,由不得四太子如此心态失衡,因为他今日绝不只是遭遇到了宋军强攻那么简单,而是说,他在完颜挞懒、三兄完颜讹里朵的政治压力、以及梁山泊大败的军事压力下,近乎于最后尝试的谋划被对方彻底看破……没错,韩世忠的判断一点都没错,此时阿里与讹鲁补两个金军万户应该正引军在北面集结,准备从北淝水上游的阚潭镇渡河,转顺昌府突袭光州呢!
  那么此时宋军在这个绝妙时机来袭,金兀术哪里还不懂?对方分明是在告诉他,我们早就猜到你要干吗,而且早有准备!现在,正要绝了你的
  如此情境下,望着自下蔡城中涌出、且数量极不正常的甲士,素来骄傲的金兀术心情能不糟糕吗?
  这种这种被人看破一切,而且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觉,简直是一种羞辱!
  “四太子!”
  一骑沿着中军营帐中宽阔的大道飞驰而来,见此情形远远便呼。“俺们猛安遣俺来问四太子,到底要做何处置?”
  “蒲卢浑从了几十年的军,是俺麾下最亲近信重,也是最勇猛善战的猛安,竟然不知道怎么处置吗?”金兀术勃然大怒。“真被宋人的突袭给弄昏头了?区区突袭,也需要俺来下令?!其余四个猛安怎么没来问?!”
  “四太子!”骑士见状更不敢靠近,只是继续远远相对。“俺们猛安的意思是,这一战是要守,还是要攻?是要平,还是要胜?!”
  完颜兀术微微一怔,旋即在将台上大笑:“俺就知道蒲卢浑是个好样的,不比他人!你回去告诉他,既然他这么想立功,俺也不拦着,中军骑兵千人也调入东寨给他,若此战能胜,俺回去拼了自己定好的元帅不能当,也要抬举他当个万户!”
  骑士受意,立即打马而走,而中军处的诸多谋克闻得这个命令也是松了一口气,然后迅速集合,往营盘东面的蒲卢浑防地而去。
  待众人一走,中军营盘一空,完颜兀术陡然神清气爽,先是在将台上寻个被自己踢翻的马扎摆正端坐,然后复又呼喊周围人上前:
  “来来来,将几案摆上来,俺见着对面城头挂起了龙纛,必然是宋国新皇帝坐到了那儿吃酒,也与俺摆上酒肉,观儿郎们破敌!”
  周围人轰然应诺。
  须知道,中军大营这里,少的了什么都少不了完颜兀术的一顿饭,更何况本是清晨,若非宋军猝然来袭,怕是正该用饭,于是须臾片刻,便有一桌酒菜摆上将台。
  而金兀术刚要动筷,却又陡然觉得无趣,左顾右盼一番后,便指向周围畏缩一人:
  “时参军,对面宋国皇帝必然有无数臣子陪同捧场,此时各处军官都在前面应敌,你来陪俺喝几杯!”
  且说,初春时节,却因为遭此突袭只穿着一件交领夹衫出来的时文彬正在哆哆嗦嗦,但他接触金兀术许久,早已经晓得对方脾气,闻言哪里敢怠慢?便马上强颜欢笑,上前在侧面小心坐下,并主动执壶:
  “俺来为四太子斟酒!”
第七十五章
观战(下)
  “宋人自以为是!”金兀术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继而重重将酒杯砸在案上,便不顾前线不到千余步的距离正在死战,居然指天画地起来。“他们以为窥破俺的计策,以为算计的万全,以为抓住一线战机,却注定是要自讨苦吃,这苦了俺快两月的淮河也要从今日破了!”
  “是是是!四太子所言极是!”
  时文彬嘴上利索,心中却颇为无语,你当日领着两万多人快两个月都未曾过淮河半步,下蔡城也未曾进得,只是不停损兵折将,如今临走耍花枪被赵官家窥破,引来宋军无数甲士反扑,眼瞅着周围不下一两万来打你五六千兵,你的骑兵却俱被堵在寨中难以脱身,为何反而敢说今日破了淮河?
