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校对)第15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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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就在这天出了意外,张侥在金府偶遇杏花,一眼就看上了,也想纳她为妾。金老板告诉他已经把杏花许配给芜州梅家的六老爷,张侥却执意要纳杏花,并且说道:“毕竟还未过门,契约文书都未签定,就算那梅六发来要人也说不出什么。杏花我要定了,难道金翁不许吗?”
  金老板无奈,他也开罪不起张侥,就去问杏花本人的意愿。那张侥今年只有二十岁,尚未娶妻,也是英俊风流一表人才,更难得他是真正的世家之子,相比之下,梅六发只是一个地位较高的家奴而已,杏花想了半天,也愿意跟张侥。
  于是张侥当场签了文书,把杏花给带走了。
  张侥把杏花带出金府的第二天,梅六发就回到了饶州,来到金府接人。金老板苦着脸解释了昨天的事,并且说:“六老爷,张少爷执意要带走杏花,杏花也愿意跟他,我也没办法。……不就是一个丫鬟吗,假如六老爷愿意,我府中其它的丫鬟你随便挑,也有姿色在杏花之上的。”
  梅六发很生气,气金老板一女许两家,也气张少爷仗势欺人。因为张侥明知道金老板已经答应将杏花许给他,还要执意将人带走,梅六发认为这是看不起他,故意不把他放在眼里。梅六发是一个名字都没有的家奴出身,混到了今天“六老爷”的地位,最生气的就是别人看不起他。
  他没法过多的责怪金老板,回去之后喝了顿闷酒,越想越郁闷,这事本来就算过去了。第二天梅六发离开饶州回芜州,让仆从由水路走,他仗着脚程快又有一身修为,独自从近道骑马先行。不料在半路山道追上一辆大车,车前还有一位骑马的公子,梅六发一眼就看见了正挑开车帘向外张望的杏花。
  既然碰上了,梅六发就上前自报家门,“讲道理”欲索杏花。他告诉张侥,金老板已先将杏花许给他,张侥没有理由再夺人所爱,只要开个价让他带走杏花,一切事情都好说。
  张侥带着随从家人回龙虎山,车上还有新纳的美妾杏花,却在山路上被后面赶来的梅六发拦住去路说话。他根本没把梅六发放在眼里,骑在马上开口嘲笑道:“文书未签,哪有什么先许之事?再说你不过是个跑腿送酒的奴才,还好意思称六老爷?快快让开道路,不要阻碍本少爷的行程。真想与本少爷理论,叫你家梅公子亲自来,你不配!”
  这位张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说什么不好,这番话在梅六发听来正是火上浇油。
  需要介绍一下张侥的身份,他是龙虎山当代掌门张士元(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第十八代张天师)的幼弟张士问的独子。张士问早亡,寡母将张侥养大。他自小聪明,母亲难免溺爱,又生在世家大族之中,也沾染了不少纨绔习气。
  族中师长怜其无父,对他也多有照顾,张侥在长辈面前很乖巧听话,资质也不错,拜入龙虎山修行。虽然龙虎山掌门就是张家族长,但张家是个大世家,并非所有的子弟都是龙虎山的修行人,要有这个资质才行。张侥在张家的地位不低,是个正经贵少爷,又在龙虎山学得修行神通,在外面行走难免眼高于顶,所以对梅六发那么说话也不太奇怪。
  这样一来,梅六发就更不能让路了,冲突在所难免。
  这两人的修为都是半吊子。五气朝元的境界已过,易筋洗髓境界未满,但也都有特长之处。张侥所学是“五雷天心正法”秘传正宗,并仗着随身威力颇大的符箓接连祭出,把梅六发轰了个灰头土脸。
  梅六发的修为与张侥在伯仲之间,但别忘了,他可是梅毅教出来的,真要讲下狠手也不弱。梅六发拔出宝剑,使的就是当年梅振衣在齐云观门前所练的“切菜刀法”,满天剑芒飞舞威势惊人。
  一开始张侥是占尽上风,以几道霹雳符伤了梅六发,梅六发倒有几分梅毅的凶悍,带伤持剑不退,斗了半盏茶的功夫,张侥的符箓发的差不多了,祭出木剑御器相斗,也被梅六发的剑芒所伤。
  两人在山路上辗转斗法,张侥见久斗难以取胜,发出几张霹雳符震退梅六发,带着杏花跃上一匹马就跑,梅六发的马已经死于斗法,夺了马车在后面追赶。这两人均带伤挂彩了,此刻都以车马代步。
  这辆马车上还有张侥的随从家人,已经被法力震晕不得动弹,在一处陡坡,马车不慎冲下山路摔入深涧,梅六发跳下了马车,但是车上三名张氏家人摔死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梅六发清醒过来也自知闯了祸,带伤连夜赶回芜州。
  张果见到梅六发带伤归来大吃一惊,问明情由后更加惊骇,立刻派人到饶州调查实情经过,此时梅六发仍被幽禁于菁芜山庄中。
  事情听完了,梅振衣脸色变了好几变,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他右手所握的桌案一角被攥成了木屑碎片,阴沉着脸问道:“此事发生在我回家之前,你们尚未处置吗?那龙虎山与张氏家人,又是怎么追究的?”
