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29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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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按照西夏人笃信的巫蛊传统,此举唤做‘炙勃焦’,正是要看羊胛骨被熏开的缝隙来判断吉凶,而且一定要烧出两道缝来才可用……其中,第一道缝是主缝,主缝上生出的第二道缝被称之为客缝,都是极为重要的。
  按照经验,主缝一出,客缝马上也会出现的。
  果不其然,就在李乾顺与察哥来到跟前不久,主缝之上肉眼可见,很快就生出了一条更细的客缝,到此为止,巫婆巫汉们齐齐停下,为首那名嗓门极大的巫婆更是以干艾草裹住焦黑的羊胛骨,准备奉给晋王察哥,乃是让察哥捧着给国主去看的意思。
  然而,素来尊崇汉礼的西夏国主李乾顺半点都等不得,居然直接劈手将羊骨夺来,就趁着西面贺兰山方向射来的午后阳光来看此纹……但是,平素观察‘炙勃焦’水平很高的李乾顺,只是一看,便也登时懵在当场。
  无他,虽然巫婆巫汉们在生出客纹之后第一时间停手,却不料是炙烤的余热发挥作用,还是李乾顺夺得太快,用力过猛……这一道主缝之上,却已经连续生出两长一短足足三处客缝,而且每一条缝居然都比主缝更长更大,弎缝左右横织,着实让人惊疑。
  “这‘炙勃焦’废了。”察哥看到自家兄长脸色不好,赶紧插嘴劝慰。“明日咱们再做‘生跋焦’好了……”
  生跋焦,是西夏国内第二流行的占卜方式,主要是经过一系列步骤杀一只羊,然后取羊肚子里的肠子,看肠子里面食物、粪便的分布情况来做推断。
  “怎么可能废了,这种事情本是要看第一次的……”李乾顺无奈将羊胛骨扔在地上,摇头相对。“只是天意让此卜超出朕所识,可见此番之艰难。”
  “谨守横山便是。”察哥赶紧再劝。“咱们与宋人百年对战,从来是谁攻谁要吃亏……咱们守住横山,任他宋人如何嚣张,时日一久也要退兵。何况。俺一开始便觉得,宋人还是虚张声势的多一些。”
  “你不懂!”李乾顺低头看着地上的羊胛骨,不顾两手乌黑,直接扶膝而坐。“咱们大白高国立国百年,但终究是个小国……譬如之前李良辅阴山葬送了万余之众,国家到现在还不能恢复元气,可宋人呢?那几年葬送了得有百万之众吧,居然还能再打回来?大宋丢了整个河北、河东,几百个州军,还能这般锋利,咱们若是丢了横山,便是亡国之危了。所以,便是宋人虚张声势又如何,真能无视吗?”
  察哥也有些讪讪。
  “现在朕怕只怕宋人皇帝太年轻,强要逼迫我们,与我们作战,到时候横山周边三国大战,咱们想要自保,只能被迫出全军,而金人看到我们出兵,却又故意隔河不动,有意消耗我们……这就艰难了。”李乾顺放弃了对羊胛骨的注视,复又站起身来,仰头望着西面依稀可见的贺兰山,愈发摇头不止。“今日朝会上,薛元礼给你,也给朕留了脸……没有提天佑、永安之祸。”
  嵬名察哥原本还不是太在意,但闻得最后几个字,却是陡然色变,甚至当即眼皮跳了一下。
  所谓天佑、永安之祸,说的是李乾顺生母小梁后执政时,为了稳固自家权位,不顾实际,强行动员全国之力出征大宋,导致的西夏亡国之危。
  第一次,是天佑民安七年,小梁后带着儿子,动员五十万丁口,举国伐宋,进军延鄜路,也就是延安府、绥德军、保安军一带了,结果是大败而归。
  第二次,是两年后的永安元年,彼时李乾顺勉强成年,有了一定号召力,却还是无法阻拦自己的亲生母亲,于是小梁后再度动员全国四十万丁口,举国伐宋,最后在平夏城下溃败而归,只能向辽国去援,确保大白高国的存续。
  且说,西夏核心地带无外乎是黄河三套中的前两套,建国之初不过一百余万人口,后来大力开发河套,扩张河西,全盛时也不过是三百万人口,而三百万人口,又有多少可征调的男丁?
