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2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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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敢问刘经略身为一方经略,是主战还是主和呢?”岳飞抄着手,同样干脆。
  “我也不知道。”刘洪道闻言一声叹气,只在浔阳楼上摊手以对。“我是青州人,靖康中被仓促启用,做了吏部员外郎,然后一朝惊变,几乎是逃回家中,结果又因为金人南下,被李纲李公相不顾成例点了知青州的差遣,做了家乡的知州……”言至此处,刘洪道忽然一顿,继而哂笑。“我记得你那时曾上书说李伯纪是奸贼,这当然偏颇,可事到如今,天下人却都说,你与李彦仙的弹劾并非虚妄,最起码那厮是不知兵的。”
  岳飞难得尴尬一笑……谁年轻时没点尴尬事?
  “可依我说,吕经略有些话虽然难听,却也实诚,那就是李伯纪不仅不知兵,也不识人。”刘洪道望着江畔愈发感慨。“他那个时候,河北发了两个人,张所固然是名节之士,可傅亮却是卖了长安城的首恶;京东发了三个人,一个刘豫如今做了伪皇帝,而我与同时被启用的赵明诚,却是公认的一对废物……赵明诚不战而逃,我是一战而溃,也只能孤身弃家、弃城而逃,并不比赵明诚体面几分。故此,你问我主不主战,我当然是主战的,因为我视当日青州一走为生平之大恨,无时无刻不想着一雪前耻。”
  岳飞重重颔首,显然感同身受,但他也听出来了,对方言语未尽。
  “可从八公山上见了官家,被指派到江西,前后四年,先是协力清理沿江勤王之师变化的盗匪,然后帮忙处置东南军乱,再后是助荆襄围困钟相、杨么,现在又尽力协助你岳节度清理虔贼。”刘洪道果然复又苦笑起来。“一年复一年,江南西路本是个穷去处,却从未停过徭役供纳,何况虔贼本身就在江西占了三成天下,骚扰了半个江西……眼见着民生凋敝、官吏繁苦,却是渐渐的怎么都喊不出那种堂皇言语来了,不然是要招人嫌的。而且,咱们说句公道话,江西穷,所以徭役多,那东南富了点,不也加了钱吗?荆襄丰饶了些,不也加了粮吗?还有巴蜀,为了尧山一战,甚至整个提前支了两年钱粮!兴亡皆是百姓苦!”
  岳飞愈发感同身受,且联想此番南下经历,之前因此战顺利和刘洪道亲自追来的姿态而一度升腾起来的志得意满之心,也是瞬间全无。
  “当然了,南方苦,可两河、京东、陕北,几千万子民难道不苦?靖康之耻,难道能忍?不打下去却也不能让人心服。何况换到我身上,青州一战数万条人命,便是金人自个把京东五郡还回来,我也绝不能忍……”刘洪道终于正色。“岳节度,这件事情我寻你上楼来说,无外乎是要告诉你,两边都有道理和说法,也都有苦衷和难处,最终只能看官家与朝廷决断,你我身为臣子,可以上书言事,却不该擅自做一些多余之事,尤其是你,此番轻易得胜,几乎毫无损耗便要率数万大军转回京东前线,当此之时,更要慎重,尤其是要为官家名声着想……你晓得我的意思吗?”
  岳鹏举终于醒悟,却又觉得荒诞:“刘经略以为岳飞是不听军令,擅自寻衅的武臣,还是说担心御营前军多是河北出身,回到东京之畔,会做出什么不端之事来?”
  刘洪道摇头不语。
  岳飞带着三分醉意,一时气闷,便欲辩解,可楼外一阵江上清风荡来,吹得他清醒之余却忽然又有些百无聊赖之态……不是他不想争辩,而是他知道,分隔文武,想要相互取信,却也艰难。更重要的一点,自战乱兴起以来,他经历许多,也心知肚明,虽说文官压迫武将有些过了头,可乱世中作出突破底线的那些人,依然还是武将多些。
  文臣不会剥人皮,也不会屠了自家城池。
  当然了,不提岳飞心思百转,只说到底为什么大宋朝的武将总是对自家老百姓残忍,而大宋朝的文臣又总是防备武将胜过防备外侮,这却正是这个国家数年前一朝崩殂的根本缘故了……偌大的国家,上亿人口,经济、技术这般发达,力量何止数倍于金人,却因为守内虚中的祖宗家法特意配置,一层层力气都在相互对付自家人上面,哪里有对付外人的余地?
