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消失的八门(校对)第17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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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种反应无关年龄与经验,只是更有经验的人已经历了足够多,知道怎样去做自我调整。可是这番话偏偏恰好让死者家属给听见了,他们对此有着另一种理解。
  有一位知名外科专家,本来应该在医院值班却没有来,伤者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只能由另一名没有经验的年轻大夫负责,所以才导致了抢救无效死亡……这个逻辑好像也是可以成立的,更何况家属正处于失去亲人的痛苦,需要找到情绪宣泄的途径。
  两名护士的谈话明明白白地提到了颜院长,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会知道颜院长是谁,而那天午他本来应该在医院却没有来。有些事情是没法假设的,但偏偏阻止不了人们去做出各种假设,然后找到最符合自己的那一条。
  假如颜院长当时在场的话,可能伤者不会死,是大夫的经验不足与颜院长的擅离职守正是导致了伤者的死亡,所以颜院长、大夫和医院都应该为此负责……情绪一旦放大很难再控制,颜溪乐不仅被死者家属投诉了,而且也遭遇了各种攻击。
  医院方面当然不可能把颜院长甩出去顶锅,颜院长的迟到与伤者的死亡无关,更没有影响到急诊室的正常工作,医院当然不止他一个外科医生,算颜院长在,也不会轮到他。而颜院长调看了病历以及急诊手术记录之后,也坚决否认大夫的处置有任何失误之处。
  这起事件,其实连医疗事故都谈不,投诉当然没有成功。但这个结果激怒了死者家属,于是他们把事情捅到了媒体,传播的主要内容内容是:外科专家擅离职守,急诊患者抢救无效死亡。
  舆论一旦被煽动,颜院长便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他觉得很无力。
  尽管他可以声明自己迟到是因为在班路救人,但这种声明本身像是一种过错方的辩解。其实他的迟到与患者死亡毫无关系,假如强调这一点,反倒像是承认了医院与丁大夫的包括他自己责任,只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声誉。这令他无话可说。
  所以颜院长问丁齐最近有没有看境湖新闻,指的是这件事。
  死者家属构建了一种事件逻辑,这种事件逻辑是完全能得到社会舆论支持的;而得到了舆论支持,又一次激化了他们的失控情绪。他们跑到了医院堵在院长室门外企图直接攻击颜溪乐。这起戏剧性的事件,最终却以另一种更戏剧性的方式平息了。
  颜院长在班路救了一位货车司机,货车司机知道他的身份后,也来到医院感谢救命之恩,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他也非常生气,情绪很冲动,一个电话叫来了一群工友,拎着板手、大钳子,把堵在院长室外闹事的人打得四散奔逃,最后对方报了警。
  其实是医院先报警的,但是警方并成功劝阻死者家属,突然又来了这一出,在医院里斗殴的双方最终都被警察带到派出所去了。
  但是派出所也不太好处置啊,只能尽量调解并对双方都进行了批评教育,有一方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也没有受什么大伤,最后……只能这么散了。货车司机们占了风,走出派出所之后还威胁对方,假如再敢找颜院长无理取闹,见一次打一次。
  遇到了这种事情,死者家属好像还可以再度借助舆论力量,如炒作院方不仅回避责任、而且还雇用社会闲散人员殴打死者家属之类的话题。但是这一次,他们却没有选择这样做,或许是已经冷静下来了,或许是有别的原因,总之在旁观者眼,事态已经平息。
  死者家属也只是普通人,他们本身并没有能力操控社会舆论,此前之所以能引发舆论热潮,只是这个能引起社会关注的单方面话题在大众媒体发酵传播。
  但是第二个事件好像没什么炒作价值。一伙人堵门围攻一名医生,而医生救了一个货车司机,这伙人指责医生不该在班路救人,结果一群货车司机把这伙人给揍了,然后派出所经过批评教育把双方都给放了。