  十五以上,花甲以下,五十万便是西夏国极限了。
  而这种举国之战,一旦受挫,甚至不用受挫,只要稍微维持一阵子,便会引起整个国家国力的倒退。这一点,从第二次小梁后出征放弃了更远的横山,选择距离首都更近的平夏城为目标,而且动员丁口从五十万变成四十万,就已经可见一斑。
  至于第二次再次溃败之后,连本土防御都无法组织防御了,就只能去寻辽国干涉。
  实际上,小梁后那两次作死,才是西夏距离亡国最近的一次。
  而这,就是小国寡民的悲哀,哪怕它是个以武立国的国家,是个武德充沛的民族,但国力上限摆在这里……大兵一动,便是举国之力,一旦受挫或者无功而返,便要休养生息许多年才能缓下来。
  何况,西夏真正的机动兵力也不足。
  两次战役,五十万、四十万中大多数终究只是后勤转运人员,所谓十二军司二十万大军更是胡扯,那些都是军民合一的党项与诸族部落而已。
  西夏真正的举国之兵不过七八万便到极限了。而且各处又都有驻扎,野战兵力能有四五万也到了极限,核心铁鹞子,不过数千。
  这一点没人比李乾顺、察哥更清楚。
  嵬名察哥名扬天下那一战,也就是杀掉刘法那一次,无论是哪一方记载都清晰无误,刘法固然是被迫率军轻出,但由于他突然攻到西夏腹地灵州城下,察哥其实也是被迫决死……双方激战一日,刘法依然继续突围,最后被困绝地而死。
  而刘法当时手上多少兵呢?两万。
  察哥很可能只有两万步卒,和数千铁鹞子,是靠典型的步兵对垒,骑兵绕后突击而胜的。
  明白了西夏的捉襟见肘,也就明白了李乾顺‘一切为了生存,生存就是一切’的军事外交理念,也就明白了赵玖为什么要赌这一波,当然了,也自然会明白李良辅阴山那一战,为何让李乾顺丧胆到直接杀了结发妻子与一手抚养的至亲长子了。
  因为那一战,不光是一次战败,更重要的是,女真人在战斗中展示出了强大的追击歼灭能力……一战而溃,让西夏人损失了数千人,宋人也能做得到,但与宋人不同的是,女真骑兵的坚韧在战后发挥了极大作用,完颜娄室与完颜银术可的持续追击,使得后撤的西夏兵马在一处突然暴涨的野地河流面前遭遇到了致命打击,无数西夏骑兵淹死在了那条不知名的河流之中,使得西夏精锐部队减员甚重。
  “横山以外,能动兵马,五万步兵,朕给你三万,六千铁鹞子也尽数与你。”李乾顺见到察哥终于重视谨慎起来,这才喟然。“你带到横山去,和云哥、合达他们联兵一起,加起来足足有五万之众,横山一带的丁口也随你招募使用……想来还是能替朕守住横山的!但千万不许出横山,替金人火中取栗!这也是朕唤你过来专门叮嘱的要害!懂了吗?!”
  “懂了!臣弟指着佛祖起誓,绝不出横山半步!”察哥咬牙赌咒,却又有些忧虑。“可皇兄,俺若带走了大半兵,你这里最多两万,可还要紧,宋人葫芦河或者瀚海突袭又如何?”
  “若是瀚海过来,便是找死,若是葫芦河那种地方,最多能来两三万兵,朕将这两万兵放在灵州,看住瀚海,顶住葫芦河口,还不行吗?”李乾顺脸上的皱纹终于微微舒展。
  察哥微微颔首。
  而李乾顺稍微一顿,却是不顾手上乌黑,直接去摸着自家弟弟金冠旁的‘鸟翅膀’然后,恳切相对:“察哥且去,朕昨日梦见佛祖,他与朕说,等熬过去这一遭,必能让大白高国再传一百年!”