  之前赵玖在东京喝骂,为什么一百年平不了西夏,赵鼎那些人上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条陈,将西夏立国的前因后果说的清清楚楚,大约就是西夏这事传自五代残唐,怪不了大宋,看起来非常有道理……但真的是西夏不能平吗?
  西夏有再多再厚的根基,有再出色的地理条件,可大宋对西夏那个力量对比却也是无误的,沦落到眼下这个局势,怎么都不能说是有道理的吧?
  若是按照这些道理来论,始皇帝如何能奋六世之余烈,吞了根基更厚的六国呢?唐太宗凭什么几年反扑直接灭了突厥?
  甚至,金国又如何弄出来的靖康之变?
  说白了,道理这个东西怎么讲都是有的,只不过是看你怎么选罢了。
  至于岳鹏举,他倒是不可能想到这一层,唯独经历了许多事情,本能觉得有些无奈与荒诞而已——明明就是几乎一般遭遇的同志,对待北伐和南方生民的态度也是几乎相同,却因为分属文武,反而要一个专门心急火燎的追上来敲打另一个,再加上之前抚州知州一事,这是何等荒悖?
  偏偏你还得承认,对方此举本质上是充满善意的负责任之举,而这就更加荒唐了。
  二人既然说透,岳飞既然忍下,便一起转回楼下,继续宴饮。
  不过,也就是再度落座之时,岳飞却忽然醒悟,刘洪道最后那句‘为官家名声着想’怕是还有一层言语,只是不好说出口罢了……那就是二圣的问题,对方不仅是担心他岳鹏举会刻意纵兵破坏议和,更是担心他这个官家心腹爱将会用截杀二圣这种手段来阻止议和!
  且不说此论更加荒诞,早非吴下阿蒙的岳飞却是很快就在座中想明白了一个更加严肃的政治问题——那就是此番议和,不止是要议和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朝廷要再度分流,关键是一直为大宋真正肝胆的官家怕是也将面对一场真正的大麻烦。
  这个麻烦正是议和中不可能回避的二圣南归一事。
  须知道,二圣作为整个大宋朝之前的君父,即便是民间名声极差,但大义名分就在那里摆着,便是这次议和能如此堂而皇之,也根本就是因为二圣的名加京东五郡的利,使得官家以及大部分主战之人无法反驳。可与此同时,不管是民间还是朝中,在官家之前多年间不停的暗示、讨论、批驳后,所有人又如何不晓得这位官家对二圣的真正态度?
  平心而论,岳飞并不觉得二圣归来能动摇官家的皇位……官家掌握了几乎所有兵权的情况下,这种事情几乎不可想象;他也不觉官家会要借张荣或自己的手在路上做掉二圣……一个登基才五年不到的天子半公开式的杀掉父兄,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但毫无疑问,二圣的归来,将会使官家不得不面对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伦理考验!
  尧山之后,官家种种作为,明显是要另开炉灶的,而此时,二圣南归,而且还是金人送归却无疑会让赵官家陷入到一种政治立场疑难中来……太上道君皇帝回来了,那‘清除积弊’的事情还整不整?若是整了,是不是有逼迫父兄的嫌疑?
  甚至多想一想,有些人之所以支持议和,未必是出于休养生息四字,说不得也藏了一种借二圣而制官家的鬼蜮之心!
  当然了,岳飞此想,不免还是有些武人心态作祟,将朝政想的简单了一些,再加上他本身酒品不好,一喝几杯不免想法偏狭……
  可是不管如何,浔阳楼中,岳飞越想越不对劲,尤其是思及从军以来,凡事以官家淮上抗战为岭,之前尽是沮丧之事,之后却是越来越顺,心中早就认定,这位官家才是国家肝胆,自己归乡正途……却不料居然要遭此厄,想到纠结处,以他的性格当然不会潸然泪下,更不会跺脚发狂,只是心中百转,却又忽然回身:
  “店家,取笔墨来!”
  那店主亲自伺候许久,此时闻言,几乎立即便将准备好的笔墨架在一个小案上亲自抬来,然后又匆匆将酒席一侧专门用来题诗的粉壁展开。
  刘洪道见此不免尴尬……他这人文学水平烂了点,自知是不如岳飞的,这要是题词和诗的,自己如何是好?
