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1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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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德殿上一时肃然,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今日戏肉。
  话说,大宋朝与士大夫共天下,而且有一说一,科举工作还是很给力的,所以寒门子弟一跃而为中枢名臣并不是什么虚妄之事,再加上唐末五代十国之乱,所谓天街踏尽公卿骨,那些名门世家早就断了茬,这就使有宋一朝确实没有系统性重现那种世族高门的现象。
  但话说回来,毕竟建国百余年,虽说始终形成不了规模和特定阶级,却也总有这么几家特殊的存在,隐隐约约与昔日后汉公族、隋唐名门类似。
  譬如说,当朝首相吕好问家的吕氏,从状元郎吕蒙正算起,已经是五代公卿、四代宰相了。
  但是,坚持以学问传家,而且人丁并不是太兴旺的吕氏在另一家人面前,却显得小巫见大巫。
  没错,这便是相州韩氏,也就是所谓梅花韩了……梅花韩氏,非但世代公卿,本身在相州也是天字第一号大地主,而且这家人相对于吕氏这种竞争者还特别能生,以至于子孙昌盛、联姻广泛,与皇家结亲也不在话下,同时很自然的兼为河北地方领袖。
  非要举个不恰当例子,这一家人,隐隐兼有前汉贵族、后汉公族、两晋士族、隋唐名门之态。
  那么按照赵玖脑中那落后的阶级斗争思想,非要指一个大宋朝廷内部大地主、大士族等等保守主义者利益代言人来当稻草人打的话,那必然就只是韩家了,不可能是第二家的。
  不过问题在于,这不是两河尽失、相州也沦陷了吗?这时候再说这个根基失了一大半的梅花韩氏是什么大地主代表,未免亏心。
  不过,即便如此,赵玖也确实是对韩氏持有一种莫名的警惕和不满。
  这种警惕和不满是有具体原因的,须知道,韩氏作为皇亲国戚兼河北流亡士人领袖,之前一直在扬州不提,后来他赵玖还于旧都,韩氏因为家族地位的缘故不得不迅速折返,做出姿态,但却对天下人与他赵官家耍了个心眼……韩氏开枝散叶极多,但彼时却只让跟皇家结亲的最小一脉第五房,也就是赵官家这具身体的表兄弟们先行归京。
  这一脉作为跟皇家结亲的一脉,实际上失去了仕途上的进展,所以长久以来一直是守家贼一般的存在,除了管个钱、安个家、做个生意外,本身做不得主。
  而这件事和当时岳飞的事情加在一起,才是当日赵玖对着那位表兄大怒的原因。
  回到眼前,今日上书的韩肖胄,虽然比赵玖理论上还小一辈,却是韩琦身后的长房嫡孙……天下人默认要做宰相的那种。
  也难怪堂上诸位相公重臣纷纷肃然。
  这位韩氏长房嫡孙,这次一共提出了两个建议:
  其一,国家失两河,不可能速复,而朝廷立足黄河与金人对峙局面怕是要持久下去,但御营兵马耗费极多,所以他建议结束之前的临时安置措施,在遭遇了数次兵灾的河南大规模屯田,以供养御营兵马。
  其二,他韩肖胄自请北上出使金国,却不是要违背官家旨意议和,乃是要趁大胜之机,严辞要求金人送还二圣与诸多被掳掠的贵人、重臣子弟。
  这两条怎么说呢?
  前一个是废话,不用他韩肖胄来讲,朝廷就已经开始在做了,更像是一种随大流的官样文章,后一个才是关键,但却让赵官家愈发膈应。
  实际上,按照赵玖以往的脾气,看完这个札子,大约是要撕了生火的……但眼下,他却有些犹豫,因为韩肖胄是河北流亡士人的领袖,也是遗留在河北、被金人强迫出仕的那些士人的领袖,这个时候是要讲究政治影响的。
  “其一可取,其二……”殿上安静了一会后,首相吕好问终于开口。“或许可以吧?”
