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宋(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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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等到目送这支队伍消失在渐渐暗下的初冬落日光彩之下,下一瞬间,夕阳彻底落下,暮色里,这赵官家却忽然止笑,继而黯然神伤起来。
  一直留意官家的刘晏和杨沂中几乎同时注意到了这一点,然而,就在刘平甫愈发茫然不解之际,善于察言观色,且对这位官家日渐了解的杨正甫却在心中陡然醒悟——官家还是在担忧金人会发主力追来,而一旦金人南下中原,这并不怎么完美和华阜的情形将不复存在。
  怎么说呢?杨沂中想起昔日河北逃难时的亲身经历,想起那些家破人亡之事,也不由黯然神伤……只能说,在心思九转的杨沂中看来,官家落井后,便真的被什么妖物夺舍了,那也算是一个君子仁心的好妖物了。
  
第十四章
金兀术来了!
  荒野中苦捱的日子是很艰难的,尤其是所有人都在等待的时候。
  平心而论,韩世忠的行军速度还是很快的,十月十七日行在定下方略,然后快马疾驰往京东各处传送军令,廿三日才找到韩世忠。
  这里面有个小插曲,原来,这位御营左军统制本来在距离界沟不过三百里的单州(后世山东单县)平叛,但是他格外能打,行在这边出发前给的命令,出发后不久他就平定了此处叛乱、收降了贼兵,却被上司刘光世召唤了过去帮了个手,等使者到达的时候,刘光世这里的叛乱也差不多被韩世忠给抹平了。
  不过,接到命令以后,韩世忠并没有任何怠慢,恭喜了刘光世以后便直接整军八千折返,等到十月三十这天,便有快马来报行在,说是韩统制已经到达明道宫了……再过两三日便可抵达行在。
  然而,即便如此,行在的官员们也不免闲的心里长草……放在以往,他们还可以讨论一下各处的人事任命,说下地方上的委派安置,可如今淮西贼死死拦在前面,道路不靖,京东、东京的事讨论完后,真的是一点事都没有。
  于是,大宋官员们又开始自己的传统艺能,也就是相互攻讦了。
  数日间,先是有人弹劾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等人在靖康中的过错……这大概是因为这位大学士最近越来越得到官家的青睐和信重,传出了此人要进西府(枢密院)的风声,所以大家将心比心,替李相公警惕一下;
  然后又有人弹劾李纲跋扈无度,滥权至此,以至于行在困顿于这种乡野之间……这个就更不用说了,就李伯纪那种表现,不知道多少人想为陛下分忧呢!
  不过,这些都是小打小闹,因为正经的言官这边一直没有动作,而真要想动什么宰相、大学士这种人物,就必须要有御史直接开火——大宋政治传统,御史正面弹劾宰相,宰相必须请辞以自证清白。
  这个时候官家就可以凭自己心意处置,或者是留宰相以去御史,或者是顺水推舟,就此罢相!
  之前李纲两次罢相,都是这个流程。
  十一月初一日,傍晚时分,并无什么事务的御史中丞张浚轻松回到自己住处。
  虽说是住处,然而野地里的一处寺庙便是再齐整又如何能跟明道宫那种大面积皇家行宫相比?所以即便是身为御史中丞,年纪轻轻便入了官家青眼,握有极大权柄,可也不过是分到了寺庙的一间雅静厢房而已,连个客厅都没有的那种。而就算是这样,左右邻居也都是学士、尚书、御史,而且多有拖家带口之人……这种情况下,怕是夜间哪个尚书打呼噜都要引起朝争的。
  实际上,户部小韩学士便是因为呼噜声太响,被其他几位闲得发慌的学士们给早早撵到角落里去了。
  回到眼前,张浚尚未入内,便在走廊上闻到了一股难得的香郁之气,却是摇头失笑,而推门进来,果然又见到自己房内桌上摆着一盆姜豉,而自己那两个好友也都在榻上下棋相侯!
  其中一个年长之人见到张浚到来,立即掀了棋盘,起身笑对:“德远(张浚)再不来,我与明仲都要饿死在这盆姜侍郎面前了!”