  从未见过少爷这么沉着脸说话,张果小心翼翼答道:“张家追究了,掌门张士元亲手打断了张侥的腿,并且将之幽禁在龙虎山中,那张侥还在养伤呢。……张侥逃回家中时,恰好丹霞派悟玄真人在龙虎山作客,遇见此事也出面开解,劝龙虎山与梅家不要因此伤了和气。龙虎山派人来过芜州了,送来一个人和一封信。”
  “什么人,什么信?”梅振衣的声音低沉平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在问。
  张果:“人就是那个丫鬟杏花,张家把她送到芜州来了,信是口讯,龙虎山张士元掌门说既然梅公子行游未回,这件事暂且搁下,等梅公子回来之后再给他们一个交代。”
  梅振衣啪的一拍桌案,桌案连着上面的茶碗唏哩哗啦碎了一地,他喝道:“张掌门说搁下你们就搁下?我如果不回来,你们难道就不处置了?”
  提溜转赶紧解释道:“张管家派人去饶州调查事情经过,半个月前才完全搞清楚,而龙虎山的信是十天前送来的。当时我听清风仙童说,你已经离开昆仑仙境到了洛阳,很快就会回芜州,所以大家才会等你回来再处置的。”
  梅振衣闭上眼睛道:“怎么处置也饶不了梅六发,张果,你去把他给我带来。”
  张果领命而去,梅振衣一直闭目不言。一个多时辰后张果将人带到厅中,只见梅六发胸前缠着绷带,头发也烧焦了半边,一副惨兮兮的狼狈样。
第189回、齐云观知焰论戒,方正峰振衣呕血
  梅六发一进大厅就跪在了地上,哑着嗓子低头说道:“少爷,我错了。”
  梅振衣刚才有一个多时辰闭着眼睛没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此刻睁开了眼睛,看了梅毅一眼。这意思很明显,梅六发的剑术是梅毅教的,而且也传了他东华门九转金丹直指的筑基道法修行,他与梅大东都受了东华门之戒,当然也受了世间修士约定共守的那一戒,受戒传法仪式是梅毅亲自主持。此刻要问罪的话,既然梅毅在场,应该他开口。
  梅毅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来到梅六发面前,只问了一句:“六发,你夺车追人之时,是否知道车上有人?”这听上去是一句废话,以当时的情景梅六发不可能不知道,但梅毅还是这么问。
  梅六发没有说话,只是垂着脑袋点了点头,头都快点到地砖上去了。梅毅握住了腰间镂金剑的剑柄,用请示的眼神看着梅振衣。
  梅振衣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张果,你去把积海真人与我师兄曲观主请来。”
  要请这两个人来,局面就有点变了,原本在厅中说话的基本上都是梅振衣的家人、道侣、属下,谈论的性质还是家事。积海真人到场,就等于将这里发生的事向修行同道公开,而请曲振声来,显然有同门之间见证监督之意,毕竟在孙思邈真人门下,曲振声是梅振衣的师兄。
  龙虎山没有报官与梅家打这场官司,而是将杏花那个丫鬟送来了,用意很明显,那就是先用修行人的戒律处置,再谈其它的事,就看你梅振衣怎么办了?
  积海真人与曲振声当然已经听说了梅六发之事,积海真人进门没有多说话就在一旁坐下,曲振声却说了一句:“师弟,大东他们五个人就在院子里跪着呢。”
  梅振衣冲张果道:“把他们叫进来吧。”
  梅大东、梅二南、梅三西、梅四北、梅五中鱼贯而入,既没有站在一旁也没有坐下,而是排成一行跪在梅六发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这六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同为大少爷的贴身僮仆,如今已是梅家在芜州各自独挡一面的人物,他们之间比一般的亲兄弟还亲。
  五个人不说话,因为他们太了解梅振衣了,在这位大少爷面前没必要磨嘴皮子玩心眼,就这么跪着是最好的求情方式。
  梅振衣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柔和,轻叹一口气开口说道:“你们六兄弟是从小照顾我长大的,有生之年,我应该善待善报。六发,有很多事我都能原谅你,也不再追加责罚,只想问一句,你此生还有何憾?”