  “其一可取,其二臣以为太急,不可取!”而就在吕相公刚刚发表完意见之时,不等赵官家言语,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便忽然出列,义正言辞,朝官家与首相依次行礼,同时匆匆出言,当场驳斥吕好问。“金人此番虽也败走,却未遭大创,何谈趁机?且官家曾立誓兴复两河,不与金人议和,若此时去索求二圣,金人趁机议和又如何?届时反而陷官家于进退两难之中,惘于孝义难全之间。故此,臣以为万万不可出使向北!”
  此言一出,几位宰执、尚书明显也有些陡然一松的感觉,却是有数人趁机出列,多有附和言语,但也有人议论,只要事先让韩肖胄拿稳立场,对方一旦提出多余建议,便直接拒谈,也不是不行……不过,这种建议注定是找不到好的,因为以韩肖胄的身份,一旦此番出使成功,不是宰执也是尚书,谁乐意让他来这殿上?
  大家辛苦随官家从淮上到南阳,从南阳到东京,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凭什么你韩肖胄这个时候跳出来,一个折子便要后来居上?
  因为你姓韩?当然可以,但很可惜,这位官家天然抗拒与金人使节交通的态度摆在这里,姓韩也不行。
  “诸卿所言极是,确实无需出使。”
  而果然,一阵议论之后,赵玖精神微振,趁机按下基调,却又直接提出了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不过,韩知州此番上书却是让朕想起另外一事,去年的时候,听说金人开科举……拿刀子逼着许多读书人去考,然后授了官,诸卿以为该如何应对?河北士人那边,咱们须有个妥善基调。”
  话说,赵玖所说的这件事是真的,真的是拿刀子逼着人去考,然后再授官,不过不是金国全国范围的科举,而是粘罕的西朝廷搞出来的破事,授官范围也在西路军的地盘,一看就知道是完颜希尹的手笔。
  而这科进士放榜出来后,有几位上了榜的实在是觉得名声受辱,一直都郁郁,后来因为今年河上为宋军所制,这些人中又有在临河为官的,便直接举家潜逃了过来,这才传出讯息。
  “臣以为不当以此类人为敌寇。”都省副相许景衡越众而出,开门见山。“孰人能无家眷?金人持刀相逼,河北士人宛如阵前一棍汉……如此情状,临阵相决,刀兵相见,自然无话,但要以此论罪,未免贻笑大方。”
  赵玖重重颔首,他既然不许韩肖胄北上,便注定要通过其他途径给河北士人一些明显讯号才行,何况,这件事本来赵玖就觉得确实不该把人轻易当做宋奸来处置,只是没想明白用何种法理来解释罢了。
  “官家,”就在这时,之前没有退下的万俟卨也趁机出言。“官家,此事非止是情有可原,便是律法上也有说法,与官家淮上旨意并无冲突……须知道,这些人在两河沦陷之时,皆是寻常百姓……”
  “朕知道了。”赵玖当即大悟。“两河沦陷时,这些人并不是官,只是寻常百姓,并无半点责任要负……非要有个负责任的,乃是朝廷先负河北士民,而此事若有罪过,也俱在靖康君臣,与他们无关,所以此事不能以敌奸相论,只以许相公所言,当着被挟人质来想便可!而那几位投过来的士人,也当妥善安置。”
  此事有了一个妥当说法,照理说众人本当振奋,但不知为何,殿中许多人却有些讪讪……很显然是闻得靖康君臣四字,一时尴尬。
  能立在此处的,有几个不是靖康君臣?而且赵官家刚刚否了迎回二圣的建议,如今又说谁谁有罪,这话怎么接口?
