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38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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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玖一言不发,直接看向了吕颐浩,显然是多少被许景衡说服,但依然要尊重吕颐浩的姿态。
  且说,方寸之间,两位相公便已经切磋过去了。
  吕颐浩想强调自己是正经相公,对方却是个返聘的,却不料许相公正因为自己是个返聘的,反而根本懒得理会吕相公,却是让吕颐浩想不留隔夜仇也不知道怎么整,已经浑然落入下风。
  不过,吕颐浩到底个做事的人,沉默了一阵子后,还是缓缓点头,于乌啼声中下了定论:“陛下,两浙和江东(江南东路)其实臣也不是很担心,因为此处的读书人远比形势户多,便是形势户也多有文风,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倒也不必怕他们……可两淮、江西、福建路又该如何?这些地方有的是民风剽悍之所,也有的是淫祀巫道,谁知道会不会出祸乱?故此,臣以为官家最少要让一万以上的御营大军到江北,且要备好船只,做好一切准备……而且一定要军纪最好的御营前军。”
  “那就这样吧,正式发明旨,让御营前军副都统王贵领一万军到无为军屯驻,他们曾经此处行军北上,也算熟悉地方。”赵玖旋即拍板。“而吕相公辛苦些,务必让无为军当地官府老实一些,不要闹出当日虔州平叛,不许御营军士停留,不给供给的事情。”
  “臣省的。”吕颐浩当即微微欠身。
  “两位相公既然来了,关于摊丁入亩之事,可还有什么言语要提醒朕吗?”赵玖想了一想,继续问道。
  “有。”许景衡正色言语。“臣想问官家,自唐时以来,租庸调制便是成例,此间充当丁身服役钱的乃是丝绢,而丝绢与田租的粮食加一起,正是小室小户男耕女织所成,所以能够长久。但摊丁入亩之后,百姓少交的丝绢要转入形势户中,可形势户中哪来的这么多丝绢?而本身没有丝绢,无论是买还是直接收钱,都不免有缺银铜之忧。更不要说,若从统一制度,防止滑吏骚然百姓的方向来讲,便是普通小户,永不加赋和摊丁入亩之后,也该一起废除丝绢之收录,转收钱粮……可转收钱粮,却又相当于逼迫百姓将丝绢卖出去,届时又被形势户、豪商压价,这又该如何?”
  赵玖听着对方叙述,脑中却是本能想到了又一个词汇,那就是一条鞭法。
  只能说,自古以来,那些重要的改革都是历史的必然趋势……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大宋朝缺贵金属是缺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仅仅靠从日本搞得那几船贵金属置换贸易,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更不要说,许景衡最后的提醒也是对的……任何逼迫老百姓参与到非正常贸易的行为,都会使得老百姓平白被多剥削一次。
  所以,现在这个一条鞭法,也就是在自家脑子里转一圈,真要搞了,真就是自寻死路。
  然而,做了七八年天子的赵玖也不是什么初哥了,稍作思索后,却是咬牙相对:“对此事,朕也没有太好的法子,但有两个原则……所谓原则,便是说如原学中的基本现象法则一般不可动摇的条陈……其一,无论如何,不能本末倒置,让给底层百姓减负的仁政变成恶政,所以能把麻事推给形势户便不要老百姓麻烦;形势户朕不管,贫民小户那里实在不行还继续收丝绢便是。其二,无论如何,这个永不加赋和摊丁入亩的大政一定要推行下去,不能让事情因为这种衍生麻烦而起了畏缩之心,弄成旧党攻击新法的局面。”
  许景衡赶紧笑对:“官家想多了,臣没有此意……”
  “未必一定要统一换成银铜,可以定下死律,使粮、丝、钱三者同位。”就在这时吕颐浩忽然冷冷插嘴。“一匹布便是两贯钱,也是大约两石新米!最起码在两浙,这个价钱,没人能说不公道!而若钱、粮、丝能互通,缺银铜便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赵玖和许景衡齐齐一怔,然后反应不一。
  前者一时大喜,后者却一声叹气,立即摇头。
  “每年征税时,各路经略使司出面,以之前一年钱粮丝的平均价格进行调整,给出一个公道价。”赵玖赶紧对许景衡解释。“若遇灾祸,便废弃此类通价,划出灾区,专门应对……不瞒许相公,朕在东京,林尚书便与朕说过此事,乃是要统一计量,计算国入,只是国家还在打仗,不好仓促推行,但如果能先以最主要的钱、丝、粮合通,便也算是一个大大的进步了。”
  “臣不是说不好或者不行。”许景衡见到赵官家误会,赶紧解释。“臣刚刚其实也是要说这一策以作备用,甚至还想过,允许现在到战事结束之前,让百姓以粮、丝购入国债……毕竟,粮可以做军粮,丝可以做军资,士卒也不会有怨言,还可以反过来用国债的信誉来稳定粮丝的价格……”
  赵玖一时愕然:“这种良策,许相公为何不早早直接说起?”
