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2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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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当然是活女亲父完颜娄室在西路军内部给他儿子留下了巨大的军事、人事遗泽。
  娄室虽然战死,虽然被枭首示众,以至于现在尸首都还在尧山那里放着,但是上过战场的金军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任何一个金国军人会否认娄室的战功、资历,以及他本人的强悍与伟大。
  否认娄室,便是否认金国起兵以来的所有英勇事迹与堂皇战功!
  即便是导致了宋金大局逆转的尧山一战,战役本身的正确性与及时性也没有人否认,现在所有金国贵人说起那一战都只会恨没有早点听娄室的建议,没有给娄室更多的兵马。实际上,早在粘罕还活着的时候,吴乞买没被气中风的时候,金国内部就已经统一了口径,娄室之所以身死,尧山之所以战败,是因为完颜娄室本身旧伤复发,自己在战场上丧失了指挥能力与作战能力而已。
  所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才让赵宋官家跟韩世忠、曲端、吴玠那些人捡了便宜。
  便是宋人,经历了那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之后,都没有恶意贬低娄室的意思,这点从战役一结束,赵宋官家便给反对出兵的刘子羽升了官这件事情上面可见一斑。
  其次,却是粘罕死后,西路军上下对中枢的普遍不信任感。
  这点没什么好说的……粘罕是西路军的缔造者,忽然死了,西路军没有反应才是最奇怪的。想想就知道了,活女之所以能在延安府维持这么大一票金军主力不动弹,肯定也有粘罕的因素。便是拔离速能趁机一跃而起,不也是占了这个便宜吗?
  而再次,却又牵扯到了金国基本国策问题。
  兀术发动政变,一面是寻求派系的政治利益,但另一面却是他早早察觉到了金军的极速堕落与腐化,察觉到了宋金力量对比极速逆转的现实,有心借此掌权,进行内部改革的缘故。
  且这个理由得到了包括三太子讹里朵、完颜挞懒,以及很多汉臣的积极认可的……尽管这些人认可的根本缘由各有不同,但整体上还是支持兀术这种基本政治诉求的。
  而这么做,就意味着要放弃军事进攻与掠夺的国策,停止扩张。换言之,这次政变本身就有改攻为守,弃战言和的政治色彩。
  但是,所以说但是,南面的赵宋官家根本就不像是个赵宋官家的样子,几乎耍无赖一般拒绝了议和,还偷袭京东成功……当然了,京东一战同时出乎了南北最高层的预料,战场上的事情不是任何远在庙堂的人可以控制的……但无论如何,这也给了金国内部主战势力一个借口。
  你们说议和……议和了吗?宋人给你们脸了吗?京东大败怎么说?
  这种军中内部泛起的不满情绪,也间接让活女掌握了一定的政治话语权。而这一次,被讹里朵扔到地上的文书中,活女就是扯着京东大败,从陕北为大金夺回士气的幌子来膈应人的。
  最后,则是活女与拔离速在娄室死后争夺西路军指挥权中的私人恩怨了。
  从讹里朵的角度来说,他优先拉拢兵力更足、官职上更名正言顺,且控制了太原,对西京(大同)、河中府也有部分影响力的拔离速,当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反过来说,因此恶了活女,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唯独事情翻转又翻转,道理一层又一层相互制衡……还那句话,即便如此,活女这般不顾大局轻易出兵,依然还是打击了整个金国中枢的政治威信,重重打击了他名义上领导讹里朵个人的政治威信。
  要是人人都仿效活女这般无视中枢意愿,私自出兵,岂不是要生出天大祸乱?
  燕京也在下着秋雨,而且此时已经进入秋季最后一个月,雨水淅沥之下,尚书台的人心不免都有些泛凉。
  “活女虽然可恶,但暂时却只能应下。”
  出乎意料,捡起讹里朵砸到地上文书,并说出这么一番话的人,却居然是面色发白,同样不渝的四太子兀术。“非止如此,还要让拔离速速速发援兵,以作呼应。”
  “四太子所言极是。”都省副相完颜希尹在几位汉臣之前,也坦然表达了态度。“说来说去,延安府的几万兵还能不要了吗?”
  “确该如此。”坐在首位的大太子完颜斡本稍作思索,也是无奈摇头。“议和是不成了,便不能向宋人露怯。”
  “我自然知道这番道理。”讹里朵冷笑一声,俨然怒气难消。“可若是让活女一次次挟兵马在河西自重,到底算怎么一回事?!那些兵马自是不能撒手,我们也从无撒手的意思,后勤、军饷、赏赐可曾少了河西半点?但活女却也得弄出来个说法来,否则将来祸患更重……”
  在场众人,从三位太子,到几位中枢宗室大臣,再到完颜希尹等内部改革派,包括秦桧、韩昉以及刚刚做了都省总承旨的洪涯这些降臣,几乎是齐齐颔首。
  活女确实过线了,若不处置他,中枢权威何在?
  若是大名府那边有样学样又如何?而且拔离速会不会以此为理由,再向中枢讨要政治报酬?
