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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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便是不做表态之意了?”金兀术失笑相对。
  “不错。”讹鲁补摊手而对。“两位自决!打仗时唤我便是!”
  阿里摇头不止,金兀术却是长出了一口气……毕竟,说是自决,金兀术须是主帅,不还说按照这位四太子的意思来?
  三人既然议定,依旧以渡河之事为主,还是要准备起浮桥渡淮,便也无话可说,只好各自散去,浮桥准备前的诸事只能由着金兀术的性子肆意来了。
  而送走两位万户,抹去帐中土灰,却难抹平金兀术心中郁郁……任何一个年轻主帅如此被敌军戏耍,被老将如此当面教训,心中总是难平的。
  再加上浮桥准备妥当似乎还要数日,这位四太子便不免胡思乱想,一会担心对面那赵官家会因为下蔡城变得妥当而一跑了之;一会又想着对方干脆一走了之,使对岸一空,他便可直接弃了下蔡放肆去追;然后转过身来,却又一时觉得对方那个赵官家居然敢渡河来安人心,竟是将他乘夜入淮水的胆略给平了下去,心中愈发不忿,竟起了意气之念。
  总之,战争的空隙之中,强行按捺住攻城之意的金兀术在明显受挫之后,确实是忍不住想做点什么……而忽然间,这位四太子也确实起了一个主意,却又遣人将那时文彬再度唤来。
  “不要怕!”负手立在帐中的金兀术看到地上之人战战兢兢,也是无奈。“都说了,此事与你无关,便是责罚也只是赵球该死……且已经死了!”
  时文彬无奈,只能叩首称恩。
  “俺现有一个恩典给你。”金兀术转过身来,严肃讲道。“等做好了,便立即复你的参军之职……”
  时文彬还能说什么,难道还能拒绝?只能连连称是。
  “是这样的,对面的赵宋官家怕是还不知道,俺们大金国最近多了两个臣子,一个唤做昏德公,一个唤做重昏侯,你写封文书记叙说明一下这事,再劝他也来降,说俺兀术保举他个王爵……然后你再做使者与俺送过河去!”说到这里,金兀术不免气势渐渐回来,却是忍不住挺胸腆肚起来。“俺要亲眼看看那个大胆子宋国皇帝的回信!”
  时文彬抬起头来,根本不敢拒绝,却又忍不住心情复杂,以至于潸然泪下。
  “哭个甚啊?”心情舒坦了的金兀术坐回位中,却是连连催促。“速速来写!”
  
第四十三章
文书(中)
  翌日,也就是正月初四这日上午,赵玖刚刚打发了中书舍人胡寅胡明仲往下蔡城一行,询问修复内渡一事,便见到了战战兢兢的金军使者时文彬,并看到了那封搞不清楚到底是存了什么心的劝降书。
  平心而论……赵玖当然是没有半点触动了。
  毕竟嘛,那什么二圣的悲惨遭遇他恐怕比金兀术知道的都清楚,因为金兀术好歹都出来打半年仗了,而他却晓得历史上那宋钦宗很可能是打马球时被乱马踩死的……金兀术知道不?
  而且赵玖对这二人也殊无同情,甚至说对于整个被掳掠到北方的宗室亲贵,赵玖都提不起出于人文主义之外的更多同情心。
  原因很简单,国家都亡了,两河(河北、河东)、京东、关西那里,人命几乎是成百万的消逝,多少人家破人亡不都是被这赵宋权贵们给弄的?身为一个长在红旗下接受了差不多阶级教育的正常人,要同情也该同情这些人……除非他赵玖愚蠢和蒙昧到以为那些子逼反了不知道多少老百姓的权贵们能有资格代表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
  实际上,赵玖见到这封对他而言毫无味道的文书后,第一反应就是极其自私的往中国历史上找经典段子,好继续他的圣主雄王模仿秀。
  不过,事情吊诡的地方也就在这里——无论如何,占据也好、被束缚也罢,赵玖此时都是在使用赵老九的身体,他也是凭此在这个战乱时代立足生存的,所以他必须要遵循这个身体的附带规则。而规则就是,赵玖哪怕有当面把什么‘二圣’淹死在粪坑里的冲动,他也不能这么干,最起码不能明着来,便是偷偷摸摸的干,也得先刷个秦皇唐宗一般的威望出来再去研究一下可行性。
  否则,天下人只会把他当疯子来看,而疯子是没资格带领天下人去抗金的,也没资格成为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引导者与带领者。
  正所谓,明明一片红心向人民,却要先扮演好一个封建帝王,如此才能做到最优解……这让赵玖意识到了一个新的问题,一个关于责任和义务,自私与公心的问题。只能说,这封文书给赵玖带来的思考远超所有人的想象,无论是此时正在河对岸志得意满的金兀术,还是在御帐前哭倒跪倒一片的大宋行在文武。
  就这样,不知道隔了多久,且说帐外依旧狼藉一片,然而眼见着赵官家依旧没有出帐,再加上帐外文武本身也多少有点累了,却是不禁渐渐忧虑起来……毕竟嘛,当初在南京(商丘)登基的时候,这位主可就干出过当众哭晕过去的事来的;而落井之后,这位官家虽然表面上渐渐喜怒不形于色,很少整这些事情了,但实际上,看他一根腰带拴住最泼皮的韩太尉,一只咸水鸭子喂饱了胃口最大的张太尉,一把刀切了地位最高的刘太尉,几句话就把御史中丞挤兑的痛哭流涕,便晓得这位的功力如今是愈发的炉火纯青了。
  那么如此局势下,天晓得这位能干出什么事来?
