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校对)第7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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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那相的手下折损近两千人,只逃走了不到三百骑,其余全部投降做了俘虏。彭泽水师战船被烧毁十七艘,伤亡八百余人。大战已胜,剩下的事情是打扫战场、安置俘虏、救治伤员、抚恤阵亡者,这些事情都不必梅家操心了,梅毅已交回暂时军政大权,全由芜州府负责。
  当天晚上,玉真公主在驿馆设宴,答谢前来救援的芜州刺史程玄鹄以及众位水军将领,同时也答谢芜州刺史与守城有功的梅家众人,还有地方守备将领与民勇首领,这一场庆功大宴出席者一共有六十余人。说是玉真公主请客,其实都是芜州府操办的,刺史蒋华脸上都乐开了花。
  在酒席上,梅振衣问程玄鹄:“先生是一介书生,为何亲率水军啊?”
  程玄鹄叹了一口气:“彭泽水师主力奉命扼守长江,只能分出这三千人,我又着急,所以就亲自来了。以前也读过不少兵书,但平生第一次打仗却一点没用上,若不是梅毅将军出城接应,我恐怕就要在青漪江中喂鱼了。”
  梅毅笑了:“俗话说百战方成名将,战场之上千变万化,仅仅纸上谈兵,很难料敌先机。但程先生也不必懊恼,你一介文人有这份胆色就很让人佩服,未尝不能建立文武双全的功业,我敬你一杯!”
  这一天的酒可没少喝,醉倒了一大片。第二天芜州府仍然设宴,款待另一批来客,原来是黑齿常之将军派来的援军也到了。
  黑齿常之听说芜州被围,同意程玄鹄分兵前去援救,但他可没有指望程玄鹄杀退叛军。有梅孝朗暗中的叮嘱在先,黑齿常之也派部将唐棣率三千轻骑兼程南下,以这支偏师为先锋渡江来到芜州。
  唐棣的骑兵晚到了一天,等他们赶来时,王那相大军已溃败。但人家千里来救,总要热情接待才是,又是一番饮宴。
  ……
  黑齿常之率领的后路大军地位很重要也很尴尬,他接到的命令是“随后策应”,而不是“协同作战”,假如前方的李孝逸没有战败或者故意拖延战机,他是不方便直接投入主战场的,那样不仅有抢夺军功的嫌疑,而且也不符合朝廷的安排。
  武后的意思就是要大唐皇室李家的人率军平叛,后路大军主要的职责是督战。
  黑齿常之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写战报,前线发生的任何战事,过程与结果如何,他都要报送朝廷。假如李孝逸有什么异心,上报的军情与黑齿常之的战报不一样,朝廷立刻就能觉察出来。
  这次借着加固长江上游防线,截断徐敬业退路的名义,派唐棣渡江到了芜州,结果芜州之战在一日前已告大捷。黑齿常之接到唐棣的回报之后战报是这样写的——
  “叛军遣左道妖人左游仙劫持玉真公主,途中被都骑尉梅振衣发现,率领众家丁并请东华门积海真人等高手助阵,将公主救回芜州。叛军闻讯,遣王那相率步骑共万余人围攻芜州城,刺史蒋华及辖下官员,在游击将军梅毅的协助下,招集八千壮士守城,血战十余日力保芜州不失。
  关键时刻,玉真公主登城,义正词严斥贼之矫伪,叛众哗然退去。浩州刺史程玄鹄,奉黑齿常之将军之令率三千水师增援芜州,恰好截断逆贼退路。游击将军梅毅率民勇出城追击,两路夹击大败叛军。后路军先锋唐棣次日率轻骑赶到芜州,肃清流窜残敌。是战大获全胜,王那相仅带百余残骑逃去,长江西线叛军后路已断。”
第098回、一世尽死不瞑目,谈天劫仙道无偏
  这战报写的有水平啊!看上去似乎和事实有出入,但仔细推究,又都是“实情”,每一句话都有根据,而且为沾边带角有关的人都记上了一笔军功。看来黑齿常之将军的幕僚中,一定不乏刀笔高手。
  芜州之战结束了,真正的平叛大战在江淮之间正进入高潮。李孝逸初到高邮时,作战确实有些犹豫,加之不熟悉江淮一带的气候与地形,先锋雷仁智初战失利。李孝逸一度按兵不动,等待后路大军到来。
