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校对)第822部分在线阅读
苏明润之精,李定和舒亶算是彻底见识到了,此人搞不好早就防着这一手了,心机深沉无比。
见两人无言以对,苏油才拱手道:“御史台的风格,苏油早有耳闻,纠偏士风,整饬官场,致君尧舜,固然各位当然之责。”
“但是之前不能预设立场,认为一个人一定是好人,或者一定是坏人,而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比如大苏那些诗词,不是应当调查诗文里边所写的内容,到底是不是事实吗?”
“如果是,那子瞻写出实情,提醒中书民间尚有疾苦,需要留意,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不是事实,那才是大苏捏造诽谤,合该治罪。是吧?”
“要是写一些反映民间疾苦的诗文,便成了大罪,以为不忠不敬,必欲诛杀。那杜工部,白乐天,李公垂,张才叔,是不是早该下狱论罪?”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这些诗文,到底是诽谤朝政,辜负君恩;还是与民发声,为民请命?”
“要是这样也叫有罪,那我现在就自首。当年初到夔州,我曾经做过一首歪诗——‘一里编民十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何当醉酒温茶色,卧看清声滴井栏。’”
“当年初至夔州,苏油满眼所见,都是民不聊生,嗷嗷待哺,一州最富者,不过山田两百亩,年蓄米五百斤,得着五尺麻裳而已。”
“通判尚需力作,县令还要挖笋,才能养家糊口,实乃天下至穷之处。”
“有此诗而发宏愿,定要在一任之期,领治下编民脱离苦海。”
“你们以文字入细罪,钳制天下人之口,此狱若起,这是陷害君上,将会让陛下在青史上留下比唐玄宗,孟昶,周厉王都不如的污名!”
“苏油不能当御史之横,今日便自请诏狱,于二苏同列,以待天下公论!”
靠!温吞吞半天,现在说翻脸就翻脸。
李定一拍几案,怒喝道:“苏油!你自身未脱嫌疑,一味鼓动如簧之舌,抵赖游移,希图侥幸!需知御史台不是你能够放肆的地方!”
苏油冷笑道:“李大博好大的声威,需知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世间万事万物,抬不过一个天理人情。”
“收起你理学那一套!”李定怒火中烧:“邪学猖炽,需知朝中还有卫道之士,来人!”
第九百五十三章
谢表
第九百五十三章谢表
两名衙役走了进来。
李定瞪着苏油:“苏油上门投案自首,案子御史台不得不接,这便立案!与二苏同时查处,收押北庑,严禁出入,要供给笔墨纸砚,以及家属探视,都要经过御史中丞以上,以防串供!”
舒亶将刚刚抄录的讯问笔录推向苏油:“学士看看,如果没有问题,便签押吧。”
苏油信手签了,李定唰唰唰提笔办完手续,对苏油咬着牙冷笑道:“既然学士求仁得仁,那我便成全你。”
苏油也不以为意:“多谢了,不过刚刚你说的笔墨纸砚,我现在就申请,正好请中丞与我寻来,免得一会又要麻烦胥吏。”
“没有!你自己先好好反省,要写自白,留待改日!”
“没有,也得有。”苏油低垂着眼帘:“万里归来,还没给陛下写谢表呢。”
李定顿时就傻了,一时激怒,竟然忘了还有这一茬,苏油应御史台召是其次,朝廷命其回京叙职,那才是首要!
舒亶很久没有开口了,这时候赶紧说道:“应当应当,这就给学士准备。”
说完赶紧拉着李定出了北庑。
没一会儿,一名衙役过来了,低声说道:“探花,这是你要的笔墨,舒大博交代了,须得供给上品,必竟,那是要给官家过目的东西嘛。”
说完不由得吭哧吭哧暗笑。
苏油笑道:“吃着别人家的饭,就老实点,暗笑算什么事儿?”
“是是是……”衙役赶紧点头:“御史们官儿不大,一个个气焰凶得很,说起来,还是行人自在些。”
苏油说道:“条条蛇儿它都咬人,你娘说你在市井里风吹日晒的可怜,才托人搬你来到这里,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吧。”
年轻小吏又赧笑了两声:“探花晚上想吃点啥?小的去给你料理。”
苏油笑道:“宜秋门的邻居,不知道我的喜好?就算蹲了诏狱,周大家的也别想跑脱了!”