  “官家有口谕!”
  就在帐外众文武渐渐疑心疑鬼之际,内侍省大押班蓝珪却是忽然掀帐出来了,并正色肃容开口。
  而帐外文武也是纷纷心惊肉跳之余,赶紧肃然起来。
  “官家说了。”蓝珪面无表情,一字一顿转叙道。“日哭到夜,夜哭到日,难道还能哭死董卓吗?”
  “咳!”
  听到董卓二字,最前面的吕好问一个不稳,差点呛到了喉咙,其余行在大臣也都各自失态。
  “官家还说了。”蓝珪体贴的等吕相公等人缓过劲来,方才继续抄手而立,严肃讲道。“二圣北狩之事,迎回二圣之论,之前李相公与行在尚在南京(商丘)时便早有正论,非国家自强,以兵威加之河北,否则断无可行之理!今日金人之辱,诸臣当牢记在心,然后砥砺前行,待一日大势反复,自当报答而已!”
  言至此处,蓝珪稍稍一顿,复又放缓了语调言道:
  “官家说,此番旨意到后,要文武各安本职,各归本队,战事在前不可中了金军诡计,露出破绽,他就不亲自出来送大家了……”
  此言既出,御帐外的大多数人多少是松了口气,然后或是哭喊几声,或是对那时文彬威吓几句,便都对着御帐行礼告辞……说句不好听的,虽然靖康二年和建炎元年是同一年,但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现在已经是建炎二年了呢?所以,新晋臣子中的大多数又何尝真的在意什么二圣,只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天下人共同秉持的道德观摆在那里,又要考虑新官家的面子,才不得已为之。
  总而言之,帐外很快便风平浪静,只剩些许中枢要员与近侍在御帐前的帷幕中干坐罢了。
  这里多说一句,虽然赵官家一直没有公开表明过他要继续之前的淮河防御战,但很显然是存了这个心的,这一点从八公山淮南大营的持续性建设上便能看出来。
  实际上,后方物资押解过来后,整个八公山大营都一直在朝着永久化的方向进行改建……过年的时候,吕好问就住上了木屋;过年后山顶小寨的中军帐和赵官家的御帐也加了木质支撑;而现在,下面的各处营寨的栅栏也都在增加土垒和壕沟,御帐前的帷帐也搭起了一圈木棚!就连那面立北峦最北面悬崖上的巨大龙纛,都堆了石块、钉了木桩,给彻底定在这八公山上了!
  一句话,赵官家之心,路人皆知,只是无人当众说出来罢了。
  回到眼前,大部分行在文武各自散去忙碌后,御帐前,些许重臣与近臣按品级坐在木棚下面,唯独一个时文彬立在空荡荡的中圈,却是战战兢兢,哆哆嗦嗦,不知今日性命又在何处?
  但是许久之后,官家依旧没有出来给个眼下的答复,众人渐渐不耐,若非赵官家这些日子威望日著,此事又过于敏感,吕好问等人几乎要冲进去当面问一问了。不过根本不用如此,日头渐渐偏西之时,胡寅自河对岸匆匆归来,却是给了众人一个堂而皇之的请见理由。
  而在帐内躺了几乎一整日,也胡思乱想了一整日的赵玖听到帐外胡寅请见,情知道无法再拖延,再加上他也的确有了一些切实想法,却是干脆起身,主动出帐而来。
  “官家!”
  吕好问以下,纷纷起身问候,并面露期待。
  “金人野蛮无耻,我们不可以自降身份,与野兽同等。”赵玖瞥了眼身形萧瑟的那个时文彬,也懒得与此人计较。“你们谁来执笔,替我以私人名义写封文书回告那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也好让使者带回!”
