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校对)第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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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去!马上就去,咱们也和那个老英国人套套交情!”晓荷急忙就要换衣服。
“请原谅我多嘴,所长!”高亦陀又来等晚饭,恭恭敬敬的对大赤包说。“那合适吗?这年月似乎应当抱住一头儿,不便脚踩两只船吧?到祁家去,倘若被暗探看见,报告上去,总……所长你说是不是?”
晓荷不加思索的点了头。“亦陀你想的对!你真有思想!”大赤包想了想:“你的话也有理。不过,作大事的人都得八面玲珑。方面越多,关系越多,才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吃得开!我近来总算能接近些个大人物了,你看,他们说中央政府不好吗?不!他们说南京政府不好吗?不!他们说英美或德意不好吗?不!要不怎么成为大人物呢,人家对谁都留着活口儿,对谁都不即不离的。因此,无论谁上台,都有他们的饭吃,他们永远是大人物!亦陀,你还有点所见者小!”
“就是!就是!”晓荷赶快的说:“我也这么想!闹义和拳的时候,你顶好去练拳;等到有了巡警,你就该去当巡警。这就叫作义和拳当巡警,随机应变!好啦,咱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大赤包点了点头。
富善先生和祁老人很谈得来。祁老人的一切,在富善先生眼中,都带着地道的中国味儿,足以和他心中的中国人严密的合到一块儿。祁老人的必定让客人坐上座,祁老人的一会儿一让茶,祁老人的谦恭与繁琐,都使富善先生满意。
天佑太太与韵梅也给了富善先生以很好的印象。她们虽没有裹小脚,可是也没烫头发与抹口红。她们对客人非常的有礼貌,而繁琐的礼貌老使富善先生心中高兴。小顺儿与妞子看见富善先生,既觉得新奇,又有点害怕,既要上前摸摸老头儿的洋衣服,而只有点忸怩。这也使富善先生欢喜,而一定要抱一抱小妞子——“来吧,看看我的高鼻子和蓝眼睛!”
由表面上的礼貌与举止,和大家的言谈,富善先生似乎一眼看到了一部历史,一部激变中的中国近代史。祁老人是代表着清朝人的,也就是富善先生所最愿看到的中国人。天佑太太是代表着清朝与民国之间的人的,她还保留着一些老的规矩,可是也拦不住新的事情的兴起。瑞宣纯粹的是个民国的人,他与祖父在年纪上虽只差四十年,而在思想上却相隔有一两世纪。小顺儿与妞子是将来的人。将来的中国人须是什么样子呢?富善先生想不出。他极喜欢祁老人,可是他拦不住天佑太太与瑞宣的改变,更拦不住小顺子与妞子的继续改变。他愿意看见个一成不变的,特异而有趣的中国文化,可是中国象被狂风吹着的一只船似的,顺流而下。看到祁家的四辈人,他觉得他们是最奇异的一家子。虽然他们还都是中国人,可是又那么复杂,那么变化多端。最奇怪的是这些各有不同的人还居然住在一个院子里,还都很和睦,倒仿佛是每个人都要变,而又有个什么大的力量使他们在变化中还不至于分裂涣散。在这奇怪的一家子里,似乎每个人都忠于他的时代,同时又不激烈的拒绝别人的时代,他们把不同的时代揉到了一块,象用许多味药揉成的一个药丸似的。他们都顺从着历史,同时又似乎抗拒着历史。他们各有各的文化,而又彼此宽容,彼此体谅。他们都往前走又象都往后退。
这样的一家人,是否有光明的前途呢?富善先生想不清楚了。更迫切的,这样的一家人是否受得住日本人的暴力的扫荡,而屹然不动呢?他看着小妞子与小顺儿,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自居为中国通,可是不敢再随便的下断语了!他看见这一家子,象一只船似的,已裹在飓风里。他替他们着急,而又不便太着急;谁知道他们到底是一只船还是一座山呢?为山着急是多么傻气呢!
大赤包与晓荷穿着顶漂亮的衣服走进来。为是给英国人一个好印象,大赤包穿了一件薄呢子的洋衣,露着半截胖胳臂,没有领子。她的唇抹得极大极红,头发卷成大小二三十个鸡蛋卷,象个漂亮的妖精。
他们一进来,瑞宣就楞住了。可是,极快的他打定了主意。他是下过监牢,看过死亡与地狱的人了,不必再为这种妖精与人怪动气动怒。假若他并没在死亡之前给日本人屈膝,那就何必一定不招呼两个日本人的走狗呢?他决定不生气,不拒绝他们。他想,他应当不费心思的逗弄着他们玩,把他们当作小猫小狗似的随意耍弄。
富善先生吓了一跳。他正在想,中国人都在变化,可是万没想到中国人会变成妖精。他有点手足失措。瑞宣给他们介绍:“富善先生。冠先生,冠太太,日本人的至友和亲信!”
大赤包听出瑞宣的讽刺,而处之泰然。她尖声的咯咯的笑了。“哪里哟!日本人还大得过去英国人?老先生,不要听瑞宣乱说!”
晓荷根本没听出来讽刺,而只一心一意的要和富善先生握手。他以为握手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最进步的礼节,而与一位西洋人握手差不多便等于留了十秒钟或半分钟的洋。
可是,富善先生不高兴握手,而把手拱起来。晓荷赶紧也拱手:“老先生,了不得的,会拱手的!”他拿出对日本人讲话的腔调来,他以为把中国话说得半通不通的就差不多是说洋话了。
他们夫妇把给祁瑞宣压惊这回事,完全忘掉,而把眼,话,注意,都放在富善先生身上。大赤包的话象暴雨似的往富善先生身上浇。富善先生每回答一句就立刻得到晓荷的称赞——“看!老先生还会说‘岂敢’!”“看,老先生还知道炸酱面!好的很!”