“得!”小吏喜滋滋道:“那我就知道了,风萝卜炖腊猪腿是吧?不过只有上冷盘了。”
苏油点头:“天气这么热,来份冷盘刚刚好,去吧,我要琢磨文章了。”
“对了,给你娘道声好,上回给漏勺准备的旧布尿片软和好用,一直没来得及感谢。”
“正说吃呢又说这个!”小吏也不跟苏油客气:“我娘是宜秋门北坊第一女红!”
“算了吧滚蛋!”苏油佯骂道:“北坊那是使馆区,你娘找捡羊屎蛋子长大的夷人婆姨比针黹,那可不得第一!”
小吏是苏家在宜秋门的邻居,家中有个老娘,苏油也不知道姓啥,大家都随丈夫叫她李大娘。
李大娘守寡早,搬扯一个小子长大也不容易,苏油见小子机灵,权知开封府的时候,便给那小子找了一份行人的差遣。
行人就是承担政府采购的商贩,有大有小。
王安石虽然搞市易法弄得沸沸扬扬,但是同时也废掉了诸司科配,施行免役法之后,在商品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民众也感觉非常便利,因此承担政府转包工程的一些商贾,便成了“行人”。
李家没本钱,但是开封府可以预支料钱,这小子机灵,大着胆子多借支了一些,一部分拿去应付差事,跑腿勤快一些,比别人多倒腾几次,只用了一半的钱财,就将整个役务支应下来。
剩下的一半,则拿去给老娘在宜秋门开了个羊肉摊子,求苏油写个帘招。
苏油挺大方,干脆将陕西秦人羊羹泡馍的地道做法告诉了李大娘,还教了她如何制作糖蒜,一下子李家的生活就改变了。
李大娘心疼这个独子,觉得儿子跑行人太辛苦了,于是苏油便又给他谋了个御史台小吏的缺。
类似的事情,苏油在汴京城里做了不少,平日里见到邻里有困难,不等人家开口,随手就帮了。
常常是受惠的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跟苏油派来的小吏一打听,方才知道是少保帮忙。
这也是苏家在汴京城西南一带,宜秋门南北坊里,口碑爆棚的原因。
李小子走了,苏油这才好整以暇地研墨铺纸,动笔写谢表。
臣油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七日抵京。
别去经年,历老风霜。所幸者,劳身则体健,萃智故神清。
较京中之日,操疲时或有之,然得见远海同疆,南天归治,人民安悦,灾瘴不生,此皆陛下之垂德,而济臣以虚名也……
之后从南海四郡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上,将赵顼吹捧了一通,说全靠了他的英明指导,才获得了这么大的成绩。
而自己只敢兢兢业业,生怕哪一步走错,辜负了陛下和百姓们的期许,辜负了赵顼从上天那里赢得的机会。
接着说到哪些地方还做得不到位,只得拜托吕惠卿,想来以执政之能,肯定可以超过自己。
随张散和赵宗佑的船队抵达杭州后,接到御史台的诏书,要自己赶赴京城,澄清一些问题,于是着急忙慌地丢下行李和娇妻,赶到京师后也不敢归家,为免嫌疑,直接进入御史台接受询问。
抵达御史台之后,才知道是苏颂和苏轼的案子,苏颂有接受请托的嫌疑,而苏轼以诗文获罪。
苏颂自己敢打保票,这个族兄的人品靠谱,绝不敢相信他会干犯国纪。
而大苏历来就大大咧咧,又薄有文名,说他非毁朝政或者有之,但是要说他不爱君上,似乎有些过了。
只好麻烦御史台的诸位同僚继续操心,将案子审查清楚。
而按照御史台的标准,自查自省,发现自己也有几首类似的诗歌,总是平日里边不谨慎少忌讳的缘故,所以自己供认出来,一定深刻反省。
最后向陛下谢罪,侄子犯了错误,叔辈也有责任,如果苏轼真有什么过失,自己不但绝不宽容,也要和他一起承担相应的责任。
但是族兄已经年老,如果他也有问题,只希望能以自己历年来的一点微薄功劳,换取其免除惩罚,以全同族之义,安慰老堂哥苏洵之灵。
至于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和在御史台受到的刁难,那是一个字都不提。
写完谢表,将赵顼给外臣的密匣取出来,将文章放进去锁上,出门叫道:“有人吗?”
一名当班的老军过来:“小苏学士有何吩咐?只要你不出这门,老军任事都随学士差遣。”
苏油笑道:“客气了,这是我给陛下的谢表,麻烦你给送一趟吧。”
老军都傻了:“学士莫要开玩笑,我等泥涂里的人物,怎敢妄睹天颜?”