  众人相顾无言,却是在这个问题上素来激进的胡寅不顾身上尚有没有回复的任务,直接请言:“臣为中书舍人,冒昧为陛下执笔。”
  赵玖自无不可。
  且说,无论如何,写文章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大宋进士出身的人而言还是基本操作的,何况胡寅本身就是著名的才子,所以不过是片刻之后,他便书写妥当……按照这年头书信格式,抬头落款,无一不备,内容也是四六骈文,言辞华丽而又不失气度,用典丰盛而不失于准确,立场上也没有任何问题,乃是呵斥、谴责对方的野蛮无耻,并以亲子的身份要求对方交还二圣云云。
  然而书信写完,胡寅又当众朗诵了一遍,众人都觉得贴切,赵玖却久久蹙眉不语……说到底,他本意是很想直接来一句‘请分我一杯羹’的,如何又会对这种文书看上眼?
  只是他心里也清楚,那样的话,注定是要惹来大麻烦的,不要说吕好问、张浚、胡寅等人会死谏,说不得刚刚抵达扬州的李纲都要跑过来找他算账。
  所以,犹豫了半日,赵玖终究无奈,只能强压一口怨气接过这文书,然后扭头看向了那金军使者:“你叫时文彬?”
  “臣……外臣正是时文彬!”那时文彬几乎在此处站了一日,米水未进不说,还被武臣推搡、文臣喝骂嘲讽了一整日,早已经不支,闻言几乎是本能双腿一软,便跪地准备称臣,但话已出口才醒悟过来……以他如今的作为和身份,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做成宋人的了。
  “你以前在何处任过职?”赵玖也不知道是根本不急,还是不愿意将这封文书交出去,却是顺势问了些闲话。
  “外臣曾为郓城知县,再转潍州通判,将二任通判之时因为昔日郓城属吏宋江造反,为张叔夜张龙图所破,事后牵连,失了前途,贬斥许久,年前李相公主政,征召人手为京东各军州县主官,这才复为沂水知县。结果,上任才一月,金……四太子便引兵南下,从沂水过大军往南,知州南逃,外臣便……便随通判一起从了四太子。”时文彬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断断续续,到底是在赵玖怪异的目光下大略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赵玖听完之后一声叹气。“其实,金人大军南下,你所在沂水县首当其冲,兵威之下,我也没法怪你……”
  “臣谢过官家体谅。”时文彬闻言居然直接落泪。
  “不过时知县,体谅归体谅,你既然已经降了金人,又出来做了事,那日后便是敌非我了,将来的事情也就不要有什么奢望了。”赵玖继续感慨言道。“否则的话,你让我这个官家如何去对你刚才所言的张叔夜那种臣子呢?你在金人帐下,那张叔夜绝食而亡,过宋界时咽气身死,总该晓得真假吧?”
  时文彬一言不发,只是叩首落泪不止。
  赵玖心下无力,又有些烦躁,便要将文书递过去了事,然后去做他想做的正事。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时文彬起身将要接过文书之时,忽然间,这赵官家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止——他猛然一叹,然后便收回手来,就在众人面前愤愤撕碎了那份文书!
  “官家!”
  周边重臣、近臣,各自失色,便是今日一直跟在赵玖身侧,也一直没吭声的杨沂中都愕然当场。
  “官家……可是臣言辞中哪里有不妥?”事关重大,胡寅赶紧俯首请罪。
  “不关你的事。”赵玖如鲠在喉。“只是觉得若此番文书送到对岸,固然对的起二圣了,却如何对得起李若水、张叔夜等人?又如何对得起家破人亡的两河士民?对得起河对岸孤军固守的下蔡三万士卒?”
  “臣惭愧!”胡寅登时无话可说。
  而吕好问等人也只能纷纷俯首称愧。
  “要么就不回了?”请罪之后,御史中丞张浚咬牙出列建议道。“以示决心。”
  “不回的话,只是徒增金兀术的气焰。”赵玖摇头不止。“劳烦明仲再写一封,不用白纸,用宣旨的绢帛来写,只要抬头,内容与落款朕亲自来写!”
  事情到了这一步,胡寅那敢怠慢,他即刻回到木棚之下,须臾便在内侍的帮助下重新准备妥当,然后让开位置,请赵官家上前。
  而赵玖走上前去,也不提笔,也不用墨,甚至没有思索,却是直接朝着那摊开的绢帛正中吐了一口攒了半日的唾沫!
  然后,其人方在众文武的目瞪口呆中,提起笔来,却又在落款处画了个‘河北沧州赵玖’的押……沧州,乃是赵氏祖籍所在。然后这管家也不呼蓝珪,而是直接转入御帐,须臾便亲自取来体量颇大、根本不常用的大宋天子印,就在木棚下往那绢帛上给重重盖上,却几乎盖住了小半个绢帛,乃是将六个字的画押给完整盖住。
  做完这些,赵玖方才折起这文书,然后也不加封皮什么的,便抬手拈来与那金军使者时文彬:
  “如此便可,拿去吧!”
  时文彬此时欲哭却已无泪,只能俯首上前,双手接过文书,然后仓促而走。
  到此为止,全程下来,御帐内外,竟无半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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