  “时参军不信俺是不是?”金兀术拿住腰板,只是斜眼一瞥,便忍不住冷笑一声。
  随着这句言语,一阵波涛般的喊杀声忽然从四面齐齐涌起,俨然是最核心的中心营盘开始接战,时文彬怔了一怔,方才要起身解释。
  “你要敢说一句信,俺先打断你的狗腿!”喊杀声中,金兀术看都不看四面,只是盯着继续眼前人冷笑,却又点了点空空如也的酒杯。
  时文彬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就势为对方继续斟酒,并咬牙大声说了句真心话:“回禀四太子,我不懂军事,确实疑惑!”
  “不是你老时不懂军事。”金兀术再度举杯失笑,轻啜了一口酒水后方才在震天的喊杀声与金戈声中大声笑道。“军事算什么东西?读几本兵书,耍些花枪,都不如战场上、军营中熬几个月……俺问你,你现在四下看看,能一眼分辨出俺们金国跟宋国的旗帜号令吗?能心里估算个自兵力吗?知道哪里该上弓矢,哪里该上长枪,哪里该上大盾吗?”
  时文彬闻言四下相顾,却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是对战局一目了然,且有一番发自内心的评估……譬如说,他看到正西面对着下蔡城方向的防守最吃力,因为彼处宋军甲士最多、喊杀声最大,不过由于聚集的军士过多反而显得杂乱,俨然是宋军将领想在那位年轻的赵官家身前施展伸手,却又不免争功;又譬如说,北面攻势最缓,却多起火处与劲弩声,远远望去还有人在外围抛洒什么事物、挖掘壕沟,似乎是刻意压制,不求进展……细细一想,应该是宋军自知难以吞下整个金军部队,所以预留了一面让金人逃窜的通道,却又想留下金人战马,以防金人反扑!
  总而言之,时文彬四下一看,惊觉自己懂得如此多之余,也是一时骇然。
  “老时你是个读书人,懂得多;年纪也大,见识的也多;如今又在俺中军帐中处理文字,参与军议,所谓那啥……高屋建瓴……再加上去了之前那种酸气,自然是一下子便能通寻常军务。”金兀术四下指点,侃侃而谈。
  “都是四太子栽培!”时文彬赶紧俯首。
  “都是你自己的本事,啥栽培不栽培的?”金兀术笑的更肆意了。“所以老时,俺只问你,既然你懂军事,为啥还会疑惑俺的话呢?”
  时文彬当然无言以对。
  “因为你是宋人!”金兀术随手将半杯酒水泼到了对方脸上,然后放肆大笑。“这就跟对面的宋国新皇帝一般,虽然这两个月干得不赖,让俺都多少有几分棋逢对手的感觉,可临到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贪心,犯了这种天大的错……老时,你们宋人根本不懂俺们女真人的利害!倒酒!”
  时文彬怔了怔,赶紧擦去脸上酒水,然后为对方小心斟酒:“请四太子指教。”
  “你是真想听,还是见俺一个人喝酒,想奉承俺?”
  “学生……我是真想听。”时文彬小心捧杯递上,恳切言道。“一来,我是真想知道,为啥子大金国总能屡战屡胜?二来,我家人都在沂水,此番又没了退路,巴不得四太子今日反胜,只是着实不懂眼下局势为何能反胜?”
  金兀术盯着对方看了一眼,复又仰头一饮而尽,这才开口:“老时且坐。”
  “喏!”
  “其实今日为何能反胜的道理,你刚刚差点已经替俺说出来了。”完颜兀术放下酒杯,依旧恣意而笑。“你说大金国总能屡战屡胜?”
  “不错!”
  “其实是反过来的,俺们大金国是屡胜屡战,所以才能屡战屡胜!”金兀术昂然言道。
  “学生不懂。”愕然之中,时文彬居然将金兀术最讨厌的称呼给用上了。
  “你当然不懂。”金兀术睥睨言道。“一开始俺父皇自辽东山窝子里出来的时候,固然是天纵英才,一代天骄般的人物,所谓远近归心,内外一体,可一朝反辽,也不过两千五百兵……须知道,万户阿里将军当日便是这两千五百兵中最次等的士卒,俗名唤做阿里喜的辅兵罢了……然而出河店三千破七千,黄龙府两万破十万,前后七年,以小博大,如狼吞虎,尽取辽地;再然后,四年破宋,尽吞两河之地的事情,你自然都知道!时文彬!”
