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校对)第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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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了辆汽车回家。
温都太太正收拾书房,马老先生进来了。
“嘿喽!出去走得怎么样?”她问。
“很好,很好!”他回答:“公园里很有意思,小水仙花,这么一点,”他伸着小指说:“刚由土里冒出来。玛力上工去啦?她今天欢喜点了吧?”
“她今天可喜欢了!”她一边擦窗户一边说,并没看着他:“多瑞姑姑死了,给玛力留下一百镑钱,可怜的多瑞!这一百镑钱把玛力的小心给弄乱了,她要买帽子,要买个好留声机,要买件皮袄,又打算存在银行生利。买东西就不能存起来生利,不能两顾着,是不是?小玛力,简直的不知道怎么好了!”
“华盛顿还是没来?”马老先生问。
“没有!”她很慢的摇摇头。
“少年人不可靠!不可靠!”他叹息着说。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有一星的笑意。
“少年人不可靠!少年人的爱情是一时的激刺,不想怎么继续下去,怎么组织起个家庭来!”马老先生自有生以来没说过这么漂亮的话,而且说得非常自然,诚恳。说完了一摇头,又表示出无限的感慨!——早晨这一趟公园慢步真没白走,真得了些带诗味的感触。说完,他看着温都太太,眼里带出不少恳求哀告的神气来。
她也听出他的话味来,可是没说什么,又转回身去擦玻璃。
他往前走了两步,很勇敢,很坚决,心里说:“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成败在此一举啦!”
“温都太太!温都太太!”他只叫了这么两声,他的声音把心中要说的话都表示出来。他伸着一只手,手指头都沉重的颤着。
“马先生!”她回过身来,手在窗台上支着:“咱们的事儿完了,不用再提!”
“就是因为那天买戒指的时候,那个伙计说了那么几句话?”他问。
“不!理由多了!那个不过是一个起头。那天回来,我细细想了一回,理由多了,没有一个理由叫我敢再进行的!我爱你——”
“爱就够了,管别的呢!”他插嘴说。
“社会!社会!社会专会杀爱情!我们英国人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可是在社交上我们是有阶级的。我们婚姻的自由是限于同等阶级的。有同等地位,同等财产,然后敢谈婚姻,这样结婚后才有乐趣。一个王子娶一个村女,只是写小说的愿意这么写,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就打算这是事实,那个小乡下姑娘也不会快乐,社会,习惯,礼节,言语,全变了,全是她所不知道的,她怎能快活!”她喘了一口气,无心中的用抹布擦了擦小鼻子,然后接着说:“至于你我,没有阶级的隔膜;可是,种族的不同在其中作怪!种族比阶级更厉害!我想了,细细的想了,咱们还是不冒险好!你看,玛力的事儿,十分有九分是失败了;为她打算,我不能嫁你;一个年青气壮的小伙子爱上她,一听说她有个中国继父,要命他也不娶她!人类的成见,没法子打破!你初来的时候,我也以为你是什么妖怪野鬼,因为人人都说你们不好吗。现在我知道你并不是那么坏,可是社会上的人不知道;咱们结婚以后还是要在社会上活着的;社会的成见就三天的工夫能把你我杀了!英国男人娶外国妇人是常有的事,人们看着外国的妇女怀疑可是不讨厌;英国妇人嫁外国男人,另一回事了;你知道,马先生,英国人是一个极骄傲的民族,看不起嫁外国人的妇人,讨厌娶英国老婆的外国人!我常听人们说:东方妇女是家中的宝贝,不肯叫外人看见,更不肯嫁给外国人,英国人也是一样,最讨厌外国人动他们的妇女!马先生,种族的成见,你我打不破,更犯不上冒险的破坏!你我可以永远作好朋友,只能作好朋友!”
马老先生混身全麻木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待了老大半天,他低声儿说:
“我还可以在这儿住?”
“呕,一定!我们还是好朋友!前些天我告诉马威,叫你们搬家,是我一时的冲动!我要真有心叫你搬,为什么我不催促你呢!在这儿住,一定!”她笑了一笑。
他没言语,低着头坐下。
“我去叫拿破仑来跟你玩。”她搭讪着走出去了。
第五段
1
三月中间,伦敦忽然见着响晴的蓝天。树木,没有云雾的障蔽,好象分外高瘦了一些。榆树枝儿纷纷往下落红黄的鳞片,柳枝很神速的挂上一层轻黄色。园中的野花,带着响声,由湿土里往外冒嫩芽。人们脸上也都多带出三分笑意。肥狗们乐得满街跳,向地上的树影汪汪的叫。街上的汽车看着花梢多了,在日光里跑得那么利嗖,车尾冒出的蓝烟,是真有点蓝色了。铺子的金匾,各色的点缀,都反射出些光彩来,叫人们的眼睛有点发花,可是心中痛快。
虽然天气这么好,伊家的大小一点笑容都没有,在客厅里会议。保罗叼着烟袋,皱着眉。伊牧师的脑杓顶着椅子背,不时的偷看伊太太一眼。她的头发连一点春气没有,干巴巴的在头上绕着,好象一团死树根儿。她的脖子还是梗得很直,眼睛带出些毒光,鼻子边旁的沟儿深,很深,可是很干,象两条冻死的护城河。
“非把凯萨林拉回来不可!我去找她,我去!”伊太太咬着牙说。
“我不能再见她的面!趁早不用把她弄回来!妈!”保罗说,态度也很坚定。
“咱们不把她弄回来,玛力要是告下华盛顿来,咱们全完,全完!谁也不用混啦!我在教会不能再做事,你在银行也处不下去啦!她要是告状,咱们就全完,毁到底!你我禁得住报纸的宣扬吗!把她弄回来,没第二个办法!”伊太太说,说得很沉痛,字字有力。
“她要是肯和人跑了,咱们就没法子把她再叫回来!”保罗说,脸上显着非常的愤怒:“我早知道她!自私,任性,不顾脸面!我早知道她!”