  手下幕僚对他说:“朝廷如此用兵,分明对将军有疑心,假如真要黑齿常之取代你平叛,将军无辞可免罪。”
  李孝逸这才如梦方醒,下令集中兵力先攻击叛军侧翼的都梁山、淮阴,大获全胜,扫除叛军外围势力,然后挥师进驻下溪河与徐敬业的主力作战。徐敬业也是会用兵之人,李孝逸渡河第一仗大败,折损一员偏将与数千人马。这时不拼命不行了,李孝逸凭借优势兵力强行越河再战,火烧徐敬业大营,终于获胜。
  徐敬业仓促逃亡江都,李孝逸随后掩军杀来,料想此城不可再守,又逃往润州。在润州见到兵败而回的王那相,获悉沿江西上以及向芜州方向的逃亡路线已经被截断,徐敬业慌忙之间乘大船沿江东下,打算由长江口入海北上,投奔高丽一带。
  可惜他没走成,船到海陵界,西风突然转东,无法前行。随行的王那相见徐敬业已是穷途末路,不想给他陪葬,也起了异心,悄悄对手下兵士道:“若随敬业,尔等必死无疑。我有玉真公主密诏,言明敬业伪诈,命我戴罪立功弃暗投明。此刻正是动手时机,不失为绝处逢生之计!”
  王那相哄动兵士趁夜动手,一举杀了徐敬业以及二十多名叛军主要头目。薛璋最为机警鬼祟,见机不妙也想趁夜逃去,不料一出船仓正好碰见王那相领兵动手,身中数刀落水,挣扎着游到岸边仓惶逃走。
  除去骆宾王早在江都撤退时就不知所踪,叛军主要头目只走脱了一个薛璋,其余全部被王那相当场枭首。天明之后王那相将徐敬业等人的首级送到李孝逸军中献降,王那相的话说的很漂亮——当初也是受了徐敬业的蛊惑蒙骗,后经玉真公主点醒才知自己错了,之所以当时不降,是想忍辱负重等待时机,亲手杀了徐敬业立功,今日终于得偿大愿。
  李孝逸见王那相真的拿出了玉真公主的密信,而且徐敬业人头在此,也不好说别的,他给朝廷的战报就是这么写的,倒也与芜州的军报相互呼应。这场仗打的有意思,立头功的当然是李孝逸,而斩杀贼首的功劳,排第一位的竟然是玉真公主,其次是叛将王那相。
  暂且不提军功之事,只说一个人,那就是中刀落水,挣扎逃上岸的薛璋。
  薛璋胸前背后都中了一刀,尤其是背后那一刀,几乎深的见到了骨头,落水之后鲜血把一片江水都染红了。他呛了几口水,神智还很清醒,挣扎着游到了岸边,借着夜色的掩护冲进了树林中。背后有箭射来,黑暗中不辨方向,飕飕的飞过,他小腿肚子上又中了一箭。
  薛璋咬着牙,忍着剧痛把箭拔了下来,撕碎湿漉漉的外衣胡乱给自己包扎好伤口,胸前的血已经止住了,背后的血渗透绷带还在缓缓的向外浸。他浑身发冷,感觉有些晕眩,拄着一根树枝逃离了长江岸边。
  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不想在这荒郊野外倒地不起,被野狗撕咬的七零八落。他现在想找户人家求救,帮他包扎好伤口敷上药,再喝一碗热汤,这条命就有救了。他怀中揣着不少金叶子,可以重金答谢,就说自己是遇到溃败叛军的行路商人,一定可以蒙混过去的。
  可是,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有人家呢?他只能一瘸一拐,蹒跚着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天色微亮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道不高的小山梁,山梁背后有一缕炊烟升起。有人家!薛璋的眼中升起一股狂热的希望光芒,拄着树枝跌跌撞撞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速度却慢了下来,他实在太累了,受伤的那条腿几乎无法着地,眼皮越来越沉,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道矮矮的小山梁,就像一条无法逾越的大山脉,薛璋停下脚步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咳嗽几声,艰难的一抬头,突然看见——前面有人!