  然而,岳飞在案上抹了抹墨汁,却是笔走龙蛇,非诗非词,只是又题了一篇题记而已。
  所谓:
  “昔中原板荡,金贼长驱,如入无人之境;将帅无能,不及长城之壮。幸得圣君,发愤淮上,立足南阳,兴复旧都,决胜尧山,虽未及远涉燕云,讨荡巢穴,亦足称一国之肝胆,天下之正朔。
  余岳飞,起自相州,总发从军,前后八载,大小历二百余战,前四载一败再败,见失燕云、失太原、失大名、失京东;后四载,提一垒孤军,振起东京,得胜汜水、胜济州、胜鄢陵、胜东平。所恨者,不能使金贼过大河之兵匹马不返也!
  今闻朝廷有议,且休兵养卒,蓄锐待敌,飞以为谬也!如或朝廷见念,赐予器甲,使之完备,余即当深入虏廷,缚贼主喋血马前,尽屠夷种,迎二圣复还京师,取故地再上版籍,何以议和求人求地,使君上陷于两难之地?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建炎五年夏,河朔岳飞书于浔阳楼。”
  一番写罢,岳飞复又直接借着酒气唤亲校毕进上前,取来一份定式札子,就在札子大约改了下格式,誊抄了一份,然后就直接封印,着毕进以密札渠道送入京中。
  而刘洪道坐在一旁,几番欲言,却几番盯着这篇简短题记难出言语,最终只能坐视对方为之。
  就这样,岳飞趁着醉意上了一个札子,醒来后虽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但正所谓箭已离弦,却也不必想太多了……而且第二日他就要再度提军北走了。
  结果,到了江北,刚刚过舒州、转无为军,进入庐州,正准备北上从八公山渡淮之时,却又接到快马传来旨意……旨意上没有任何此番南下辛苦平叛的封赏不说,居然还让他渡淮之后不要归南京、济州,而是去徐州见御营右军都统张俊。
  五月盛暑,就这么过去,到了六月初的时候,就在岳飞率部辛苦抵达徐州,见到了张俊之时,那边东京方向,随着燕京地区的信使反复抵达,金国全权使者乌林答贊谟却是全盘答应了赵宋朝廷的条件。
  虽然其中还有金人一度想要岁币这种乱七八糟的插曲,但实际上,金国让渡靖康之变的俘虏,外加京东五郡,求得双方正式罢兵的前景,已经是显露无疑了。
第三十六章
蜡烛
  “若说金人不重二圣与诸贵人倒也罢了,京东五郡之地如何便这般轻易还了?”金国信使带来了议和条件之后,东京城内的议论自然更上一层楼。
  “我却不以为然……依着我看,眼下大局分明,关键在黄河一线,如陕北与京东,于咱们而言或许还要时间去消磨,便是有一二败绩也说不定,但迟早还是能打下来的,尤其是京东,就在东京东面几百里的地方,乃是无论如何都要取下来的要地;而于金人而言,这两块地方却宛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若要战,必然是大战,可过河来大战,怕又是一场尧山,而若小战,只是徒劳罢了……那还不如大方一些,求个几年明面上坦坦荡荡的安稳,正好那阿骨打几个儿子也要稳定内里。”
  “……你这般说,倒是有些道理。”
  这一日,东华门外新营业没几日的一家正店楼下,一群太学生正在议论纷纷,而楼上阁中,正在吃凉粥避暑的刑部尚书王庶,侧耳听了半晌方才与对面端坐的国子监祭酒陈公辅嗤笑以对:“确系有些道理,如今的太学生见识不比以往啊!”
  下面那群太学生的直接管理者,也就是国子监祭酒陈公辅了,闻言只是摇头:“哪里是他们自己的见识?根本就是抄别人的言语……官家将邸报发给胡铨,而他毕竟是仓促接管这事,又只能从抄录邸报的太学生中寻助手,可以如今邸报这般声势,便是宰执也要渐渐在邸报上表态做清白……也就由不得这些学生知道的内情多些了。”
  “这倒也是。”王庶点头认可。
  而二人言语间,楼下复又传来高谈阔论。
  “如此说来,这议和的几桩条件于金人而言本无太大关碍了?”
  “我倒不以为然,依我看,京东五郡无所谓,反倒是归还二圣一事于金人而言是一个大大的关碍。”
  “你这厮空口白牙……金使乌林答氏上来便如此随意,本就是还与不还皆可,任由官家索要的,此事人尽皆知,哪里就成了关碍?”