  而赵玖也醒悟过来,暗叹自己这些日子日益显得有些操切了,但他的心就是因为一些缘故一直静不下来又如何呢?年前是这般,现在回来以后本以为可以渐安,却又因为另外一件事情,愈发操切起来。
  但不管如何了,今天的政事算是妥当了下来,赵玖也准备折返后宫。
  然而,就在赵玖起身离开文德殿,转向侧门之时,却见到杨沂中不知何时,直接捧着一份札子单膝跪在了侧门门槛之后。
  这个位置,极为古怪……照理说,那些统制官札子一般是不牵扯军情的,正经军情还是走枢密院的,所以再要紧的札子杨沂中都不该在这个场合奉上的。
  而如果这个札子真的是异常紧要,需要宰执和其他重臣们知道,那他为什么不干脆越次进殿递上呢?反而停在那个不能为朝臣所见位置?
  带着某种怪异心绪,赵玖上前接过,只是一看,便微微晃了一晃,然后却又扔下杨沂中,直接折返回了殿中,喊住了准备各自散去的宰执重臣们。
  “诸卿家。”赵玖面色如常,手持此札立在陛上冷静言道。“统制官郦琼送来札子,说是金人忽然有使节到了河上,又有一封书信夹在其中奉上,乃是使者带来,以四太子兀术的口吻给朕送来的私信……说是他与朕数次对阵,虽互为敌酋,却视朕为英雄,堪称神交挚友,所以他这次一力做主,已经说服女真贵人,准备无条件交还朕的生母宣和太后与几名帝姬过河归乡,以全孝义……所以让朕遣人去接……你们以为如何?”
  殿中足足冷场了七八个呼吸,然后还是吕好问坦然行礼:“官家,此事乃孝义所在不可违,臣以为可使韩肖胄出使……一则迎接太后,二则向河北士民展示不弃河北之心!”
  赵玖缓缓颔首,面色丝毫不变……放在众臣眼中,却是宛如回到了一年前那番模样。
第五十六章
嘱托
  三月下旬,天气愈发炎热,这日下午,赵官家正在后宫临湖凉亭内阅读欧阳修的《新五代史》,身边除小林学士以备咨询外,居然还有首相吕好问陪坐。
  且说,靖康之变,金人把掠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金银上面,连铜钱都不要,但这不代表皇家典籍没有被掠夺,毕竟有个完颜希尹嘛……别人都抢金子抢女人,他在那里抢图书抢典章,铁了心的要做萧何的。
  当然,希尹一个人的破坏力度终究有限,他也不可能逼迫自己下属放弃金银全都给他装书,所以更多的书籍、典章损失只是来自于后来的战乱,算不上系统性的损失,再加上大宋文风昌盛,很多书籍各地多有版印传播,想找起来也不困难罢了。
  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实际上,朝中已经有人建议收集整纳典籍,勘定错漏,重新设立官修本了……理由是现在书籍遗留在外,颇有人拿着一些版印质量差、错漏百出的典籍去误人子弟。
  不过,这种事情跟赵官家的阅读体验并无关系,因为《新五代史》属于私修史书,而欧阳修一开始就说了,他就是恶心五代期间纲常沦丧,道德崩坏,所以要仿照‘春秋笔法’写一本史书来抨击那些‘毫无廉耻’之辈……换言之,《新五代史》更多的在于文学性和艺术价值,也在于纲常伦理,却跟考证与史学价值没太多关系。
  甚至连宋代人自己都说,欧阳修就会‘呜呼哀哉’,做‘第二等文章’。大概就是说,网文写的再好也只是网文,算不得文学的意思。
  故此,赵玖拿来也只是当小说做排遣的……他和吕好问在这里等应该是今日返回东京的韩肖胄。
  然而,从中午等到下午,等到赵官家都囫囵吞枣式的看了好几‘代’了,韩肖胄却始终不见人影。最后,随着日头偏西,赵官家已经无聊到直接去找冯道的传记了,才看到杨沂中引一名中年紫袍官员匆匆而至,而赵玖这才放下史书,稍稍敛容。
  他知道,来人必然是韩肖胄,因为之前有人给他科普过,韩肖胄这个人刚一恩荫入仕,做了个区区开封府司录,便被轻佻至极的太上道君皇帝给撞到,然后一问姓名家世,便直接赏赐了卫尉少卿的职务,并特别赐给了三品紫袍……而此人也成了难得的紫袍知州。
  而果然,此人来到跟前,眼见着一番见礼,却正是那个年纪比赵官家大了一倍,辈分却矮了一辈的韩氏嫡长。
  双方见礼完毕,早已经等到不耐的赵玖直接蹙眉相对:“韩卿远来辛苦,只是临到东京却如此拖沓,近半日功夫方才入城?”