  这事没什么好炒的,找不到引导舆论的爆点,也是俗话说的不好带节奏。
  事态表面虽然已经平息了,但颜溪乐的内心却难以安宁。他首先是一名学者,和很多学者一样,对名誉、声望以及社会影响很看重。颜院长并不是没过新闻报道,但以往那些新闻都是报道他取得了什么成、得到了什么表彰、参加或列席了什么活动,并没有多少大众关注度。
  这是他第一次成为大众舆论的关注对象,而且是以一种非常负面的形象,像是对人生的评价崩塌。一个知识分子在学术有所建树之后,往往都很在意自己能否拥有良好的社会形象,所以这样的遭遇对颜溪乐的打击尤其之大,而且他也没地方说理去呀。
  颜溪乐已经失眠快一周了,但在学校和医院里,他还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又什么思想负担。至少在他的社交圈子内,没有任何人批评他,表达的都是慰问,校领导也明确告诉他,在这起事件他并没有过任何错,救人的行为应该得到表彰。
  但颜溪乐自己却尽量避免再提起在班路救人的事,因为那会让他联想到更多不愉快的、甚至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听完颜院长的讲述之后,丁齐也暗长叹一声,颜院长的心理问题的确是内心冲突,而且可能是最严重的那一种,秉承的人生理念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冲突。颜院长虽然是一位外科专家,但也懂心理学,可他也不能解决来源于“自我”的压力。
  丁齐尽量温和的微笑道:“颜院长,事情的对错其实您自己很清楚。假如谁要说什么道理,恐怕您也都懂。但是内心的冲突无法解决,所以你才来找我。”
  颜溪乐笑了笑:“是的,心理学我也懂一些,其实今天来是想找你聊聊,排解胸积郁。”
  丁齐:“您真没有救错人啊,那个货车司机很仗义!我是有点好,他怎么一个电话能叫来一群货车司机,而且还能帮他一起动手呢?”
  看似是简单的聊天,丁齐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放松,但精神却高度专注,大脑也在飞速运转。这一系列事件的信息量太大,他在建立心册的过程也在寻找最合适的会谈切入点,好像很随意地先聊起了这个话题。
  颜溪乐又笑了:“小丁啊,你不太了解情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一批货车司机原先都是一个国企车队的,后来企业被收购了,他们被裁员了。那个姓布的司机原先是车队的队长,也有点关系资源,把队伍拉出去搞货运,加入了一家物流公司。
  他们平时路都用对讲机联系,遇到什么事情叫一声,有空的司机都会赶过来,总共有那么二十多台车吧。小布是这伙人的头,他自己平时也开车送货,很有号召力的……”
  丁齐:“哦,原来是这样啊,这人真是不错!”
  颜院长点头附和道:“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丁齐的话风一转道:“既然颜院长道理都懂,今天到这里来,恐怕不是想要我问您问题,事情本身很清楚,您是有问题想问我吧?”
  颜院长:“对对对,我的确是想咨询你这位专家几个问题。”
  丁齐:“专家不敢当,我也是您的学生,您有问题尽管问。”
  颜院长:“那你告诉我,我应不应该处分自己,哪怕是按迟到的处罚?”
  按一般的常规,像这样的单位,闹出了影响很大的事件,通常都要有人承担责任,是俗话说的背锅。可是这一次,没有谁能说颜院长有什么责任,大家说的都是安慰的话。颜院长在医院内部也坚决保护了大夫,也没有让大夫承担任何责任,连当月的绩效奖金都没扣。
  但是颜院长当天毕竟是迟到了,几乎整个午都不在。死者家属投诉他擅离职守,虽然这个投诉没有道理也没有被受理,但颜院长内心还是忐忑的。尽管他在班路救了人,但迟到了是迟到了,至少应该扣个奖金吧?
  但是谁能做这种决定呢?其实还是院长说了算。假如发生在别的医生身,该怎么处理肯定是由颜院长决定的,可是这回发生在自己身。
  假如一点都不处理自己吧,颜院长觉得不够以身作则,但假如真的这么处理了吧,颜院长又觉得太刻意了。这么大的事,事后处分一下自己迟到,未免太轻松,而且好像是故意做出来的、沽名钓誉的姿态,反而会引起更多的议论。
  丁齐笑了:“假如当事人不是你,而是医院的另外一名医生,你会处分他迟到吗?”