富善先生开始后悔自己的东方化。假若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人,那就好办了,他会板起面孔给妖精一个冷肩膀吃。可是,他是中国化的英国人,学会了过度的客气与努力的敷衍。他不愿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大赤包和冠晓荷可就得了意,象淘气无知的孩子似的,得到个好脸色便加倍的讨厌了。
最后,晓荷又拱起手来:“老先生,英国府方面还用人不用!我倒愿意,是,愿意……你晓得?哈哈!拜托,拜托!”
以一个英国人说,富善先生不应当扯谎,以一个中国人说,他又不该当面使人难堪。他为了难。他决定牺牲了饺子,而赶快逃走。他立起来,结结巴巴的说:“瑞宣,我刚刚想,啊,想起来,我还有点,有点事!改天,改天再来,一定,再来……”
还没等瑞宣说出话来,冠家夫妇急忙上前挡住老先生。大赤包十二分诚恳的说:“老先生,我们不能放你走,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们已经预备了一点酒菜,你一定要赏我们个面子!”“是的,老先生,你要是不赏脸,我的太太必定哭一大场!”晓荷在一旁帮腔。
富善先生没了办法——一个英国人没办法是“真的”没有了办法。
“冠先生,”瑞宣没着急,也没生气,很和平而坚决的说:“富善先生不会去!我们就要吃饭,也不留你们二位!”富善先生咽了一口气。
“好啦!好啦!”大赤包感叹着说。“咱们巴结不上,就别再在这儿讨厌啦!这么办,老先生,我不勉强你上我们那儿去,我给你送过来酒和菜好啦!一面生,两面熟,以后咱们就可以成为朋友了,是不是?”
“我的事,请你老人家还多分心!”晓荷高高的拱手。“好啦!瑞宣!再见!我喜欢你这么干脆嘹亮,西洋派儿!”大赤包说完,一转眼珠,作为向大家告辞。晓荷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回身拱手。
瑞宣只在屋门内向他们微微一点头。
等他们走出去,富善先生伸了好几下脖子才说出话来:“这,这也是中国人?”
“不幸得很!”瑞宣笑了笑。“我们应当杀日本人,也该消灭这种中国人!日本人是狼,这些人是狐狸!”
49
忽然的山崩地裂,把小崔太太活埋在黑暗中。小崔没给过她任何的享受,但是他使她没至于饿死,而且的确相当的爱她。不管小崔怎样好,怎样歹吧,他是她的丈夫,教她即使在挨着饿的时候也还有盼望,有依靠。可是,小崔被砍了头。即使说小崔不是有出息的人吧,他可也没犯过任何的罪,他不偷不摸,不劫不抢。只有在发酒疯的时候,他才敢骂人打老婆,而撒酒疯并没有杀头的罪过。况且,就是在喝醉胡闹的时节,他还是爱听几句好话,只要有人给他几句好听的,他便乖乖的去睡觉啊。
她连怎么哭都不会了。她傻了。她忽然的走到绝境,而一点不知道为了什么。冤屈,愤怒,伤心,使她背过气去。马老太太,长顺,孙七和李四妈把她救活。醒过来,她只会直着眼长嚎,嚎了一阵,她的嗓子就哑了。
她楞着。楞了好久,她忽然的立起来,往外跑。她的时常被饥饿困迫的瘦身子忽然来了一股邪力气,几乎把李四妈撞倒。
“孙七,拦住她!”四大妈喊。
孙七和长顺费尽了力量,把她扯了回来。她的散开的头发一部分被泪粘在脸上,破鞋只剩了一只,咬着牙,哑着嗓子,她说:“放开我!放开!我找日本人去,一头跟他们碰死!”
孙七的近视眼早已哭红,这时候已不再流泪,而只和长顺用力揪着她的两臂。孙七动了真情。平日,他爱和小崔拌嘴瞎吵,可是在心里他的确喜爱小崔,小崔是他的朋友。
长顺的鼻子一劲儿抽纵,大的泪珠一串串的往下流。他不十分敬重小崔,但是小崔的屈死与小崔太太的可怜,使他再也阻截不住自己的泪。
李四大妈,已经哭了好几场,又重新哭起来。小崔不止是她的邻居,而也好象是她自己的儿子。在平日,小崔对她并没有孝敬过一个桃子,两个枣儿,而她永远帮助他,就是有时候她骂他,也是出于真心的爱他。她的扩大的母性之爱,对她所爱的人不索要任何酬报。她只有一个心眼,在那个心眼里她愿意看年轻的人都蹦蹦跳跳的真象个年轻的人。她万想不到一个象欢龙似的孩子会忽然死去,而把年轻轻的女人剩下作寡妇。她不晓得,也就不关心,国事;她只知道人,特别是年轻的人,应当平平安安的活着。死的本身就该诅咒,何况死的是小崔,而小崔又是被砍了头的呀!她重新哭起来。
马老太太自己就是年轻守了寡的。看到小崔太太,她想当年的自己。真的,她不象李四妈那么热烈,平日对小崔夫妇不过当作偶然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邻居,说不上友谊与亲爱。可是,寡妇与寡妇,即使是偶然的相遇,也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同情。她不肯大声的哭,而老泪不住的往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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