  姜侍郎乃是姜豉的别称。
  须知,宋时即便商品经济发达一些,却不可能应对天时,冬季少菜,而姜豉是一种用以姜料为主要配料的肉冻,驱寒入味,自然是冬日间少有的‘时鲜’,更是下酒的上品,昔日在东京,是个当官的便都吃过此物,时间长了,便就着一个五代时的典故,含沙射影一般起了个姜侍郎的别号。
  而张浚见到这二人也是高兴,便直接掩了门,却连招呼都不打便坐到桌前,先伸手捏了一块肉冻,吃完后方才兴奋出言:“不料今日也有姜豉,真是难得!”
  那二人相对一眼,然后一起坐到跟前,年纪较小的那个‘明仲’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壶酒来,主动帮忙布置碗筷,然后为二人斟酒。
  三人坐定,却是年轻一些的明仲正色开了口:“德远兄不知道,自那日内侍去远处集镇中采购,遇到一桶姜豉回来,这颍州、陈州便有了传言,说是官家最爱吃姜豉,故今日陈州知州赵元显来此觐见,便专门带来好几桶,许多人都分到了!只因为元镇兄那里人口多,小弟便将自己那份一并给了元镇兄家中的嫂夫人,然后一起来德远兄这里蹭肉吃了。”
  闻得此言,张浚连连摇头失笑:“且不说这些,只说官家这真是无妄之名,倒颇有当年拗相公喜欢吃鹿肉的风范了。”
  此言一出,其余二人也都摇头发笑。
  话说,当日禁中内侍出去采买,好巧不巧遇到一处游商,便买了一桶姜豉回来,结果呢?官家当晚只留给了潘贤妃一碗,其余半桶给了御前信重军官,半桶分给了朝中重臣,自己一口没吃……地方狭小,一时就人尽皆知,结果传到外面还是官家喜欢吃姜豉。
  “官家是圣天子!”笑完之后,复又一饮而尽,张浚却是正色起来一声叹气。“古之明君都未必能如此。”
  “谁说不是呢?”年长之人也跟着感叹。“这便是地道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了,更难得是患难之中倾其所有……可恨还有人不知足。”
  张浚心中微动,却捻了一块冻肉入口,又自饮了一杯方才抬起头来,然后以手指向了中殿方向,聊作询问:“赵兄是说那位?”
  “还能有谁?”那赵兄,也就是赵鼎赵元镇了,闻言再度摇头冷笑。“身为人臣,殊无人臣之礼,想当日官家自己都不用,这姜豉第一个便送给了他,结果他知道后反而去训斥官家私自出行在,前往市集,导致什么百姓惊扰?明明官家怕惊扰百姓,根本就没入市集。甚至连杨、刘这两个官家身前的爱将都挨了训斥,杨沂中更是被降了一级阶官……据说,当日与他住得近的几位,如吕相公、宇文学士等人,连忙将这姜豉分给了下属,唯恐惹了麻烦,结果等他回去,反而与他儿子吃的舒坦。”
  张浚闻言也是摇头,却缓缓相对:“无妨,这些都是小事……而且,官家落井之后,此番信重李相公之意,人尽皆知,不然也不至于万事都让李相公坐在中殿处置了。”
  “我懂。”赵鼎也正色相对。“大局也确实需他持重。但且看着吧,待三五月,南阳安定,转入洛阳,他若还是如此孩视陛下,我必然要当面狠狠弹劾于他。”
  张浚连连颔首,俨然心中还是认同对方的看法。
  而旁边那年轻人,也就是胡寅胡明仲了,却根本不在意这些话题,倒完酒后,自斟自饮自用,已经偷吃了小半盆冻肉了。
  话说,赵鼎今年四十三岁,大张浚十二岁,更大身侧胡寅胡明仲十三岁,且一个山西人,一个四川人,一个福建人,所谓资历不同、年龄不同、官位不同、籍贯不同,原本乃是八竿子找不着的人,若是在往日东京城内,想要一起喝酒都得是朝廷大宴会才行。
  然而,世事难料,这三人如今竟是生死之交……真的是生死之交!