  “因为这种事情治标不治本,最多是个备用的临时策略。”许景衡认真以对。“请官家想一想,若长久用这种策略,时间一长,遇到一个蔡京当政,一个朱勔做经略使,谁能想到他们为了搜括地方会在这种定价权略上面做到什么程度呢?而大宋之广阔,全国统一定价又对很多地方不公平,所以,终究还是要银钱通畅,使民间自然流通丝绢、粮食才对。”
  赵玖恍然点头,却是先看了看吕颐浩,又看了看许景衡,然后一时苦笑:“如此说来,许相公早有准备,只是想提醒朕,欠债终究还是要还的?”
  许景衡微微欠身:“臣只是略尽人臣之道……没有指责陛下、朝廷还有吕相公的意思。”
  赵玖随即再笑。
  而吕颐浩却忽然出声:“官家,既然已经有了决心和备用方略,便该放手去做了!北伐之后的事情,就等北伐之后再说,此间事本就是为北伐而起的!”
  “正要借吕相公之清厉!”赵玖随即一振,然后复又想到一事。“既然要这般做,这上书的四人是不是可以给个差遣,做个姿态?”
  用政治权力收买士大夫与豪右形势户,以减轻推行赋税改革的阻力,对赵官家和宰执这一层是一种不言自明的事情,况且吕颐浩虽然对同僚和下属苛刻,对待官家多少还是有些讲究的,当即便颔首应声:
  “这四个人臣都知道根底,陆宲乃是越州人,宰执子弟,早年从郡县开始,做过知县、通判,甚至做到过提举京畿茶盐事,还曾在靖康中守住过陈留,算是有足够实务经历的……臣以为不妨大方些,给个通判,让他去身体力行来去清查田亩;至于陈益,他父亲虽只是个读不下书的地方豪右,但终究也是以勤王之资死在靖康中的,多少算是个功臣子弟,可以给他父亲一个说法,再发为一个知县,也必然会对朝廷感激涕零;倒是其余两个,本就是混沌之辈,让他们跟着吕学士去办报就是了……”
  赵玖微微颔首,但不免好奇:“从文书上看,这陆宲、陈益最起码是明白人物,且吕相公说他们是什么宰执子弟、功臣子弟,却为何落到要在公阁里寻觅呢?”
  吕颐浩扭头看了看许景衡,一声不吭。
  此番占足了上风的许景衡被看的发毛,当即反问:“吕相公何意?”