  晨光中有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山梁上,中间还有一块顶部平坦的大石头,他们竟然在下棋。薛璋看见这两个人,立刻就喊出了声:“救命,快救救我!”呼救的声音沙哑艰涩而且异常虚弱,连他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紧接着薛璋认出了那两人。
  一大早谁会在这里下棋?这两人正是仙童清风与梅振衣。今日天还没亮时,清风突然出现在梅振衣面前,对他道:“随我走吧,你不是要眼见薛璋死在面前吗?时辰到了!”
  梅振衣问:“到什么地方去?”
  清风:“八百里外,荒野之中,恐怕还要待一阵子,他死的很慢。”
  梅振衣:“那我们带一盘棋去下吧,你会下棋吗?不会我教你。”
  清风:“手谈吗?我会。”
  于是他们就带着一盘棋来到这个地方,等着看薛璋是怎么死的?薛璋看见他俩的时候,立刻喊救命,而这两人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全神贯注的看着棋盘。
  薛璋看见他们,一下子就想起了往事。梅振衣是神医孙思邈的弟子,而他对面的那位童子更了不得,是一位仙家高人,他们一定能救他的命。梅振衣曾经答应过还他三条命,而在场的那位仙童也点头了,无论如何,他们能救他的命也应该救他的命!
  可他的声音太微弱了,山梁上的人好像听不见!薛璋想大声呼喊,一张嘴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胸肺就像残破的风箱快要碎裂一般,随着咳嗽吐出很多带着泡沫的鲜血来。他想快步向前,脚一软却扑倒在地,树枝脱手滚出很远。
  这次他发出的动静很大,山梁上的人只要不是聋子就应该能听见,可惜那两人仍在下棋,连头也没抬一下。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薛璋,他手指抓地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喊:“救命,救命,你们欠我三条命——”
  梅振衣就是在这里等薛璋的,眼角的余光早就看见他来了,但是仙童清风面色不变,一直在落子下棋,他也当作没看见陪着清风下棋。
  不知是怎样一股力量一直支撑着薛璋爬上了山梁,他胸前的绷带因为与地面的摩擦早已脱落,背后草草包扎的伤口再度挣裂流出汩汩的鲜血,全身还发出一股腥臭的气味。树丛中有苍蝇闻到了这股气味,纷纷飞落到他的身上,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条污血拖曳的痕迹。
  薛璋已经爬到了两人眼前,就在摆棋盘的那块大石下面,再说看不见那是不可能的了,可是下棋的两个人偏偏就是对他视而不见。梅振衣看见这一幕也心下恻然,他已知道薛璋会死在此地,死就死呗,但没想到他会死的如此肮脏、如此污秽、如此下贱。
  薛璋艰难的仰起上身,鼓足生命中最后一点力量,抬起了手,指向上方道:“欠我三条命,怎可言而无信!”
  这一只肮脏的、血肉模糊的手几乎快够到棋盘了,就在这一刻,薛璋的动作僵住了一刹那,然后软软的倒了下去。他死了,脑袋侧着枕地,眼睛睁的大大的,仍死死的盯着梅振衣——薛璋死不瞑目!
  清风终于开口说话了,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这种人,只记得别人欠他什么,却从来不知自己欠下什么。”
  梅振衣此时想起了钟离权曾叮嘱的话,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问道:“请问清风仙童,何为天刑雷劫?”
  清风抬头看了他一眼:“是你师父要你在此时问我的吗?你真的要问吗?”