  察哥愕然抬头,只见自家这位雄才大略的兄长立于王廷院落之中,身着团龙袍,带着高金皇冠,一手向前摸着自己的发髻,一手负于身后,周围尚有艾草的烟气缭绕,却又有初春阳光自西面贺兰山上射来,映照在这位西夏皇帝的脸上,显得金黄一片……此情此景,居然有了几分神圣之态,便是那些皱纹也显出了几分佛理来。
  而察哥闻得那般言语,复又观得此景,心中且惊且惧且喜且诚,却是当即跪地,就在那羊胛骨旁叩首以对:“臣弟愿为兄长与大白高国再战一百年!也请皇兄再活一百年!”
  周围巫婆巫汉见状,赶紧随从下跪,众人这般动静,以至于空气中顿时又弥漫起了艾草特有的味道,而李乾顺长呼吸了几口气后,却也是如佛祖拈花一般,负手含笑起来……想想也是,不说佛祖与山鬼庇佑,便是这般君臣兄弟相得,又岂是那囚父囚兄的赵宋官家能比的?
第六十二章
炸酱面
  且说,赵官家一月初五出发西行,尽管是沿着可能是古中国最通畅的一条道路行进,尽管因为黄河对峙的缘故沿途布满兵站,尽管随行部队中一小半都是骑兵,但依然在上元节之后才抵达长安,而后便是在长安闲坐等待各方消息。
  其中,女真人的应对集中发生在一月下半段,而西夏人做出一个小国近乎无奈的应对决断则是在一月底。
  等到西夏国相薛元礼与高丽使者郑知常抵达长安以后,却俨然已经是二月中旬了。而西夏使节团一旦抵达此处,只是匆匆交出礼物,便很快就被闲置了起来。
  当然,并没有限制他们在城内的基本人身自由。
  而薛元礼几番去请见,又几番询问相关官员,得到的讯息不是赵官家去城外踏青,就是这位天子去了延安郡王府上看女婿与儿媳,又或者去参观什么名胜古迹了。
  对此,西夏人自己不急反喜。
  原因很简单,赵宋官家这般闲适,长安城内气氛这般随意,那就越发能说明这次赵宋官家的行动很可能就是一次战争讹诈,想象中的三国大战根本打不起来。
  实际上,随着西夏人在城内的打探不停,越来越多的讯息验证了薛元礼的猜想。
  比如说,不光是大宋援军进驻渭南后就不再行动,就连吴玠在前线收复保安军后也稍微后撤到了坊州,韩世忠与胡寅也依次回到了长安……眼见如此,似乎连女真人都有些骂娘,犹犹豫豫,想着要不要从河中府一带往后撤回,那西夏人自然有些释然起来。
  非只如此,薛元礼还找到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来进一步验证赵宋官家此时无意挑起大战,那便是这个年轻的赵宋天子在他的独生皇嗣离世近三年后,终于又有了正经的子嗣——长安城内人尽皆知,远在东京的吴贵妃与潘贵妃依次为这位赵宋天子诞下两个男丁。
  乳名原佐的皇子为吴贵妃所出,生于二月初三;乳名德佐的皇子为潘贵妃所出,生于二月初七。
  换言之,应该是正是这两位皇子出生的消息止住了这位赵宋天子挑起大战的步伐……毕竟,谁都知道,这位天子之前生了一堆个女儿,唯一一个儿子还没养大,那么入关时未必敢想都是儿子,而且既然生了儿子,以这年头婴儿极低的成活率以及之前那个皇嗣的经历,自然也会有各方各面的顾忌。
  不是说这位天子也是崇佛的吗?不怕报应?
  “这便是长(zhang)陵吗?”
  二月十九,天气晴朗,长安城北三十五里外,渭水北岸,赵玖正立在两个巨大的山包之前若有所思。“西面的是汉高祖墓,东面的是吕后墓?”
  “是。”
  天子出门,有宰执身份的宇文虚中便要留守长安,随行文武中自然以韩世忠为首,但韩世忠却不可能懂这些的,说话的乃是关西五路转运使胡寅。
  “中间这么多建筑又是什么?”赵玖依然好奇。
  “是陪葬功臣。”
  “哦?”