  “好让许相公知道。”吕颐浩微微拱手。“这陆宲之所以落到如此田地,便是许相公你和吕公相(吕好问)的作为了……”
  许景衡茫然一时。
  而吕颐浩倒也不卖关子,直接再度拱手言道:“陆宲自东南转官,曾在六贼之一朱勔麾下做过事,靖康之事起,太上渊圣皇帝登基,吕公相与许相公骤然得用,深恨六贼与新党,却是一面努力抗金,一面在朝中行瓜蔓抄,将刚刚挡住了金人的陆宲兄弟给认定了是奸贼一党,然后一笔划掉,撵出了朝廷……可怜当政相公亲手划掉的人,哪里还敢求前途,尤其是往后多少年,吕公相与许相公愈发如日中天,便也只好在三四十岁的光景弃了仕途,从此赋闲七八年,据说整日在家只以击剑为乐,他几个侄子,大的十几岁,小的还不到十岁,全都号称神童,却也被他逼着整日在家中击剑。”
  许景衡目瞪口呆,却居然不能驳斥……因为这破事他肯定是干了的,但偏偏这破事正是他和吕好问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政治污点。
  从靖康期间到建炎前期,这俩人始终不能脱党争之窠臼,尤其是他许景衡,当时退得早,自以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却不料不如吕好问捡起原学,日渐成了半个圣人不说,今日照样被抓回来,干他之前一直害怕的抵触的‘推行新法’……当然了,吕颐浩这辈子恐怕也不知道,自己没能如中枢主政,全然是某人‘肺腑一言’的结果。
  这命运啊,也真是奇怪。
  “至于陈益父亲嘛。”就在许相公心思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的时候,稍微舒坦了点的吕颐浩继续在乌啼声中拢手叹道。“倒跟许相公无关,而是跟官家有些关系……”
  这次轮到赵玖愕然了。
  “他父亲也是命不好,国家有难,家中既是豪右又是半个士人,便干脆捐家从军,结果到了东京,也没什么眼光,居然投了刘延庆,然后一命呜呼……”吕颐浩难得感慨。“刘延庆既死,然后刘光世也死,朝廷后来便是计量功臣,也要稍作避讳的。”
  赵玖一时尴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用陆宲倒也罢了,他兄长陆宰却是不能用的。”吕相公继续提醒。
  “哦?”赵官家赶紧应声。
  “靖康中,陆宰被任命为京西转运副使……居然不敢去……若是用他,刘汲刘相公那里,却不知道如何交代了。”吕颐浩微笑以对,却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赵玖连连颔首,从善如流。
第三十五章
问法
  从建炎八年的冬日开始,朝廷便正式在东南,具体来说是最为富庶的两浙路与江东路,开始了大规模土断与检地。
  在凤凰山的直接压力下,所有的东南地方官吏几乎是硬着头皮便开始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最核心与最切中利害的工作。而可能给检地、土断造成直接阻力的地方士大夫、形势户们,却被一批又一批的传召到了凤凰山,然后跟地方官府一样,同样直接面对了当朝建炎天子的压力。
  且说,这位建炎天子御极已经七八载,而且颇有武功、号称中兴……说句不好听的,真不是任何人都有勇气对这位天子说不的,武林大会后,甚至绝大部分人连与天子讨论相关问题的勇气也都丧失了。
  更别说,东南的这些人,无论是官吏、士大夫还是形势户,本身也天然缺乏应对一个天子的经验。
  不过,即便如此,短短数月的相处之下,这些所谓东南‘统治集团’成员们也还是看出了一点端倪的……别的不说,这位官家那种一旦下了决心,刀山火海硬着头皮也要上的姿态,着实让人发怵。
  也正是因为如此,随着检地与土断的开始,整个东南都陷入到一种奇怪的氛围中:
  首先,说是万马齐喑肯定不对头,因为凤凰山那里反而显现出了一种朝气蓬勃外加政治氛围宽松的姿态。
  真的是非常宽松和朝气蓬勃。
  叶梦得这样的东南出身旧臣被一笔赦免,张九成这种东南士林领袖被直接简拔为秘阁大员……谁能说不宽松?
  不过,张九成、叶梦得这种人,距离大家还是比较远的,真正让东南士大夫和形势户有一种自己本身可以跃跃欲试的,终究是还是公阁。
  在检地与土断的同时,公阁也以一种类似于三舍法中州学-县学那样的架构,迅速而又坚决的建立起了路-州-县三级地方公阁制度,在这个制度下,东南士大夫和形势户,外加豪商、知名僧道几乎被一网打尽。
  而这个公阁也绝不是一个用来盛放形势户的纯粹空架子,凤凰山下,众人亲眼目睹,非常多的、昔日就在自己身边跟自己一样的白身士大夫,以公阁为跳板,通过政治表态与才艺展示,得到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政治前途,从邸报编辑这样具有清望的差遣,到通判、知县这样的实缺,赵官家根本就是毫不吝啬,真就是拿切实的政治权力来进行政治收买。
  即便是那些吏身的形势户们,以及纯粹的富商地主、僧道,也因为他们进入公阁而使得自家子侄被大量安排转入州学、县学,其中有点名堂的更是直接挂了武学的名头,成了官家近侍,算是让这些形势户本身有了点政治身份之余,也多了一分子孙后代跃迁为人上人的额外期待。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些甭管是不是官户的形势户们,图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种氛围,争先恐后还差不多,谁敢说是万马齐喑?