  “学生在!”
  “俺问你,假设你是一女真人,经历了这么多,会觉得自己公平一战下会被区区两倍人马击败吗?”金兀术昂然追问。“哪怕俺们的骑兵被他们堵在营寨中,猝不及防只能步战守寨?”
  时文彬刚要做答,却不料完颜兀术忽然拍案,竟自问自答起来:
  “绝对不会!因为你们宋人屡战屡败,所以一冲之下,一旦不能得势,便会惶恐忧惧,继而阵型溃散,以至于为保性命,各自为战;而俺们金人,一冲之下,即便不能得胜,虽然死伤惨重,犹然会听从号令,万众一心,虽十人亦可成队,努力再战!于是,每次作战,便是你们能得势多次,可一旦失势,便会大溃,而俺们虽然失势多次,但只要咬牙拼命,总能在最后一举成功!”
  时文彬愕然不语。
  “时参军!”完颜兀术一番话说出来,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女真人也是人!宋人也是人!譬如你与俺,都不过是匹夫罢了!但俺之所以能在这里将你的生死视为玩物,便是因为俺们女真人结成军队后,连胜了十几年,早已得了天命,不可抑制!而你们宋人却连败了数年,皇帝都送到北面当奴婢了,自然天命衰弱……那日俺在淮河之上便曾想,如此大好河山,咋能交给你们南面这些酸腐之人来用?你且看着吧,这大宋,俺完颜兀术灭定了!”
  时文彬依旧低头不语。
  而随着时间流逝,清晨的淮河波浪声中,原本越来越近的喊杀声非但没有进一步逼近,反而渐渐衰弱,很显然,宋军在第一波声势浩大的围攻之后,很快便受阻于核心营盘四面最外围的那层栅栏……这似乎正验证了金兀术的言语,宋军不能持久,不善攻坚苦战。
  不过,仅仅是片刻后,随着一阵欢呼声不合时宜的传来,时文彬出于本能,陡然就向东面侧身看去,便是完颜兀术也不禁蹙眉回身,然后再度勃然大怒:“来个人,却替俺问问蒲卢浑,俺将自己亲军都给他了,他到底在干吗?如何便让宋人这么快便拽倒了外层栅栏?!”
第七十六章
临战(上)
  “四太子,末将阿黎不奉俺家猛安之命前来回话,却要俺先问四太子三句话!”
  随着金兀术派出的使者匆匆折返,一名蒲卢浑麾下谋克(百夫长)兼副将也来到将台之下,只见此人胯下一匹大马,身着铁甲、负着大弓,面带牛皮罩甲,只露出一双眼睛,这身装扮跟金兀术那带着起床气的装扮实在是形成了鲜明对比,而此人既然来到,却是未下马便遥遥拱手相呼,声音瓮声瓮气。“不知四太子愿不愿听?”
  “讲来俺听!”完颜兀术在将台上站起身来,抬起下巴微微示意,但怒气俨然未消。
  “第一个话,是不是四太子要的胜?”那副将正色问道。
  对此,完颜兀术却只是冷哼一声。
  “第二个话,既然要胜,那要不要攻出去?”副将继续追问。“既然要攻出去,是马军好还是步军好?而眼下情形,咱们被仓促堵在寨中,失了先机,马军又如何能攻出去?”
  这下子,兀术忽然转怒为笑。
  “第三个话,俺家猛安说,接下来他还想让军士稍微用些干粮,然后坐视宋军为俺们填平东面壕沟、推倒内里矮墙与最后一层大栅,不知到时候四太子还要不要继续派人来问?”这阿黎不见到金兀术会意而笑,便兀自甩下第三句话,也不等回复便匆匆打马而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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