  想当日靖康之变,北宋灭亡,这三个人,外加被李纲砍了的谏议大夫宋奇愈,一起畏死也好,求生守节也罢,总之一起结伴逃到了太学中,又一起扔下张邦昌主动来投赵官家。
  若按照阴谋论的说法,这几人早已经事实上结成了一个潜力非凡的政治小团体。
  不过,这个小团体虽然相互之间算是生死之交,极为可靠,但明显缺乏领袖,缺乏组织性(不然宋奇愈也不会砍了),而且每个人的政治主张也都不一样……譬如,赵鼎也想抗金,但他却认为应该先稳定内部局势,再行兴复,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而胡寅则激烈的多,他认为当今天子连登基都不该登基的,就该一开始北向迎回二圣;至于张浚,就有些不好说了,只是隐隐有人嘲讽他,是曲意奉上,一意猜度官家心意才做方略!
  当然了,总体而言,在东京那段相同的经历到底让他们认识到了金人的野蛮与狡猾,所以大约扯起了一个不可媾和,一意抗金的共同旗帜!
  然后,又因为之前官位普遍低下的问题,又多了一层想要相互扶持上位的私心。
  实际上,当日张浚能够成功上位,便有三人一起协作的因素……彼时赵玖下了旨意以后,早已经心中生疑的三人安排妥当,其中赵鼎以老成持重之言,张浚以攻讦李纲之语,胡寅以劝天子渡河迎回二圣之论,一起发力。
  最后,赌局胜在张浚身上以后,这张德远也没有忘记两个好兄弟,赵鼎从权户部员外郎即刻被举荐为殿中侍御史,胡寅也从起居郎被举荐为中书舍人。都是清贵紧要,且能日常接触到官家的好去处!
  而很显然,如今局势稍有停顿,这其中年纪最大的赵鼎便又有些迫不及待了。唯独张浚如今深得帝心,知道李纲不可轻易动摇,所以稍作了安抚。
  话说行在简陋,一盆姜豉用完,又借着佐料与日常冬菜下了两碗热米饭,便已肚圆。随即,三人中赵鼎因是河东人,带着全家逃难出来的家眷,要折返回去外面营帐中照顾家人,胡寅则干脆留下来准备与张浚同宿。
  然而,三人刚准备起身作别,却忽然闻得外面一阵喧哗,然后便遥遥看到外围军营中火光亮起,并有数道火把极速来此,俨然是有哨骑信使之流不顾天色已晚,于营中驰马,惊动了一些官员家眷。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多言,而是一起往中殿赶去……但还在路上,他们便听到了确切消息:
  金兵主力忽然出现在了黄河下游,先锋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军四太子完颜兀术,兵力五万不止,已经渡河,直指京东东路!自梁山泊往东,黄河沿线全线告急!
  “官家居然猜对了,金兀术真来了!”恍惚与震惊中,张浚本能想到了昔日在明道宫时,赵玖给宗泽发出的提醒。
第十五章
韩世忠反了!
  金人主力忽然出现的消息,隔着六七百里路的距离,便几乎将整个行在的文武都吓破了胆。
  有人涕泣求见赵玖,请求罢免李纲的相位,理由是金人分明就是用这个主战派李纲引来的,不然为何之前两月无事?
  还有人不顾一切,请求即刻御驾亲征……不过不是征金,而是让赵玖以天子之尊亲自驾临淮河上游的光州,临阵招降此时在彼处聚集兵马的丁进,这样就能速速赶路,连韩世忠都不需要等了!
  也不是没有人劝赵玖回头的,但是只转回明道宫便可,因为韩世忠在那里,届时行在与韩世忠合兵足有一万三四,完全可以扔下丁进,绕路转淮东下海,直接南下扬州,甚至杭州!
