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3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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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说,在真正的明白人眼里,三大案的本质,或者说这三个案子的严肃性,正是在于官家与御营——官家以御营为根本,御营以官家为核心,两者中间是八九位帅臣与几十位统制官,大家相互联系牵扯,最终形成了一个整体。
  没有御营二十万大军的存在与各路帅臣、统制官直接依附,哪来的赵官家安稳如山,视二圣如草芥?
  没有御营大军收纳河北流民中军事存在,镇压南方农民起义,哪来的国家存身之基?
  兵强马壮者为王,有些事情就是那个意思,没必要说破的。
  同样的道理,如果没有御营一次次顶住北虏,没有御营一次次反扑收复失地,哪来的赵官家恣意妄为,推开一个又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摒弃一个又一个从五代时便承袭的复杂制度,强行在中原与关西军屯授地?
  以至于后来在绍兴强行驱逐官吏,在朝中强行推行原学?
  便是眼下堂中所谓诸多官家心腹、官家一党,如果没有御营一次次军事胜利做底子的话,又怎么会团结在赵官家身边,成为官家心腹和一党呢?
  “潘永思。”赵玖闻言微微一怔,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那些事情,但他还是即刻在御座中呼喊了马伸提到的人名。
  “臣在。”一人从一侧近臣行列中闪出,恭敬相对。
  “你听到了?”
  “回禀官家。”潘永思昂然相对。“臣听到了,但大理寺日前早已移文着臣自辩此事,臣也早已有自辩文书交与大理寺卿,具言臣教导不严,以至于孽侄王博肆意攀咬无辜……”
  赵玖沉默不语,马伸也微微一怔。
  “陛下,臣虽处嫌疑,但仍要弹劾刑部尚书马伸因私废公。”
  也就是这一怔的功夫,潘永思居然反身一击。“马尚书固然为刑部主官,但才入京十日,连刑部上下官吏都未认全,如何便寻得在大理寺主审的三案要害?若是嫌犯为脱罪责,今日攀咬一个,明日攀咬一个,皆算是要害,岂不是到处都是要害?何况大理寺又没有因为臣有品级便有所枉法,乃是正经移文翰林学士院经值日学士之手,着臣自辩……哪里就要马尚书于文德大殿当面诘问?还不是因为马尚书道学名家,素来不喜臣精研原学,还屡屡资助太学中原学子弟?故以门户之见横生枝节?”
  马伸怔怔听完,此时方才怒目:“若是以此来论,道学出身的人便做不得朝廷重臣了?否则与谁瞠目皆是门户之见,皆是因私废公?”
  “马尚书也知道自己是朝廷重臣,不是在做御史了?”潘永思丝毫不惧。“刑部尚书之任,何其之重?一言而使人破家灭门,无过此任!而马尚书入京十日,无凭无据,便在文德殿上迫不及待毁人清誉,内中含沙射影,更要绝人性命,是私是公,人心自有评断!”
  这话其实有几分道理,但马伸是何等人物,如何会怕一个外戚:“此言何其荒唐?老夫又不是在勾绝你性命,只是提醒官家,小心此事内中关节,本意乃是对大理寺卿行事粗疏而来的,至于足下区区一个外戚,需要老夫诚心对付吗?便是陛下,又何曾在意过你们?!”
  “外戚的清誉便不是清誉了吗?外戚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
  潘永思依然不惧,甚至声音更大了起来,而有意思的是,文德殿上,不知为何,或许是犹疑于三大案的一体性,或许是潘永思其实说的有些道理,诸多重臣居然也都放任一名外戚在此叫嚣。“此等视他人如草芥之辈,如何能做刑部重任?!况且刑部若对大理寺审理结果有所疑虑,自当移文大理寺质问,如何便要在文德殿上点污他人?!”
  马伸终于冷笑:“怕只怕有些人连结成网,沆瀣一气,使官家不能闻正论……老夫何尝不知道接手刑部十日,太过急促,可若是过了此番文德殿大朝,说不得这三案便要稀里糊涂过去了,到时候才是有负重托!”
  殿中气氛愈发怪异起来,少数几名原本蠢蠢欲动的御史此时也都愤然回列,至于潘永思,想了一想,也只是一笑,继而拂袖肃立,好像是怂下来的样子。
  “官家。”马伸见状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拱手以对。“臣还有两个案子的要害要说给官家听……”
  “说来。”赵玖不喜不怒。
  “回禀官家。”马伸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打精神。“另外两案要害……如杨政案中,也有一处律法上的嫌疑,乃是说关西文武上下,对他杀妾剥皮之举知之者甚多,尤其是御营后军内中,早有流传,却多有知情不报之事!”
  赵玖面色不变,微微颔首:“还有呢?”