“不用空恨她!没用!想办法!你恨她,我的心都碎了!自幼儿到现在,我那一天不给她些《圣经》上的教训?我那一天不拿眼睛钉着她?你恨她,我才真应当恨她的呢!可是,无济于事,恨她算不了什么;再说,咱们得用爱力感化她!她跑了,咱们还要她,自要她肯改邪归正;自要她明白基督的教训;自要她肯不再念那些邪说谬论!我去找她,找到天边,也把她找回来!我知道她现在不会快乐,我把她找回来,叫她享受一切她从前的快乐;我知道她跟我在一块儿是最快活的;叫我的女儿快活是我的责任,不管她怎么样对不起我!”伊太太一气说完,好象心中已打好了稿子,一字不差的背了一过。眼中有点湿润,似乎是一种泪,和普通人的泪完全不同。
“她决不会再回来!她要是心里有咱们,她就决不会跟华盛顿那小子跑了!妈,你怎办都好,我走!我要求银行把我调到印度,埃及,日本,那儿也好;我不能再见她!英国将来有亡的那一天,就亡在这群自私,不爱家,不爱国,不爱上帝的男女们!”保罗嚷着说,说完,站起来,出去了。
欧洲大战的结果,不但是摇动各国人民的经济基础,也摇动了人们的思想:有思想的人把世界上一切的旧道德,旧观念,重新估量一回,重新加一番解释。他们要把旧势力的拘束一手推翻,重新建设一个和平不战的人类。婚姻,家庭,道德,宗教,政治,在这种新思想下,全整个的翻了一个筋斗;几乎有连根拔去的样子。普通的人们在这种波浪中,有的心宽量大,随着这个波浪游下去,在这种波浪中,他们得到许多许多的自由;有的心窄见短,极力的逆着这个潮浪往回走,要把在浪中浮着的那些破残的旧东西,捉住,紧紧的捉住。这两队人滚来滚去,谁也不了解谁,谁也没心去管谁;只是彼此猜疑,痛恨;甚至于父子兄弟间也演成无可调和的惨剧。
英国人是守旧的,就是守旧的英国人也正在这个怒潮里滚。
凯萨林的思想和保罗的相差至少有一百年:她的是和平,自由;打破婚姻,宗教;不要窄狭的爱国;不要贵族式的代议政治。保罗的呢:战争,爱国,连婚姻与宗教的形式都要保存着。凯萨林看上次的大战是万恶的,战前的一切是可怕的;保罗看上次的大战是最光荣的,战前的一切是黄金的!她的思想是由读书得来的;他的意见是本着本能与天性造成的。她是个青年,他也是个青年,大战后的两种青年。她时时处处含着笑怀疑,他时时处处叼青烟袋断定。她要知道,明白;他要结果,效用。她用脑子,他用心血。谁也不明白谁,他恨她,因为他是本着心血,感情,遗传,而断定的!
她很安稳的和华盛顿住在一块,因为他与她相爱。为什么要买个戒指戴上?为什么要上教堂去摸摸《圣经》?为什么她一定要姓他的姓?……凯萨林对这些问题全微微的一笑。
玛力——和保罗是一样的———一定要个戒指,一定要上教堂去摸《圣经》,一定叫人称呼她华盛顿太太。她的举动象个小野猫儿,她的思想却象个死牛。她喜欢露出白腿叫男人看,可是她的腿只露到膝下,风儿把裙子刮起一点,便赶快的拉住,看着傻气而可笑。她只是为态度,衣帽,叫男人远远看着她活着的。她最后的利器便是她的美。凭着她的美捉住个男人,然后成个小家庭,完了!她的终身大事只尽于此!她不喜欢有小孩,这虽是新思想之一,可是玛力信这个只是为方便。小孩子是最会破坏她的美貌的,小孩是最麻烦的,所以她不愿意生小孩;而根本不承认她有什么生育制限的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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