  颜院长摇了摇头:“当然不会!你们心理医生的职业规定,也有各种例外原则。班路遭遇突发意外,既没有主观故意,也不能事先预计,完全可以不给迟到处分,更何况他应该那么做。我既然有不做处分的权力,那我肯定不会处分他迟到。”
  丁齐适时小结道:“所以您的问题,实际是如何面对自己,面对那个遭遇这一切的自己。你既是当事人又是观众,同时在假想着更多的观众。你好像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实际纠结的是自我评价与外部评判的矛盾,这才是内心冲突的根源。”
  颜溪乐身为院长,处不处分自己这一次迟到,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别人都恐怕都不会在意。假如真是他的擅离职守导致了受伤者的死亡,仅仅是一个迟到的处分能解决的吗?但颜院长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却又不清楚究竟该怎么做,这种感觉很苦恼。
  一位学术专家爱惜名誉,希望拥有良好的形象,想通过某种方式去尽量挽回,这种心态可以理解。但是通过这么一个小问题可以看到,他的自我认知出现了动摇,明明清楚一件事情应该怎么做,却又不那么确定了。
  这样的问题,其实大多数人都能看到或者能体会,但很多时候明明知道却没有办法解决,劝慰也没有效果。颜院长找到了这里,并不是要丁齐去评价谁的对错。而丁齐的责任是还他安宁,让这位长者从心理诊室走出去的时候,内心不再受困扰。
  颜院长闻言点了点头道:“是的,像你说的,我明明清楚道理,可偏偏是很不安。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时常感到很虚弱,明明告诉自己应该坚强面对,但还是觉得心虚……你说说,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丁齐:“颜院长,您好像对坚强这两个字有所误解,坚强不是身强体壮,也不是固执地认为自己没错、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它首先要有清晰的、清醒的、合理的、健康的自我认知,贯彻到行为去遵守并坚持,这是一种意志品质。”
  颜院长:“小丁,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我怎么才能摆脱这种状态?一个外科医生假如心里很乱,是不适合台做手术的,我现在连讲课都经常有些走神。”
  丁齐想了想道:“颜院长,我跟您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小孩子的故事。你们不是一样的人,遇到的也不是同一回事,但问题的性质却可以参照,他也是受内心冲突的困扰……”
第193章
心魔
  包勤(化名)二十五岁,重点大学硕士毕业,刚刚能参加工作不到半年。他是一名神经症患者,症状属于精神障碍。
  包勤最早去的是境湖市安康医院,是辛霜红主任负责的病人。辛霜红的治疗收效甚微,凭着专业经验,辛霜红感觉患者的病状也包含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特征,只有找到真正的病因才能有效治愈,所以他建议患者的父母带着患者来找丁齐。
  心理咨询师碰到这种求助者,通常会建议转诊,让他们到专门的医院精神科去接受治疗,如今的情况倒过来了。这是一个特例,辛霜特意给丁齐打了招呼,并把详细的病历资料转给了他。丁齐本人不仅是心理咨询师、心理治疗师,也是一位精神科医生。
  包勤的症状很特,最早是从单位发生的一起事件开始的。
  包勤的父母都是公务员,有些社会关系,在其硕士毕业后把他安排进一家大型国企工作,待遇和效益都很不错,总之是令人羡慕的。
  包勤刚刚参加工作两个月时,其部门一台价值几十万的进口检测设备损坏了。像这种单位,设备损坏报损或者报修是了,但这台设备几乎是全新的,而且很明显是被人为故意损坏,程度已无法修复。
  这台设备放在一个大开间办公室旁边的小屋里,外面的大开间是包勤所在的部门,出入办公区都需要刷门禁卡,然后绕过办公区打开小屋门才能接触到这台设备。谁会特意跑到这里来损坏一台检测设备呢?外人干的可能性很小。
  嫌疑最大的是这个部门的工作人员,总共有三十多位,目的可能是为了发泄,如对单位或者对某位领导有所不满。可到底是谁呢,放设备的小屋并没有监控,角落里还有一台复印机,大家都经常进来复印资料,所以谁都有嫌疑。
  领导非常生气,当然也报了警。警方也认为嫌疑人主要是这个部门的员工,还特意找每一名员工谈话调查并做笔录,其也包括包勤,可是到底也没有查出来是谁,迄今还没有破案,在缺乏证据又没人承认的情况下,好像也只能不了了之。
  包勤的症状是从那时开始出现的。他莫名其妙感到不安,并且变得敏感多疑,这种痛苦来源于一种很荒诞的自我怀疑。他始终在害怕别人认为这事是他干的,当同事们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在指证他损坏了部门的设备?