  然而,刚刚便说了,活女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真要想解决活女,怕是要三太子、四太子中的一位亲自往延安走一趟才行,这样的话,只要活女不狠下心来造反,此事便能成个七七八八。
  但问题在于,谁能保证活女不造反?三位掌权的太子之间也要维系平衡的,凭什么让三太子、四太子中的一位扔下这般大的权柄,去前线冒险?
  “俺替三哥走一遭吧!”
  捏着手中的文书,完颜兀术想了一下,然后终于长叹一声。“大哥三哥继续主持大局,河北猛安改制之事稍缓,俺自去延安见一见活女,也顺便处置一下此番西线战事,务必不能让陕北成了大金国的伤疮。”
  其余两位太子,当场相顾,如释重负。而两位太子以下,许多女真贵人,却都有些愕然。倒是些许汉臣,一时恍惚感慨起来。
第五十六章
秋雨(续)
  同样是秋雨,燕京的秋雨与东京的秋雨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最起码温度上是有很大差异的。
  会议结束后,三位太子按次序离开,最后一位赫然是年纪尚轻的大金魏王完颜兀术。其人一直等到两位兄长分别乘马离开,方才从尚书台中间议事大殿走出,却先在门前屋檐下从亲卫手中接过了一件白色裘袍,小心认真的穿到身上以后,又戴上了一个奇怪白皮帽子,最后才缓缓走下台阶……这幅打扮不说和之前两位太子相比了,便是和殿门前其他五大三粗的女真贵人,尤其是许多脑袋上直接露着宛如三个老鼠尾巴一般发型之人,也形成了鲜明对比。
  且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随着兀术登上了最高权力的席位,所有人都还是重新注意到了四太子的旧伤,那应该是在与南面那位官家交手中落下的,貌似已经四五年了。
  而且,如无意外的话,这个伤口应该是接近股间要害之处。
  甚至有恶俗之辈带着某种恶意,说四太子当日是撅着屁股逃跑,结果被韩世忠从身后射了一箭,正中脐下四五分处,水旱两道之间,不但从此落下了畏寒、畏热、畏雨等寻常外伤病根,而且连上厕所都困难,甚至有可能伤了腰子,从此不能人道,之前一段时间四太子不蓄胡子便是如此缘故。
  不过后者明显是诽谤,因为四太子近来又重新开始蓄胡子了。更合理的猜测是,这位四太子股下的伤早就渐渐好了,但尧山一战中他狼狈逃回,乘‘木龙’渡河,浸泡了太久,却又重新染了病,落下了一些导致身体虚弱的其他病根。
  但不管如何了,在这个粘罕被锤杀的地方,无论四太子是什么形状姿态,都没有人敢真表露不屑之态的,否则那就真的是昏了头。
  雨水淅淅沥沥,时停时现,大事既然已经议论妥当,几位太子又先行散去,那其余文武不论女真奚汉也都一并散去,唯独秋雨这般抛洒,到底有些寒气,虽说不至于都学着四太子这般早把裘衣穿上,可早早回去喝口羊肉汤暖暖身子却也是极好的。
  “四太子。”
  随着一声如今难得听到的称呼在身后响起,披着裘袍的兀术回过头来,却不由在雨中微微一笑,继而稍微驻马相侯,原来,身后居然是枢密院副使秦桧亲自打马而来。
  而等到秦桧来到身前,兀术方才笑对:“会之,如今他人都喊俺魏王殿下,怎么只你偏偏喊四太子?俺侄子都做了国主,俺哪里还能是太子?”
  白面上沾了几滴雨水的秦桧当场失笑,却是握着马缰摇头不止:“心里明白,但下官一张嘴却总是改不了!”
  “无妨。”兀术摇头再笑。“国主总不至于为了这些事情就夺了俺的枢相……会之寻俺作甚?俺刚刚见你好友洪承旨去找了希尹,这般天气,你们这些有学问的凑一起喝酒作诗,然后继续学着南面邸报上的话,论一论‘深化改制’的事情不好吗?”
  “四太子是在撵我走了?”已经跟完颜兀术并马而行的秦桧继续玩笑了一句,却又不由感慨。“其实洪承旨若是知道四太子这般和气,也早就过来了……但他也是艰难,虽说大金做事坦荡,善待齐国那几个人物,刘豫能做富家翁,刘猊和李齐兵都没了,也能继续做个统制官,他更是一来便入了中枢,但终究是有些担心的……故此,他连做了燕京留守的旧主挞懒都不好亲近,也不好来寻我,只能去寻自己上司希尹副相。”
  “你且让他安心做事。”兀术当即扬声回应。“只要用心做事,无论女真契丹奚人汉人,大金国一视同仁,这是俺说的!”