  “自陵园最西端开始,往东十四里至泾河,俱是陪葬的前汉开国功臣陵寝。”胡寅面无表情,缓缓作答。“萧何、曹参、周勃、周亚夫、王陵、纪信、张耳、田燃、田胜等俱在……”
  “没有张良?”最近读了几天书的韩世忠突然插嘴,好奇询问。
  “没有。”胡寅认真对答。“非但没有张良,也没有陈平,没有诸吕,更没有韩信!”
  韩世忠显然是没听懂胡寅的冷笑话,便继续追问:“为何没有?张良这般功劳……”
  “十之八九是被盗了!”负手观望长陵情状的赵官家似乎见不得自己的爱将兼亲家被人调戏,旋即插嘴。“还能有什么?绿林赤眉须不认得汉家功臣,正如金军与建炎初年的河洛流匪、军贼不认得本朝皇陵一样,当然要翻检一番,取其珠玉,撒其骨殖……十几里路的陪葬坟墓,只剩眼下这么多,可见多数还是被盗了、平了的。”
  胡寅颔首相对:“臣也以为如此,如张良虽说别处墓葬说法极多,但只以萧何来看,其人墓葬在长陵无误,其余各处也有种种附会,可见许多功臣应当俱葬于此处,唯独赤眉绿林之祸,连吕后尸身都被掘取,恐怕多数功臣骨殖也都被抛洒了而已。”
  言至此处,胡寅稍微一顿,终于面露嘲讽之态:“便是韩信那般下场,居然在各处也有大墓与封土,岂不可笑?”
  随行诸臣,无论是韩世忠、王德、李世辅等文化水平不高的,还是如岳飞、曲端、刘錡、杨沂中、刘晏等有些学问的武将,俱皆喟然。
  “朕有陵寝吗?”赵玖瞥了眼这群人形状,心情复杂之余忽然又想起一事。
  “没有……”胡寅认真作答。“但是太上道君皇帝有,靖康前修了好几十年了,在洛阳,因为没东西,也没被刨。”
  这话说得,韩世忠等人尚好,几个随行文官却都不免尴尬了起来……因为胡明仲就差直接说让赵官家去抢太上皇的陵墓了,反正看眼下这个样子,太上道君皇帝十之八九要在少林寺圆寂,说不得还有一座塔免费赠送呢。
  然而,赵玖想了一想,却是望着身前的两个大山包连连摇头:“想这些太远,陵墓修成山,也敌不过子孙百年后丢了家业,死后如何,一则看生前,二则看身后子孙,三则要论时运,咱们能管的,只有生前一遭而已。而生前之立德立功立言,立德立言朕是不指望了,倒是弄点千古功业更划算些……凌烟阁塌了,太宗皇帝与二十四功臣谁能忘?后汉亡了,汉光武与二十八星宿又如何?前汉也是如此,萧何墓尚在,外地依然有衣冠冢;张良墓不知所踪,各处争着起墓;韩信都被夷三族了,也不耽误别处冒出来他的墓葬、封土……所以说,朕若能复汉高唐宗之功业,便是死后烧成灰扔海里,难道史书上敢少了朕的名字吗?”
  胡寅依旧是那副严肃模样,倒是韩世忠等武臣纷纷颔首,表示赞同,俨然一副和谐模样。
  却不料,赵官家忽然又回过头来去看身后几人,将后面这一群武将弄得心下一惊:“你们就不要点头了……朕说的是自己,为人君者,但凡心里有点天下苍生的概念,便要受天下之垢,注定是无法立德立言的,所以只能求功业,但为人臣就不一样了……学学诸葛武侯立德立身不好吗?汉祖唐宗的名声难道就比诸葛武侯好,比诸葛武侯大了?”
  “官家,诸葛武侯是宰相。”韩世忠被赵玖看的发毛,赶紧上前半步,以作调笑。“自然是几位相公的去处,臣等如何能学得?还是跟着官家,做个关羽张飞赵云的妥当……”
  碍于次序在此,其余几位武臣却都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纷纷附和。
  没办法,谁让韩世忠是郡王呢?
  谁让人家是天下无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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