  你此生还有何憾?梅毅神色一紧,握住剑柄的手不由自主的松开,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他可是亲耳听少爷说过,梅振衣当年就是这么问恨贤散人的。梅毅第一个反应过来,其它人就算当年没有亲耳听见,事后也都有所听闻,心念一转都明白了梅振衣的意思。
  梅六发终于抬起了头,嘴唇在哆嗦,眼神中尽是哀求之色,过了半天才颤颤巍巍说了一句:“我此生遗憾甚多。”
  梅振衣的声音很轻柔:“不要紧,一样一样说。”
  少爷要他说,梅六发可就说了——
  他的妻子还很年轻,假如将来想改嫁的话,希望能找个好人家。
  他只有一个儿子,今年才三岁,如果妻子改嫁,他不希望儿子也跟着离开梅家,希望儿子能受到很好的照顾与培养,有一个好出身。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个儿子将来能有出息,能够出人头地,不会再被别人看不起。
  他在芜州官家教坊翠春楼有个相好的姑娘叫珠儿,花酒喝多了吹牛时,曾拍着胸脯许诺给珠儿赎身,做梅六老爷府上的少奶奶。他不想失信于人,希望这件事少爷能替他办到,把珠儿从翠春楼弄出来。——这位梅老六也是个多情风流种,难怪会惹出杏花这样的事。
  他这一辈子最崇拜与最羡慕的人就是大少爷梅振衣,出身富贵名门自幼奇遇连连,上次梅振衣带着亲友家人行游西海,就如当世神仙一般。梅六发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像少爷这般宝马轻车挥金如土的潇洒行游。
  梅六发说完了,梅振衣轻轻点了点头道:“六发,你从小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你今日之事,我也有责任。你的这些遗憾,我全部尽量满足你。”然后他交代了一系列事情。
  梅六发的妻儿由梅家照顾,一切仍如梅六发在世之时。假如他的妻子要改嫁,梅家不仅不阻拦还会置办娘家嫁妆,至于他的儿子,与梅府庶子一个待遇,入家塾习文,也可以跟长辈习武,等成年之后,一定给他谋个好出身。
  这里插话介绍一下梅六发的妻儿后事,他妻子后来真改嫁了,但是没嫁给别人,嫁给了中年丧妻的梅二南,梅二南也将他的儿子视同亲生一般抚养长大。梅六发之子梅效文武全才,是郭子仪麾下名将,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有大功,封爵西河侯。这些在后文中自有分说暂且不提。
  翠春楼的珠儿姑娘是官妓,获罪株连没籍入教坊的官宦家人,按当时的律令,不蒙特释是不能赎身的,梅六发的承诺显然是吹牛。梅振衣命张果不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是把人偷出来再给弄个新身份,也要还珠儿姑娘一个自由身,也算让梅六发守信。
  他最后又吩咐梅毅道:“就用我行游西海的车马,从芜州出发,送梅六发去龙虎山,其它五兄弟想陪也可以陪着,这一路住最好的客栈,进最好的酒楼,出入最好的教坊,随意享受人间富贵,花多少钱也无所谓。但是三个月内要到达龙虎山,到了地方之后,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到地方怎么办?梅振衣话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在入龙虎山之前杀了梅六发,不能把活人送去让张家为难。
  按修行界的规矩,哪一派门人犯了错,先由门中自行处置,如果实在处置不了,再向其它门派求援。梅六发犯了共诛之戒,首先该处置的就是梅家,假如把人送到张家让对方处置,那意思就变了——我不管,看你们怎么办?梅振衣也不能这么做。
  话都交代完了,梅振衣起身向曲振声抱拳道:“师兄,六发的样子很惨,我不想看着他这么上路,能否请您出手为他疗伤?”