  秦桧等的就是这句话,却不料一开头便等到,自然忙不迭应声,然后便准备寻机离去……政变之后,局势微妙,而以秦会之的滑不溜秋,虽然之前与兀术关系妥当,却也不敢轻易在三位太子之间做个定夺的,尤其是还有一个年少聪明又完全汉化的正牌国主坐在上面。
  然而,二人说了几句闲话,又一起冒雨前行了一阵子,正准备分开的时候,却不料雨势忽然间又紧密起来……这便是秋雨的麻烦之处了,停是停不下来的,最多缓和一阵子,忽然间又会发作起来,却又从不像夏雨一般激烈,只是雨势连绵,带着寒气透人心肺而已。
  兀术与秦桧无奈,干脆停到路边,着人敲开了一家当街酒楼,然后也不叫什么菜肴,只是掷给还有些战战兢兢的店家几枚金钱,让对方在当街的门脸内支起桌子来,将一壶酒温来,又让后厨去给侍从们煮些羊肉汤。
  至于兀术与秦桧本人,则直接当街而坐,温酒看雨。
  且说,秦桧原本只是想给洪涯说项几句,探探风声,并未有深谈之意,但事到如今,以二人之前的政治联系,若是不说些什么,反而显得生分了。
  “四太子。”
  炭炉煮水,水中浴酒,店家将酒杯摆好之后便老老实实躲开,而秦桧瞥了眼店内几个甲士,发现俱是久随兀术的眼熟之人后,到底是执壶倒酒,顺势开口了。
  “嗯?”
  “女真贵人之间的事情与军事上的事情下官都不大清楚,所以想问一问,此去河西,四太子可有十足的把握吗?”秦桧亲自奉上温酒,一脸恳切。
  “哪里来的十足把握?”兀术接过酒来,微微一抿,也是望着前方雨帘一声长叹。“此番明摆着是去夺活女兄弟的兵权、地盘,是要取人家身家性命的倚仗,又怎么可能有十足把握?唯独活女毕竟是娄室的儿子,他若是还有心智,便该晓得,真动了俺兀术,或者作出什么不敬的事情来,他自己的势力也就烟消云散了……故此,十足把握没有,七八足还是有的。”
  秦桧若有所思。
  “秦相公是怎么想的?”兀术忽然瞥来。
  “没什么可想的。”秦桧捏着自己手中的陶瓷酒盅,依旧若有所思。“只是可惜……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四太子的尊贵,便是只有一两成的危险,也不该贸然去河西的。何况便是收服了活女,将那两三万兵送回河东,给了拔离速天大人情,西路军却还是三太子管束的,于四太子并无半点好处。此去河西,真真全是苦劳。”
  “苦劳又如何?”兀术当场拍了下膝盖笑道。“俺们三兄弟就俺最小一些,不去外面跑跑,如何应对局势?”
  秦桧一声不吭。
  见此形状,反倒是兀术渐渐收了笑意:“会之,俺知道你心意,俺也想掌权,俺也想肆无忌惮,但既然杀了粘罕,做了废立的事情,便要讲一个精诚团结了,否则必然生乱……自家三兄弟鼎足持着,已经足够好了。”
  “下官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感慨做事之艰难罢了。”秦桧微微一啜,便放下酒盅,只坐在那里拢手蹙额看雨。“粘罕没了,还是不能议和,三位太子亲兄弟一起精诚执政,却还是步履维艰……这边刚刚安抚了京东之事,眼看着就要对河北地方上下手,那边活女就生了乱子,太巧了。”
  “巧不巧吧。”兀术摇头以对。“大局如此,做事就该这么难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道理,不该怨天尤人的。”
  秦会之终于一怔。
  而兀术本人却早已经继续恳切言道:“宋人邸报上那几篇分析两国局势的文章虽说有些夸大,但内里还是有些道理的……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眼下咱们也好,南边也罢,都没有到运去的地步,也都没有时来的倜傥,大家都得顶着种种艰难来做事,大家都难。所以无论如何,再艰难,也要把事情给做下去!”
  秦桧依旧不语。
  “秦相公那次在壶关说的太对了。”雨水稍小,兀术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继续当堂自斟自饮,自观自叹。“大金既然不能进取,便当稳住局势,而要稳住局势,战在河东,治在河北,根子却总在河北……因为太行山中的盗匪都是河北跑过去的……而河北想要长治久安,就要让猛安与地方分割,反过来说,也只有如此才能强军而利财。”
  秦桧还是拢手不言。
  “会之以为如何?”兀术终于有些不耐了。
  “下官能以为如何呢?”秦桧摇头感慨,然后再度起身,一边去给对方斟酒,一边从容做答。“自古做事艰难,这个道理谁不晓得?不要说咱们艰难,南面那位官家,难道就不艰难?”
  兀术微微一怔,旋即苦笑:
  “确实是这个道理,他也须是个人,也须是从靖康后那个局面起来做事,咱们此时都这么难,他怎么可能不难?却是咬牙做了下来。”
  “不光是之前,便是到了眼下,他不也是在咬牙做事吗?”秦会之依旧摇头。“白马绍兴一事,天下人都说他不孝,其实不然……因为彼时他怎么可能在乎两个失了人心的太上皇帝,那次的事情,根本上还是在于驱除了七八十个不愿随他做事的人……要下官来说,四太子跟南面那位相比,到底失了几分风度,人家从那般情状开始做事,那般艰难,可曾见他坐在雨水中感慨自己多难?反倒是四太子今日露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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