  正因为这种心态,他感觉部门的环境与气氛都变了,每一个人都像防贼似的盯着别人,而他更是被每一双眼睛盯着。
  其实包勤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些想法并没有道理,事实也并非如此,可他是忍不住有这种感觉。他是个新员工,加之沉默寡言,跟同事们的关系原本不太熟悉亲近,如今变得更加疏远了,哪怕正常工作环节的交流联系都出现了障碍。
  设备当然不是包勤损坏的,照说包勤没有必要心虚,可他是觉得心虚、终日忐忑不安,心里很没有底。坐在办公室,他时常出虚汗,精神很紧张,注意力也无法集。
  在这样的状态下,他回家后也连续失眠,简直忍受不了,于是便告诉父母想辞职不干了。父母也很诧异,好不容易安排了这样的好工作,怎么说不想干不干了呢?追问之下才知道原由,小包每天去班像是去承受一场折磨,令他痛苦万分。
  父母一琢磨,这不是工作有问题,而是人有病啊!于是他们帮小包请了病休假把他带到安康医院接受治疗,还特意托人专程找到了辛霜红主任……辛霜红后来不仅把病历资料转过来了,还特意告诉丁齐他做的诊断。
  损坏设备的事千真万确并不是小包干的,这令很多人怪了。小包明明没有干坏事,为什么会感到心虚呢?丁齐倒不觉得太怪,这世心虚的往往并不是罪犯,很多并没有做错事的普通人时常也会莫名不安,如果仔细追究,其实都有潜意识的原因。
  丁齐看了病历,确认包勤的确是患有神经症。神经症患者往往会感受到持久的痛苦,能体验到内心的冲突,这种冲突已经妨碍到工作和生活,但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为基础。
  但神经症患者还拥有自知力,所谓自知力是自己能够认识到事实。如小包,他很清楚事实是怎么回事,也认为自己没有损坏设备不应该心虚。是否拥有自知力,是神经症患者与精神病患者的主要区别。
  精神症是一种精神障碍,精神障碍与普通的心理问题最主要的区别是,精神症患者的心理冲突是变形的。所谓变形,简单的理解,是与正常的逻辑不匹配。
  心理冲突分为常形冲突与变形冲突。
  常形冲突是与现实处境直接相关,符合正常的思维逻辑。如攻击颜院长的死者家属,你可以说他们有心理问题,但他们是因为失去亲人的痛苦而需要情绪渲泄,或者想敲诈院方以谋求现实利益,这些都属于常形冲突。
  可是包勤的心理冲突明显属于变形冲突,一般人可能理解不了,明明事情不是他干的,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辛主任根据多年的临床经验,认为必定有一个潜伏的心理病因存在,可是他始终没有找到,所以才推荐患者来找丁齐。
  包勤第一次来见丁齐,是在父母的陪同下。小包的父母也听说过丁齐的大名,知道丁齐是一位“催眠大师”,所以他们希望丁齐能给小包催眠一下,可能会把小包的心病给消了。但丁齐自己清楚,简单的催眠不可能治好这位神经症患者。
  催眠的本质,还是在不违反对方意愿的前提下去修改某些潜意识。而包勤的病症是心因性的,在没有找到病因的情况下,算直接下达暗示指令告诉他不要再有这种感觉,这种指令也是无效的,否则催眠岂不成了万能?
  所以丁齐第一次并没有给包勤做催眠,只是进行了摄入性会谈,尽量观察与收集材料、建立心册。包勤看去情绪很低落,非常内向,话很少,几乎没有主动开过口,需要丁齐反复提示他才会详细回答一些问题。
  第一次会谈进行了两个小时,结束时丁齐只是给了简单的情绪安抚暗示,并没有给小包“留作业”。但是会谈结束后,丁齐特意又联系了小包的父母,表示有一些情况需要单独咨询他们。
  本来在电话里说可以,可是小包的父母非常重视也非常焦急,又特意跑来了一趟。丁齐是本着尽职的原则这么做的,这次谈话并没有收费。
  丁齐问道:“你们的孩子性格不仅非常内向,而且明显有自闭的特征。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性格特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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