  曲振声点了点头,梅振衣再无多话,以手抚额绕过屏风从后面退出了大厅,阴沉着脸一路穿过齐云观,独自飞天往青漪三山中去了。曲振声带走了梅六发,到齐云观后殿去疗伤,其它人都没走,仍留在大厅中一言不发。
  闷了半天,还是提溜转第一个开口说话:“我想来想去,事情未尝没有辩解之机,梅六发虽然把马车赶下了山崖,但并不是故意的呀?他也没有以张氏家人相要挟。”其它人都不好说太多,只有这个小鬼一向出言无忌,喜欢多嘴。
  积海真人道:“人在车中,已受挟持,并因此殒命,怎么说有区别吗?修行戒律只论实事行止,不论诡辩之高下。”
  梅大东仍然跪着,此刻抬头道:“六发未必没有生机,如果少爷将人捆到龙虎山,张掌门也不好杀了他,否则就是……”
  梅毅沉声打断他的话:“若谈生机,直接让他逃走不是更好吗?就如世上无数脱罪之人,但脱罪并非无罪,天下修士仍会共诛。张掌门没有道理因为梅家的面子放了六发,我问你们,假如此人不是六发,能让他脱罪吗?如果这么做,那天下共守之戒,少爷自己首先就弃之不顾了。”
  这些人在议论,眼光都有意无意的看着知焰。在梅振衣定坐三年的时间内,青漪三山中有关修行之事都是知焰在做主,梅振衣处置已定,此时再有人能说什么话,那只能是知焰了。
  知焰轻轻咳嗽一声,大厅中安静了下来,只听她轻轻开口问了一句话:“何为共戒?”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是自问自答,因为说话的同时发了神念,印入在座每一个人的神识中,神念是这样的——
  “戒”本身是“劝警”之意,其目的不在于事后惩罚,而在于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事后之惩是维护这个目的手段,而这个目的必须要维护才能达到。这才是世间各派修士愿立此戒的原因,也是梅振衣倡导此戒的原意。
  假如违戒之人并非六发,而是张侥,死者为我梅氏家人,张侥是否当诛?假如非六发亦非张侥,是否当诛?当初立戒是梅振衣倡导,既然已立,就并非是梅振衣一人之事,而是世间修行各派约定共守。它不是特意为梅氏传人立,也不是特意为张氏传人立,而是世间修士共立,不因犯戒者是何人而有所变。
  梅六发违戒情由恶劣,实无可赦之处,更不能因为他是梅氏家人就可恕。
  知焰停顿了片刻,在神念发出之后,又问了一句话:“何为乱法?”
  仍然是四个字,也伴随着神念发出,这回却是从世间法度谈起了——
  有法令在,是否能称法制?不能,那要看两点,一是法度有没有威严约束之力,二是也要看约束的是谁?至于第一点,那要考究法令该不该立,若不该则不立或修之。
  至于第二点,世间乱法之事往往都是从此开始。如果世间有共守之法,这很好,但是法度败坏之源常在于掌法者不守,法只为他人而定,自己却利用各种方式逍遥法外。掌法者使手段脱于法外,这就是乱法!
  世间乱法之事常有,但修士却不应有乱戒之心,否则就谈不上修行。正如积海真人所说,修行戒律只论实事行止,不论公堂诡辩之高下。所以修行之戒首先是给修行人自己立的,共守之戒,也是推己而及人。
  你不承认这点也可以,但你就不要再修行了,修也修不成,将来就算在世间有其它的成就,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乱法之人。
  梅六发也曾受戒,他很清楚自己行为可能的后果,但却这么做了,只能说明两点。一是他心中还未受到真正的劝警无所敬畏,二是他可能认为自家大少爷梅振衣情面大手段多,此戒又是梅振衣所倡立好圆转,不自觉有侥幸脱罪之心。
  又过了片刻,知焰问了第三句话:“何为修行?”这一次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没有带任何神念自问自答,让众人自己去想吧。
  这番话是说给在座所有人听的,尤其是梅氏五兄弟与提溜转,因为他们尚未修行大成,而且梅振衣平时忙的事太多,也难免疏于管束。梅六发的资质和悟性很好,但是心性有问题,这一点梅振衣尤其是梅毅没有及时去调教,也有各自的责任。
  梅六发有些方面很像梅振衣,假如梅振衣没有遇到孙思邈这样一位修行上师,弄不好也是与梅六发差不多的人,无非是更加聪明有心机而已,恐怕也没有后来那些修行奇遇了。孙思邈教导梅振衣的那句话“上师在与不在,并无分别。”很重要,假如梅振衣在场,梅六发是不可能做出那些出格的事,但梅振衣不在场,梅六发的行止就失去了约束。
  问完三句话,知焰朝提溜转使了个眼色,提溜转早就坐不住了,当即心领神会一溜烟出了大厅往青漪三山方向去了,它是去看梅振衣的状况的。
  知焰朝梅氏五兄弟一挥手道:“你们都起来吧,去看看六发,这些日子,多陪陪他。”五兄弟也起身退出大厅,去齐云观后殿看曲振声为梅六发疗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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