  总之,原形毕露这四个字,此时用来极为贴切。
  对此,不知为什么格外冷静且没有什么波澜的赵玖却是半忧半喜。
  忧的是,虽然他早有准备,但这些文武平日里看起来真的是像模像样,个个能文能武的,以至于他几乎信了这些人的鬼,而金人真的来了,他们也终于是恢复了原形;而喜的是,到底只是几乎,还是有这么一点人没有吓破胆的,而且还是有一些人坚持了立场的。
  李纲不必说,他几乎是行在中和赵玖一样唯二保持冷静之人,关键之时,这位尚书左仆射临时处置罢免了数人,强行逐回了那些找赵玖哭诉的朝臣,并以金人距离极远为理由,要求第二日再召开政事堂会议……最后他居然在儿子的伺候下,直接睡到了佛堂正殿,而且大冬天的敞开大门,任人观看,算是勉强稳住了人心。
  然后,张浚以及张浚近来推荐的那几个年轻人也没有让赵玖失望,关键时刻,都没有出幺蛾子,反而是站稳了立场,选择了对李纲的支持。
  而最让赵玖惊讶的则是宇文虚中这个人,这个昔日在靖康中负责与金人议和的大学士,这一次却显示出了极大克制和风范,唯独立场不明,否则赵玖真想把他立即放入东西二府为相的——宇文虚中自陈当日负责议和却至二圣北狩,国家濒亡,常常自责,所以自请北上,一则力求拖延一二;二则看看能否说服对方退兵;三则看看有没有希望迎回二圣。
  赵玖当然不许,然后宇文虚中便和其他人一起被李纲逐出了后殿。
  然而,正所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殊不知自己也是风景,整个行在,自昨晚骚动以来,行在上下文武,所有人最惊讶的一件事不是别的,却正是赵玖的冷静!
  联想到他之前与宗泽交流时,那对金兀术引金军主力南下的神奇判断,就更是让人惊愕了。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翌日早上,又一次御前-佛堂-政事堂会议召开,赵玖依旧好整以暇,依旧如可达鸭一样麻木,说起话来也是面无表情。“金人本自渔猎部落联盟而起,彼时不知何为奢俭,不知何为权斗,不知何为君臣,十三载而起,便是急速沾染这些东西,却也简单至极……诸卿不是不懂,而是想多了。”
  “为何是金兀术(完颜宗弼)?便是因为他是阿骨打四子,仅此罢了。”
  “想那金太祖阿骨打一代天骄,功成身死,皇位转入其弟吴乞买手中,然其人开国之威在金国国中委实不可侵,所以二太子斡离不(完颜宗望)虽死,可金国国主吴乞买、元帅粘罕(完颜宗翰)却根本无法动摇阿骨打诸子丝毫权势。”
  “再一条,便是金国人兵法传自狩猎,兵马左右分翼已成定势与传统,不可轻易更改。而阿骨打诸子多年幼,二子斡离不既死,唯三人而已……金国以勃极烈制掌大权,长子斡本(完颜宗干)必然要在中枢继续做他的勃极烈;而三子讹里朵(完颜宗尧),原本在西路军粘罕麾下,多有根基,此番无论是独立出来掌握燕京中军还是如何,却是万万不会扔下本部的;故此,金兀术虽然年轻,却是被诸兄弟推出来继承阿骨打嫡系在东路军中权柄的唯一人选!”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已经拆了如来佛像(拿去刮金粉了)的佛堂之中,端是一片寂静,而稍待片刻,却不知道是谁由衷赞叹了一声:
  “陛下真是洞若观火,明烛万里!”
  赵玖依旧面无表情,心中却忍不住暗暗吐槽——你若是知道答案,也能反推出来这么一个过程,可能比我还有理有据!
  “可是陛下之前为何笃定金军会即刻再度南侵呢?”御史中丞张浚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若以六月算起,这才区区四月,金人居然便去而复返。”
  “诸卿自东京来,比朕经历的要多得多,为何还会对金人稍有幻想?”闻得此言,赵玖终于动容,却是冷笑不止,嘲讽之意溢于言表。“金人称不上善恶,只是野蛮狡猾,宛如野兽一般,哪有野兽白吃了一顿肉,便不再回来的道理?!”
  而言至此处,赵玖复又看向了宇文虚中,语气也加重了不少:“而若不将野兽打疼,也更没有与他们讲道理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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