  梅振衣:“是的,我也是真的想问。”
  清风一指躺在地上薛璋:“眼前就是天刑雷劫。”
  “什么?这不是刀兵之祸吗,是他自作孽,也算天刑雷劫?那么这飞升之劫未免太简单了!”梅振衣很诧异的反问。
  清风摇了摇头:“你错了,这种人有什么仙人飞升的劫数好谈?我是说眼前所见,便在你的天刑雷劫之中,假如你将来真有飞升的仙缘。”
  梅振衣:“我的天刑雷劫?不解何意,请仙童指教!”
  清风:“此人身受的刀枪,与你无关,但他那满腔的怨念深入神髓,可都是冲着你的,你应该感受到了。”说话的同时伴随着一道神念印入梅振衣的神识,解释了天刑雷劫是怎么回事。
  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天刑砺雷,修行人飞升成仙时面临的最终天劫,竟然如此简单。它包含两种力量,一种是针对形体的,另一种是针对元神的。
  所谓针对形体的力量,就是修行人这一生对世上有灵众生造成的所有伤害,那一刻全部凝聚在一起还加己身。打个比方,这一辈子你砍过人多少刀,在天刑雷劫中,就要承受这么多刀一起砍过来的力量,不论你是在战场上杀敌,还是做强盗杀人。
  所谓针对元神的力量,就是修行人这一世所承受的所有心念,包括所有人对他产生的怨恨、感激、爱恋、恐惧、敬畏等等等等,都会在那一刻全部集中出现,形成一股精神力量逼入元神中。一种心念也许很微弱,动摇不了高人定力,但这么多心念集中在一起,那是一股相当强大的精神力量,能形成一种伤害或是一种极大的干扰。
  这两种力量是同时出现的,它们到底有多强大,与飞升之人这一世的经历有关,每个人面对的天刑雷劫,情况可能是不一样的。
  梅振衣愣了半天,下意识的开口道:“这不公平!”
  “哦,怎么不公平了?”清风反问。
  梅振衣:“比如梅毅,他这一生经历过千军万马,既曾斩妖除魔也曾杀人无数,难道将来面临天刑雷劫时,这些攻击之力全部会加在他自己的身上吗?”
  清风淡然点头:“是的,如果他能有这一天的话。不仅如此,倒在他面前的对手,所有的恐惧、惊怖、怨恨之念,也会一起出现在天刑雷劫中侵扰元神。”
  梅振衣有些激动的大声道:“所以说这不公平,梅毅是百战将军,他一生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将军阵上杀敌,有功无错!”
  清风仍然在点头:“你说的对,梅毅是个好人,我知道,连我都愿意帮他。但这些与天刑雷劫无关。”
  梅振衣:“照这么说,难道将军不可杀敌了?”
  清风一皱眉,很奇怪的反问:“将军为何不杀敌,你在胡扯什么?”
  梅振衣:“怎么能说我胡扯,不是在谈天刑雷劫吗?”
  清风:“修行修行,就是修于行止,身为将军尚不杀敌,还谈什么修行?连修行都谈不上,还谈什么飞升?”
  “但是……”梅振衣欲言又止。
  清风接着道:“天刑雷劫只是了断这一世的因果,你能了断就了断。照你的说法,众生生死轮回,飞升者却可超脱其外,这不也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公平吗?……飞升自有天劫,所谓天地不仁、天道无私亦无亲,你到了境界自会明白的。……天刑雷劫与你说的公不公平没有关系,就看你怎么去解悟。”
  梅振衣默然半响,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清风看了他一眼又问道:“你现在是否明白,为什么师父不会告诉弟子何为天刑雷劫了?”
  梅振衣还在思索,愣愣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清风:“世间心性洗炼,凡事不为成仙而做,也不为成仙而不做。仙道哪有那么简单,不是你想着成仙而去修行道法就能成仙。做为修行人,遇到当为之事,难道还能不去做吗?”
  梅振衣表情有些发怔,脱口道:“当然不能,照你刚才所说,修行就是修于行止,当为则为,否则还谈什么修行?”
  清风:“说的不错,假如不是如此,连大成真人之境都堪不破,还谈什么飞升成仙?”
  梅振衣长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你这是在给我找麻烦啊,点破天刑雷劫之后,确实很难再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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