  韩肖胄上来便被呵斥的有些发懵,但还是勉强解释:“好教官家知道,臣昨晚到东京南面青城,臣堂叔便往青城告知了官家旨意,故此,今晨启程来见官家时,便只好弃了马匹,改坐骡车,这才稍晚……”
  此言一出,亭中一时寂静无声,赵玖明显也懵住了,半日方问:“朕何时有旨意给你那几个堂叔,又何时要你坐骡车入城?”
  不知道是不是天热,韩肖胄一时满头大汗,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官家确有此番旨意,只不过不是专旨罢了。”眼见着韩肖胄不知所措,一旁坐着的首相吕好问却是适时出声。“之前官家在淮上,便有旨意,以国事悬危,不许官员乘轿,后来到南阳又有旨意,以军队乏战马,百姓乏耕牛,不许官员擅自以健马为坐骑,也不许妇人再擅自乘坐牛车出行……”
  “正是如此。”韩肖胄赶紧跟上。“臣几位堂叔便是这般跟臣说的,乃是说京城文臣皆骑驴乘骡,臣为了寻骡车,多少耽搁一些功夫,还请官家恕罪则个。”
  赵玖看着对方诚惶诚恐姿态,一时居然觉得理亏,半晌无言后方才硬着头皮跳过了这个话题:“且不论此事,过河之后,韩卿知道如何做吗?”
  “臣必然不辱使命!”
  一身紫袍的韩肖胄闻得此言,不顾礼仪直接伏在地上大礼相对,惊得一旁小林学士与杨沂中外加蓝珪一起后撤好几步,吕好问更是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躲开,而等到这位紫袍知州抬起头来,却已经眼眶泛红。“臣自江州动身之前,老母有言与臣,告诫臣世受国恩,当受命即行,不得失礼、失节,虽九死亦要全太后归京……老母说,老母说,勿以她年老为念!”
  言至最后,此人居然泪流不止。
  赵玖也明显惊了一下,却是将之前攒的一肚子不满和一肚子话给硬生生咽了下来,只是小心相对:“韩卿且起身……既然老夫人已经有叮嘱,朕就不再叮嘱了……朕记得你父亲做到相州知州便去世了?”
  “是。”
  “幸亏卿有贤母,”赵玖直接望向了吕好问。“如此贤母,最高可赠何等品级?”
  吕好问倒也有些受惊吓的感觉,却是言简意赅:“国夫人,去年年中官家赏赐岳太尉母亲的宁国夫人便是如此。”
  赵玖即刻扭头对上韩肖胄:“当加封令堂荣国夫人!速速起身吧!”
  韩肖胄愈发感激,这才起身,而赵玖又好言叮嘱了一番,便让他先回东京宅邸安歇,只待明日领了迎奉使的差遣,便随金国使者一并北上。
  就这样,眼见着韩肖胄来而复去,赵官家足足干坐了半刻钟,方才去看身侧依旧立着的吕好问:“吕相公,朕听说你们是姻亲?”
  “是。”吕好问回过神来小心相对。“韩大尹的祖母,乃是臣的姑姑……”
  “这么算起来,咱们君臣倒是没差辈……”
  赵玖咕哝一声,周围人只做没听见。
  而稍顿之后,赵官家环顾左右,眼见着周围除了几名卫士,就只有小林学士和蓝珪在侧,便干脆对着吕好问直言了:“吕相公觉得,你这位姻亲,是不是在作伪,装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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