  “还有张宗颜案……”马伸愈发严肃。“诚如大理寺所言,此事牵扯军中,寻常刑律难做凭据,得先让御营右军处给个交代,可恕臣冒昧请问官家,一师之发,真能瞒过一军都统?若御营右军都统张俊回文说不知,算不算张俊无能?若张俊回文说误许张宗颜临机决断之权,此番无辜死在商河的千把将士、民夫,是不是就算是白死了?”
  赵玖沉默以对。
  “官家。”马伸拱手而言。“臣知道今日让官家为难了,但臣也非是潘永思口中妄言之人,否则真要是以台谏之风论事,今日韩世忠、张俊、吴玠早被臣一一弹劾了……臣既为刑部尚书,今日便只以刑部之身,请官家在一些律法论断上给个确切答复!毕竟,天子口出成宪,有些事情,陛下不给个清楚条文,天下人始终混沌。”
  “什么言语?”
  “御营功高,人尽皆知,如帅臣之辈,皆自诩有中兴辅弼之功,平乱安邦之举,以至于屡屡有跃然于律法之上、制度之上的举止……”马伸昂然俱笏板以对。“敢问官家,要不要给他们这个权限,是不是刑不上统制,责不举于帅臣?”
  赵玖依然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马伸却只是拱手俯身,静待回复。非只如此,殿中其他宰执重臣,居然也无一个说话的。
  场面居然一时僵硬了下来。
  这幅场景,对于初次立足与殿上的一些人而言,未免可怕,譬如自诩是个有能之人的新任直学士梅栎,此时早已经脑子如浆糊一般混乱,什么聪明、条理,都没了用处,只是发愣而已。
  当然了,大家虽然都不言语,却不是人人都如梅舍人这般糊涂的,如几位宰执,又如就在马伸旁边站着的户部尚书林景默,却是对局面了如指掌。
  小林学士一开始就醒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这一次他没有做出反应,不是因为想的太慢来不及动弹,而是和其他重臣一样,陷入到了立场困境之中。
  之前就说了,三大案本质一体,且指向了官家与御营。
  杨政案提醒了所有人,官家所倚重的御营大军里,依然有着大量旧式军官存在,那些武人的平均道德素质,依然是普遍性低于士大夫,乃至于低于寻常百姓,不是换个御营皮就能焕然一新的。
  国债预售案,也清楚的表明,不管是新的权贵还是旧的权贵,不管是任何人,在名利位前面,该堕落就会堕落。
  至于张宗颜的案子,比前两者加起来还要严重,前两者还能归咎于个人无德,此事却清楚的表明,御营大军在革除了往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弊端之后,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们居然可以自行其是了。
  自行其是倒也罢了,却居然大败而归,更是让天下人同时怀疑起了御营的战斗力,让西夏那么堂皇的胜利影响也随之大打折扣。
  这三个案子猝然堆积到一起,立即让南方在野的反对派们有了攻击执政者们的口实!道学家们先前请放开报禁,马伸此时近乎于逼宫的举止,便隐约有些呼应之态了。
  而堂中大臣们选择沉默,原因也再简单不过……他们虽然是官家一党,虽然与马伸那些人不是一路,但也不是御营体系内的武臣……他们是传统的士大夫!
  御营和官家一体,他们也跟官家一体,但他们却跟御营不是一体!
  所以,当马伸问出这个问题时,便是作为官家心腹的小林学士都忍不住想听一听官家的答案。
  当然了,这些心思看似百转,却只是一瞬间而已。
  大堂内,这种对峙只持续了片刻而已,赵官家便果断开口了:“朕知道马尚书想听什么,也知道今日殿上诸位为何这般安静,而朕其实对此事也早有思量……况且,朕又是个不愿遮掩的,也不愿意遮掩……你们要言语,朕给你们言语便是……那就是在朕这里,帅臣与宰执同列,统制官与秘阁重臣同列,文武并重!若国家从未因某罪杀宰执,便也不会因某罪杀帅臣;而若秘阁重臣也杀妾剥皮,朕也一定砍了了事。”
  堂中一时哗然,很久才渐渐安静下来……这个答案,其实在很多人预料之中,但依然让在场诸多官员有些心酸。
  然而,待场下安静下来,马伸未及多言,赵官家居然又黑着脸继续说了下去:
  “非只如此,朕觉得,为人为官皆要有底线,若是宰执、帅臣也杀妾剥皮,朕恐怕也是不能忍的,那到时候怎么办?为了国家脸面,朕大概会将他诱到宫中,亲手剁了他,沉鱼塘做肥料!然后对外人说,某位相公、某位节度,自己滑了一跤,淹死了!”