  但是,事情诡异就诡异在这里——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赵官家做这些事情是为了确保他那两项事关人口税的改革,也就是所谓滋丁不赋和摊丁入亩,但除了极少数士人为了做官,会通过上书从形式上表达拥护外,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对此事的具体展开避而不谈。
  与此同时,地方上的检地和土断却不是这么一番风顺的,没有任何公开的政策抵抗,但私下的阻挠,变着法的拖延,各种对州郡地方官一层的叫苦,对执行官吏的收买,都是有的。甚至于,等吕颐浩吕相公下了条子,让各州府吏员互调清查后,下雪天忽然趁着清查官吏出去喝酒烧了他们公屋隔壁的草料场,也还是有的。
  但唯独凤凰山上的赵官家龙纛有庇佑,居然一直没死人,也是让上下啧啧称奇。
  总之,一时间里,凤凰山这里的朝气蓬勃与地方上的紧张严肃,官府公文的三令五申和西湖酒楼上的醉吟慢颂,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割裂姿态。
  只能说,这个现象,既说明了这些形势户们对改革的本能抵触,也充分展现出了他们面对赵官家政治收买与严厉姿态并存时的矛盾心态。
  就这样,等到了年节前,大约是东京太学问政的时间点,小雪初晴,赵官家于凤凰山下正式召开了一次两浙路与江南东路的全体公阁大会,中间种种琐碎不提,到了会议最后,吕颐浩吕相公却是忽然起身,当众宣布了三件关于形势户的新条例。
  其一,乃是要将地产、资产达到一定数字(年收租三百石、出息三百贯)的豪商、地主以及寺观,统一纳入形势户,这意味着形势户将彻底名副其实。
  且说,顾名思义,形势户乃是指地方形势之家,也就是所谓豪右富贵之户。
  可在宋代,形势户也还是一个专有名词,乃是真有这个户口本的,里面全是官户和吏户,而一旦家庭败落、财产不足啥的,就会被从形势户中挪开,转入平户……那又有钱又有官吏身份的,当然是典型的豪右了。
  但是,这个户口依然有名义上的缺陷,就是少了理论上勤劳致富的大富商与大地主,还少了方外之寺观。
  现在统一了,谁也别想跑,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针对形势户的‘土断(户口整理)’了。
  其二,别的不管,所有两浙路、江南东路的形势户,从明年夏税开始,便要提前半个月完税,也就是要在正常老百姓交税前便完成税赋缴纳……反正这些人的家产摆在那里,不用等什么丝绢织好、秋粮入库啥的。
  其三,这次夏税,东南两路的形势户,便要率先享受永不加赋和摊丁入亩的仁政,所谓无论如何,都要先完成形势户本身的检地,然后拟定税额,国家仁政,少了谁的也不能少了形势户们的。
  最后,吕相公还提醒了坐在下面的公阁成员们,他们有义务对少部分非但不知道感恩、还想着逃避检地和新政的形势户进行举报……官家说了,那种之前就搞什么田皮田骨对抗田产税的,或者在检地中隐藏土地不报的,没有第二条出路,直接抄家、抄寺、抄铺子!
  这种讯息,基本上算是图穷匕见了,尤其是吕相公说话的时候,赵官家就在后面一声不吭坐着……换句后来的场面话,就是最艰难的检地工作已经到了啃硬骨头、搞攻坚的阶段了……而所有人也都明白,在赵官家的决心不可动摇,以至于居然要开春后就先啃下最硬骨头的状态下,两浙和江东的检地能不能成,或者直接说整个赋税改革能不能成,大约就要看这一波了。
  成则成,不成则……北伐前怕是真就不成了。
  但是,虽然图穷匕见,虽然大家面对面心知肚明,可顾虑到动辄从官家身后消失的杨沂中和大量便衣出入凤凰山行在的御前班直,却偏偏无人敢在杭州府内进行串联,哪怕这是最好的串联机会……一时间,倒有几分道路以目的姿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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