  “你这才是空口白牙,二圣归与不归自然是无关碍,但此事抛不抛出来却又是个紧要处了……金人那边现有秦桧、韩昉这般通晓国中内情之人,如何不晓得只要说出二圣来,官家便是再气闷也得忍住索要?而一旦如此,二圣之事成或不成,对我朝与官家而言都是个天大麻烦,而官家有了麻烦,对金人而言岂不是天大的利市……”
  “慎言!”
  “何必慎言?此事民间都说出花来了,都说二圣回来要夺位,还有说几位相公将官家软禁了的,咱们又不是在太学中,有何说不得……”
  “果然有些见识。”楼上王庶听到这里,不由失笑。
  “这件事却怪不得他们见识浅了。”陈公辅此时反而给学生辩解起来。“下面都在说二圣回来要争位,宰执却都在忧心官家要反过来做大事,但寻常人思来想去,却总觉得两头都不靠谱,偏偏又不知道官家心思……便是你我,不也只是乱猜吗?”
  “这倒也是。”
  “走一步看一步吧!”陈公辅再度摇头。“不管如何,该来的总得来,反正就是往后这两月了。”
  听到这话,反而轮到王庶摇头不止了:“昨日都堂召见乌林答贊谟,你不在当面,却是不晓得,那厮凡事皆满口应承,只是纠结了一番岁币,但被张相公当面骂了后也不再提,俨然是早有准备……依着我的猜度,指不定济南那边刘豫已经被他们拿住了,而二圣也已经在路上了,总归是用不到两月的。”
  “若是这般的话,金人就真的包藏祸心了。”陈公辅愈发蹙眉。“不然何至于这般一节一节的送?不就是故意想让官家和朝廷里为此乱起来吗?”
  “已经乱起来了。”王庶愈发感叹。“这几日两位太后不就要到吗?都省请官家往河畔一行,以作迎接,官家根本未做理会,只是在后宫不动……听人说,便是潘贵妃进言,主动去河畔迎接,居然也吃了挂落。”
  陈公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而王庶却又再言:“还有一事,估计今日秘阁会上就要说了,岳飞有密札送到,却是公开写的,乃是请战的意思……”
  “这算什么?”陈公辅反而不以为意。“岳飞是河北人,他剿匪匆匆回来,路上知道议和消息,又未得官家安抚,自然匆匆上书……”
  “韩世忠、吴玠已经在路上了。”王庶脱口再对。
  陈公辅沉默了一下,但还是摇头:“二圣将至,官家总是躲不开的,到时候总得满朝文武一起去迎,韩吴二人不比岳飞彼时尚在平叛,也该来的,只是远在关中,总要提前喊一声的。”
  “怎么说都有理!”王庶再度冷笑,却是直接站起身来。“也罢!咱们且走吧……差不多到时候了。”
  陈公辅微微颔首,也随之起身。
  二人皆身着紫袍,一起下楼,却是惊得楼下那七八个刚刚去做邸报回来的太学生一起站起来,尤其是其中两个,估计是之前说什么‘利市’、‘说不得’的,干脆直接吓得跳了起来。
  但所幸这两位大员根本没有理会这些学生,只是兀自出了酒楼,往东华门而去了,继而又引得这群死里脱生的太学生们一阵艳羡……虽说秘阁遭遇到了一次围攻,但朝野还是看出来了,能参与秘阁会议的,本身就超脱出了寻常官员的范畴。
  尤其是这种组织形式还得到了赵官家在后宫的默认……那说不得以后遇到非常之时就会变成一种成例,继而给相关参与人员一定的政治身份加成。
  事实上,经此一回,民间已经有了新说法,说是官家登基以来,一直有意无意在削弱内制官和内侍省的权柄,放权于两府、六部、九寺、五监,本就是要以此来收买朝中上下,以提前防备二圣复位的。
  当然了,还是那句话,前提都是错的,推断自然也显得无稽……只是民间认定了,或者说就喜欢讲二圣回来便要复位这种荒唐说法,方才会有这般传言。
  转回眼前,王、陈二人离开这栋重新营业不久的正店,直接转入宫城,入崇文院,过都堂,上秘阁,未过多久,其余中枢大员毕至,却依旧是刘汲开口主持了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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