  堂中终于稍微响起微小哄笑之声……坦诚说,他们都觉得这种事情怕是只能发生在武臣身上,真要是有士大夫这般做了还能位列宰执,那国家便已经不成样子了。
  “还有呢。”赵玖继续肃然以对。“朕还是不愿意瞒你们……朕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的那种人,眼下国家要打仗且不提,终有一日太平了,有一两个帅臣有本事有资历,转为一任枢相,怕是也属寻常,而若是哪位进士出身的会打仗,去做一任御营某军都统,朕觉得也无妨……你们到时候不要大惊小怪。”
  堂中登时又安静下来。
  “臣明白了。”眼见着堂中气氛愈发凝固,隐约有些后悔的马伸沉默了一下后,依旧还是倔着性子拱手发问。“还有一言……御营上下,自成体系,相互包庇,臣敢问官家,国家律法,到底能不能约束军务?”
  “当然能约束。”赵玖似乎是打开了什么闸门一般,继续喟然以对。“但军人本身特殊,却不能拿刑统来约束军务,否则战场杀人岂不是也要杀头?须有一个完整军律……刑部可以跟枢密院就此事制定一个妥当军律出来,以后枢密院与御营总务专审。”
  “请官家明言,大约什么事归刑统,什么事归军律?”
  “如杨政杀妾便归刑统,以刑统为本,参照军律,其军中上司下属知情不报,也属刑统。而如张宗颜军事擅动,便属军律,其上下知否,参与否,皆以军律为本,参照刑统。”赵玖脱口而对,显然是早有准备。“刑部可满意了吗?”
  “官家说笑,制定法律,维护纲纪,乃是让天下人满意的事情,臣满不满意又算什么呢?”马伸依然不惧。“不过,官家有问必答,臣也着实无话可说。”
  “你无话了,朕还有话。”赵玖长呼了一口气。“其实,朕从未想过什么长治久安,也没指望过什么人人皆尧舜……人性如此,发生这三件案子,朕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但这么快就来这么多案子,还这么集中,也是朕疏忽在前……”
  这倒是无话可说,赵鼎等宰执们终于出列,躬身请罪,堂中气氛也随之稍缓。
  但就在这时,赵官家忽然又喊了一个人名:“潘永思!”
  “臣在!”
  “你刚才与刑部之争辩,单论道理,其实是在你这一边的,哪怕日后真查出来这案子是你做的,朕也会这般说的。”赵玖微笑以对。“不能因为你是外戚便肆意折辱。”
  “官家能如此公允,臣感激涕零。”潘永思忍不住得意看了眼马伸。
  而马伸虽然气急,却终究无奈,以至于御史中丞李光一时有些恼火,准备出列进谏。
  但很快,赵官家下一句话,就让堂中凉快了下来:“可是潘永思,此案主犯到底是不是你?大庭广众之下,你若是当众招供,朕可以给你一个从轻处置,便是刑部也不好为难你的。”
  潘永思怔了一怔,旋即摇头肃然:“官家小瞧臣下了!不是臣做的就不是臣做的!”
  赵玖微微颔首,复又看向另外一人:“大理寺!卢卿!”
  “臣在!”大理寺卿卢益吓了一个激灵。
  “上月十五日,你家中去宋嫂鱼羹订了三盒外卖,结果外卖送到之后,门外忽然有人跟来,又将一盒外卖送到……有这回事吗?”赵玖好奇追问。
  卢益愕然当场,片刻之后,却是远处潘永思先直接跪倒在地,然后在地上连连叩首不停。
  继而卢益反应过来,也是不顾身份,直接跪倒在地,然后免冠以对:“臣有罪!臣本以为官家会为贵妃体面轻轻放过此事,才贸然收了潘舍人一盒珍珠……”
  “朕为何要轻轻放过此事?”赵玖终于在御座上彻底大怒。“朕的御营,朕得新政,朕的根本就在这些事上面……便是就事论事,国债也是朕亲手签字画押的东西,卖的是朕的信誉!结果被他空口白牙,靠着隔空许出份额来平白收钱……你说朕为何要轻轻放过此事?!朕给贵妃体面,谁给朕体面?拿言语逼迫了朕大半日的马尚书吗?他给我体面了吗?!”
  刚要出列称赞官家气度的马伸登时气急不语,直舍人梅栎与晁公武更是再度怔住。
  而御座中的赵官家也懒得理会,竟然是直接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案子移交给刑部,明日起,朕要去巡视河防,视察御营部队,防患于未然……尔等好自为之。”
第三章
劝说
  十一月开篇的大朝会弄得满地鸡毛,位列秘阁九卿之一,而且很可能是九卿中实际权责最重的那位直接从堂上主审变成了同案罪犯,也是让人瞠目结舌。
  而这个时候,赵官家却又在发怒之后拂袖而去,直接动身离京巡查河防去了。
  对此,有人以为,这是官家刻意避开案件审理工作,躲开贵妃的求情,以减少不必要麻烦的意思,但也有人说,这是官家暗示刑部放开手脚从严从速处置的意思,还有人对皇城司与外卖的问题有些纠结……但不管如何了,赵官家离京巡视河防的姿态却是毫无折扣,甚至堪称果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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